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地五行,水居其首。水是人的命,有了水人才能活命。
从幼小记事起,我老家所在的村子就很缺水。平日里人们主要指望上苍的眷顾与恩惠,对天空带雨的云朵具有强烈感情,盼望能够适时降下雨水,滋润这方土地上各种辛苦劳作的生命。人们努力生存,靠天赏脸,生活用水普遍困难,更别说干旱时灌溉农作物了。
约莫夏末午后的光景,我又回到了老家。在街边一片浓密的老槐树阴凉下,我碰见了五伯。五伯惬意地躺在竹板凉椅里,翘着二郎腿,脚上踢拉着拖鞋。他穿了一件肥大浅黑的丝质短裤,灰色短袖衬衫一直被褪到背上,敞着的怀里露出微微鼓起的赭色肚皮,手攥一把竹篾扇,正和几个上了岁数的老人聊天。应该刚吃完午饭,他没有事儿可干,出来打发闲时间。现在的关中乡村,一般没学生的家里还坚守着两千年前的生活方式,即过午不食,大概每天只吃两顿正餐。五伯是我同宗远房的伯父,老兄弟里排行第五。自从求学以及工作在外,尤其父母上年纪后不再侍弄土地,一般地我很少回老家去了。有好些年没看见过五伯了。
五伯初见我时稍稍有点激动。因为我是村里第一个读书走出去的博士,同族人提起我也时常有点儿小小的自豪。五伯顺手抓起旁边地上一个大茶杯,嘴里喊着我的名字,从躺椅里竖直身子,热情地邀请我去他家坐坐。
与当地许多人家一样,五伯新盖了房子。进入大屋内,我才吃惊地发现,四周有好几个房间被整齐地圈盖在一起。仿木纹理的地砖洁净明亮,墙壁泛着雪白色的光。透过屋顶一片巨大的玻璃瓦,我能看见几团白云安静地在蓝盈盈的碧空徜徉。推开通往后院的大门,五伯小时候住过的两口老窑洞还在。当年,五伯的父母——四爷四婆带着五伯八个兄弟姊妹,挤在里面生活多年啊!烦躁的、火药味儿的吵闹声,经常跳过丈余高的院墙,传遍了大半个山村。上世纪七十年代后期,天降霖雨经日不停,有黄泥块儿从断崖面上不时滑落下来,窑洞内壁毛线粗细的䗚䗚(一种昆虫的方言名字)窝也被雨水灌透,向外洇出渍渍的水迹。窑洞实在岌岌可危了。在院子中央,四爷四婆用谷草、麦秸与自留地边的向日葵杆儿,架起一棚简易房子,全家人瑟缩在里面躲了几十天。后来,五伯的兄弟姊妹出嫁的出嫁,娶亲的娶亲,四婆四爷又相继离世,老窑里后来剩下了他们一小家。八十年代初,实行家庭联产承包制后,手头稍稍积累几个活泛钱的五伯,雇人从断崖顶部整齐掘下,彻底给土窑洞打造了一副青砖脸面。八十年代中期,村人们耕种粮食逐渐攒起家资,五伯家的院子也添盖了三间砖土混合的厢房。他的两个儿子一个女儿,总算都有住的地方了。九十年代时,礼泉北部山区彻底实现产业转型,专业种植商品苹果,村民普遍富裕起来。五伯推倒夯土院墙,在正门沿街的位置,耸起三间宽敞的红砖大瓦房。现在,我吃惊地发现,他家又大变样了!
五伯将我拉进客厅里,在松软舒适的沙发前,一台单门大小的液晶电视正播放着什么节目,画面清晰灵动。五妈看见家里来人,先去厨房烧水去了。客厅对面一间敞亮的盥洗室,没有装门。五伯拧开水龙头,银亮的流水哗哗地直落下来,接在他一双布满老茧的手里。
我又想起了四爷。当年村里刚装上广播,四爷和许多村民都喜欢聚一起听“天气预报”。常年在黄土里摸爬,他甚至不会写自己的名字,粗糙黝黑的皮肤好像百年夯土的老院墙。他眼窝深陷,颧骨裸露,嘴里紧咬着铜烟锅,经常砸吧出呛鼻的旱烟味儿。四爷是个有心人,默默地留意到,广播里“天气预报”每每报导,“关中局部地区”有雨!“关中局部地区”有雨!四爷说,“‘关中局部地区’真是好地方啊!咱们庄汉人不怕天旱……吃水不愁,还不如搬家去‘关中局部地区’呀!”
