秋雨叩问

从9月下旬开始，老天爷像受了什么委屈似的，在华北平原的大地上，一直抛洒着细密的泪珠。天空不停地啜泣，秋雨连绵，已经半个月未见天日了。这些日子，连鸟儿也懒得出窝，往日繁华的路段，只有少数行人匆匆而过，偶尔有汽车的轮胎碾出滋滋的声响。当然，人们该怎么忙还是怎么忙，永远也不会停止已经发动起来的陀螺。只不过忙碌被一场蓄谋已久的秋雨隐藏遮掩，喧嚣被视觉上的灰与触觉上的湿阻断，呈现出一种表面上潮湿的寂寥。

时间似乎停止不前，只有秋雨迈动着粘稠的脚步。又好像是掌管下雨的天神喝高了，不经意的一个翻身，就把雨罐子踢歪，雨从那罐子口不紧不慢地往外倾洒。他只是在天庭打了个盹，可是在人间却下了一场没完没了的雨。至今还有不肯罢休的样子。

雨小时，一把白面粉抛洒在空中，弥漫着一片白茫茫的锦纱，扑在脸上洇洇凉凉的，落在地上，油脂一样亮白湿滑，在地面上造成一种隐喻的流淌。雨大时，急急匆匆絮叨一阵，又开始慢腾腾地滴答。雨滴从屋檐落下打在蓬顶，打在地上，就像轻鼓槌追着重鼓槌，长鼓槌逼着短鼓槌。不拘于写实或抽象，这场秋雨落在哪里，哪里就隐了时光。落在古巷，就会有一把油纸伞。落在江湖，就是一场惊心动魄，而落在我眼前，就成了一个字——“愁”。

雨打芭蕉，这当然是诗人的意境，文人们或许需要这场雨。秋雨初来的时候，驱赶了夏日的闷热和干燥，也给庄稼最后的成熟助了一把力。然而，当初的那份浪漫和惊喜，早已被这不厌其烦的秋霖冲洗干净。现在，灰色成了世界的主色调，到处都是潮乎乎的，连衣服也难得晾干。

不知道天上有多少心事摇落到尘世之中，淫雨霏霏，连日不开。心事这个东西，是容易被传染的。人虽听不懂雨的语言，但雨会用另一种方式把心事传递给人。没过几天，楼上邻居家就告了急。由于住在顶层楼房，经过雨水半个月的浸泡，房顶逐渐渗进了水。我上去看了看，透过天花板洇湿了一大片，墙皮一块一块地剥落，就像是一件漂亮的衣裙不合时宜地沾满了一片污渍。电线也短了路，灯怎么也亮不起来。

在我家，妻子一大早也发现，由于楼顶下水管被堵，以至于雨水渗透到墙壁，我们家的厨房地面也出现了一大片水层。我赶紧联系物业，物业回答，现在雨一直下个不停，难以作业排除故障，所有一切，只能等天气晴转了再说。没有办法，只好暂时由着雨的性子来，这场没轻没重的雨啊。

到底谁是大地的主人？去外面看看吧，当你正站在雨中的时候，才感受到秋雨统治整个世界的野心。野花儿凄凄凉凉地冷着，小叶女贞索索地立在那里，梧桐叶也耷拉着个脸，从头到脚流淌着冰冷的“汗水”。再也没有“梧桐雨”的意蕴了。整个世界都铁青着脸，自然界一个小小的症候，就会引起人世间巨大的震动。在大自然面前，楼房小了，城市小了，人在大自然的脚下不过是孤独行走的一只小小的蚂蚁，显得如此脆弱不堪。

三叔打来电话，说玉米、豆子刚刚收回来没几天，堆在院子里还没来得及晒干，这么长时间有的已经开始发霉，长芽，这都是一年的汗水呀！地里就像河一样，已经不能耩麦子了。错过了农时，这可怎么办，他心里那个急呀。我在电话里听着他焦虑的声音，找不出任何安慰的话语。他说，以前靠天吃饭的年代，像这样的气候这可不得了。亏得我们现在赶上好时候，现在有各种农业保险，还有农业补贴，心里有底，不至于因为一场秋雨生活无着。可咱是农民，因为无休止的雨，有地种不了心里再怎么也不好受啊。再说，家里的花销开支，化肥农药，哪一样不指望着收成换来？这场雨，依然成了他积压在心头的一块心病。我能感觉到，那时，他肯定和我一样，在望着窗外淅淅沥沥的淫雨，雨悬在空中，他的心悬在雨中，而我的心也悬在他的忧虑中。

“秋霖过百日，岁望终何如。嘉谷就穗生，拙拙垂清须。宿麦未入土，大田多泥涂。河阔不便马，原高恐生鱼。”当我在担心屋里渗水的时候，农家有更深的担心。现在，每个人都在为这场雨发愁。这雨，究竟要下到何时？这是我们此时发出的一声声“天问”。

时至深夜，雨声显得更大了，好像是黑夜的脉搏。在万物沉睡的夜晚，我依然在和雨作伴。雨不停，我决定这篇文章也不停。我将以文字的形式，来和一场雨对决。我知道，地上的水越来越厚，而天上的云终究会越来越薄，我的心情也会越来越敞亮。不知道三叔此时是不是也和雨作伴，不知道和三叔一样的“三叔们”是不是也在夜听秋雨声，“一任阶前滴到天明。”

大地会咽下所有的苦，田地依然会绿起来。有秋雨之内的肆虐，就有秋雨之外的沸腾。此时，天空把每一个心事都化作一滴雨来叩问大地，大地也会耐心地一一作答。天空说，我有太阳与月亮的永恒，你有吗？大地说，我有生生不息。天空说，我能制造雨露和白雪，你能吗？大地说，我能孕育万物。天空说，我有虚空缥缈的浪漫，你有吗？大地说，我有真实的人间烟火。天空说，我有自由飞翔的云朵和小鸟，你有吗？大地说，它们最终都在我怀抱里栖息。

其实，不管它们怎样的问答，都是在证明自己存在的意义。这场秋雨也有它的独特意义，这有意义中，又包涵了多少意义之外的意义。虽然它隐晦潮湿得令人讨厌，却带给了人们沉淀与反思，坚韧与成熟。告诫人们敬畏自然，珍惜当下，变中求存。

雨打窗棂，这也是生活在向我们发出的叩问。人的心有时候很大，行走大地的同时，依然会仰望天空，从来不记谁的仇。等到秋雨初霁，天和景明的时候，他们还会心存感恩，重整旧山河，带着很多期许，像庄稼一样，早晚都会蓬勃起来。罗曼罗兰说，世界上只有一种英雄主义，就是看清生活的真相后，依然热爱生活。

雨有琴弦，正在演奏着一场十面埋伏。我隔着窗户，身在家园，在书写着一场人间突围。我和秋雨之间的距离很近，只是一扇窗户的距离。而我与秋雨的距离又很远，是天空与大地的距离。俯仰之间，我该拿出一个什么样的答案，来回答秋雨的一声叩问？

于10月13日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