我忍不住“噗嗤”笑出声来。五伯正在享受流水亲昵皮肤的滋润呢。
他说,如今家里再不用发愁水了。你看看,五伯抬手示意我,指指房顶的太阳能热水器……咱们也能经常洗上热水澡了……
卡夫卡说,人类因为懒惰被逐出天堂。
然而,我觉得故土的乡亲真不是这样。大自然对他们的驱遣缠磨,抠唆吝啬,时常想起来即令人锥心般的疼痛。
家里还没挖水窖时,五伯常需外出挑水。
五伯的小儿子卫红哥长我一岁,三十多年前,也就三、四岁。天还麻麻黑着,削刀似的寒风从窗缝挤进窑洞来。卫红哥被五伯从热炕上粗声喊醒,无奈地揉着惺忪睡眼,磨蹭着穿上臃肿冰冷的黑布棉袄。五伯手提热水瓶,轻轻衍出些许热水,小心接在毛巾上。毛巾尚未湿透,他先给卫红哥擦擦脸,再给自己那么粗粗抹一下,算是洗过了脸。卫红哥戴上“火车头”棉帽,裹紧嘴巴,脚上登一双猪头棉窝窝鞋,迎着天空扬沙般的雪粒,一高一矮父子俩就上路了。村里没有幼儿园,勤劳的五妈要下地去筢烧炕、做饭的柴草,老大老二又需上学,没人照看他呀!五伯挑着扁担走前面,卫红哥紧跟后面。扁担两头的铁桶来回晃荡,尖声的咯吱枯燥刺耳,没有韵律。雪粒撞得嫩脸生疼,不大会儿失去知觉了。一两尺宽的小道边,贴地荒芜着早已干枯的毛草。一路下坡过坎,乍高又低。远去村南三四里,那儿的人家有水井。卫红哥把双手使劲插进棉袄袖管,仍然冻得发疼。一不留神栽个大跟头,他来不及哭,扑扑身上的黄土,继续往前赶路。要强的五伯常好话一大筐,死着面皮讨好人家请求打水。其实那儿的井水稍有咸涩味道,后来我与那边的同学玩闹聊天,经常会从他们裂开的嘴巴里,发现呲着的两排老玉米牙齿。经允许后,五伯让卫红哥远离井边,他麻利地扣好井绳铁链,转身一只左手扶着辘轳弧面,重力作用的水桶便牵拉绳子快速掉落,辘轳把儿发威飞转,张牙舞爪,铁桶很快沉入水面。五伯提提井绳,觉得水桶已吃满,便卯足力气,身向前趋,左手扶紧井绳,右手狠攥辘轳木把,抡圆臂膀,绷紧的井绳又重新整齐地缠回辘轳面上。一桶水约莫七八分钟,才慢慢悠悠地钻出井口。扁担一晃一晃,五伯步履沉稳,自原路返回,尽管小心谨慎,还是有水从桶里不时荡漾出来。家里的水瓮早都干渴见底了。五伯将扁担靠在墙上,掀开厚木盖子,吸口紧气,一手抓起铁桶,丝毫不敢误差,顺利把水灌进了瓮里。这时,他才轻松地抬起袖子,擦擦额头的汗珠。
天更干旱时,村南人家的水井也刮不出多少水了,乡亲们很无奈地放下手头农活,走六七里路下山,要从那里的水井往家运水。他们先给架子车上的大铁汽油桶灌满水,然后,一路漫漫长坡,类似爬虫蠕动。一人在车尾狠命向前推,身体几乎与地表平行,眼巴巴地盯着车轮向着坡头缓缓滚动。一人在车前把住双辕,背上绷直绳索,如同骡马牲口,奋力挣扎着拉车迈进。太阳很轻松地从东方滑落西天,厚实的夹袄也时常被汗水浸泡湿透。养牲口的人家要稍好一些。后来,五伯在院里养了一头老牛,平时地里农活真可帮上大忙。但是,那头老牛硕大的头颅每天扎进半人高的水缸,眨眼间满沿的水即会退缩见底。有一年,五妈牵着老牛前面拉车,五伯驾辕运水回家。他们奋力爬上一面长坡,老牛喘气休息罢,再不愿举蹄前进了。五伯甩得鞭子啪啪响,老牛扛着庞大身躯摇摇头,强力执拗地示威对抗。五伯把车辕交给五妈,生气地抓住老牛鼻圈,强迫它朝前挪步。老牛感受到疼痛,奋力扭动身躯,抬起一蹄,五伯躲闪不及,突然便杵在脚面上。五伯痛得脸孔扭曲,呲牙叫起来。慌忙间,五妈照老牛屁股狠拍一巴掌,老牛猛地惊动,才挪开了蹄子。五伯蹦起脚,扑通地坐地上,脱下鞋来看……一旁的老牛瞪着眼睛也回过头,尽管嘴里没草料,仍有滋有味地咀咀嚼嚼,完全一幅事不关己的漠然表情。很幸运啊!只踩伤两根脚趾,并不严重,还能坚持回家。然而,事后好几个月,五伯仍一瘸一拐地下地干活。
水运回后倒进大瓮,一连存放很多天。时间稍久后,即有一种白色小虫在水瓮里安家落户,如江海般地自由浮游。但是,全家喝水做饭,都使用这样的水。对于用水,乡亲们也总结出一些简单规程。早上,轻轻舀来半瓢水,一家人先来洗脸,然后累积存放可以洗衣,最后淋洒庭院打扫卫生。洗脸涮锅的水更不可随便泼掉,因为,那些牲畜家禽也等着它来滋润焦渴的喉咙。
天空蓝的纯粹,白色云朵不断膨胀出来,又逐渐消散开去。
我对五伯的强烈记忆,还有一处,就是他有钉窖的手艺。
村里挖不出水井,远处运水又劳时费工,乡亲们也靠收集雨水来生活。水窖即能派上大用场。在夏秋雨水充沛的季节,将房顶、院子、街上与麦场的雨水,引导流进水窖储存起来,往往足够一大家包括牲畜用水。然而,若水窖钉得不好,存水便会很快渗入土中。有一年,五伯决定给自家院子挖口水窖。院内全是坚硬的碎石土层。他先掘成四五米深的筒状竖井,然后将井底往四周开挖,形成一个状如洋葱的巨大空间,类似地面常见的水池。这才是水窖雏形。尽管掘土、起土、运土以及送料等工序极度的繁重劳累,但在所有工序中,最重要的莫过于钉窖了。五伯在窖内池底先垫上一层厚红胶泥土,反复椎砸磁实。随后,在周围池壁凿出许多整齐小洞,把一些红胶泥土加水和成泥团,又将泥团揉成劲道的条柱状,再用力塞进那些洞孔里,接下来又死力椎砸。直到窖池底、壁彻底凝成一口巨锅了,水窖才算真正完成。在充分的人力协作下,一连串繁重劳动需要几十天时间。快下雨前,先将场院的家禽畜类粪便清扫干净,及时做好收集雨水的准备。否则,那些脏污秽物很可能会被雨水卷入窖内,影响卫生。蓄水后还需沉淀若干天,不然桶内会是浑浊泥水。日久天长,若遇干旱,蓄水见空,窖底很容易龟裂缝隙,自然不能蓄水,又必须整修了。
我想,大头现在若活着,和我也一般大年龄了。那年秋季,阴雨连绵,麦场边的大口窖蓄满了水。五伯说,那口窖底能轻松地开手扶拖拉机拐弯转向啊!小时候我胆量忒小,看着黑黝黝的大窖口冒冷气,我的腿肚子也打颤,经常要远远地绕开走过去。几个淘气的小伙伴就在那边比赛胆量,要从敞开的大窖口跳过去。一声“扑通”,“大头”没有成功,瞬间掉进水窖里。大家急得失声哭喊。等大人们赶到,把他捞上来时,早已断了气。那一窖水人们后来也不去用了,大窖也逐渐荒废成了一眼干窟窿。
翻检村上的贤达所著村志,我发现村史上父老们曾打过三次井。当时的劳苦心酸虽未记载,我却能感同身受。建国后,在村东深沟底人工挖井,后来水量太小,很快荒废;农业学大寨时在村南第一次机器钻井,但水量太少,不久作废;改革开放初期扶贫工作组驻进村内,又筹措资金在村南打井,可惜技术手段所限,深钻二百多米后,碰到岩石层再不能继续,井壁沙土层又常常崩塌,导致水泵被多次破坏。此井维护成本实在太高,仅镐把粗细的出水量,也时断时续,最终也遭到废弃。
村内农田从来不指望灌溉。七十年代,经过乡、村协调,曾从西北邻村的数十米深沟内,距离八九里,曲折蜿蜒,引来小河水,试图解决农田灌溉,但可惜水量太小,又处溪流下游站点,最后计划并未成功,许多努力成为空梦。九十年代初,当时的苹果价钱正好,乡亲们对灌溉果树又很渴望,经常用拖来机从山下拉水浇灌。后来,西边邻村引接甘河水,四五级水泵,节节转抽。无奈村子远,水价高,而且也不能保障供给,长时间断流,设备成为空摆设,后来连村里水泵站的变压器也不翼而飞了。
五伯说,现在用的自来水,埋了几十里管道,是由山顶引来的。拧开阀门,即可轻松地洗衣做饭。北边的东庄泾河水库已经开建好几年了,听说要筑一道大坝,估计农田灌溉将来会成功解决。前几年,在市县水利部门援助下,邻村干部筹措财力,组织人力,找来专业打井队,穿过地下深厚坚硬的岩石层,七八百米深后,终于钻出了三眼井水。那些井的水量都很充沛,据说还富含某种人体所需的矿物质。除他们本村所用外,还持续供给县城人口饮水。偶尔富余后,也浇灌地里的果树。
五伯洗了一把手和脸,很开心地笑着。他接过五妈递来的热水壶,取出一次性纸杯,启开几上的罐盖,伸进手指撮出些许绿茶,给杯内注入了开水……四爷当年也喜欢喝茶,尤其浓茶。深冬季节,雪花漫飞,四爷坐在炕边,就着熏眼刺鼻的煤炉,抓一大把花茶丢在小铁壶里,听着咕哝翻滚的水声,他的额头也时常拧成一团。茶熬得很酽,四爷攥着一盏粗瓷杯,滋滋地把浓黄的茶汤吸入嘴里,一天的疲惫烦恼似乎在此时才被丢于脑后……
我注意到,在五伯身后的墙壁上,横悬着一幅生机盎然的风景画。其中,有隐隐青山,婆娑绿树,芳草舞蝶,还有婉转流泉……瞧不出名姓的作家在画顶留白处,用行草书法纵行写有一句无头诗:“浓浓绿树因根深,汩汩清流出芳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