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昏,微风拂过。置身竹林,满山的翠竹,在风中摇曳,发出窸窣窸窣动听的声响,像是谁吹响了竹箫,演奏着一支深沉的乐曲,王维“独坐幽篁里,弹琴复长啸”的诗句随风的韵律飘荡走在竹林间。
这是我家老屋后面的竹山。它像安全守卫兵,在岁月里静静地护着家的一隅,也像和蔼的朋友,倾听着我们所有生活中悲欢离合的故事,还像是无私的给与者,给我们提供美食以及无尽的快乐,更像是睿智的老者,见证着我们温馨幸福的每一个瞬间。
我们和竹山,竹山和我们,一年四季,春夏秋冬。竹山,给与我们太多的竹山,让我们的心在时光深处更加温柔,更加自信,更加虔诚热爱。
(一)老屋,老“亲”
记忆中的老屋是连成排,横卧在山脚下的。说是山,其实就是一个小山坡,一开始的植被大多是茶树和父亲叔叔种植的杉树和松树,慢慢被另外山坡的竹子占领,就成了整片的竹林。
屋前是一片开阔的田地。不远处的小山丘挡住了我们看得更远的视线。后来听爷爷讲,对面小山丘的另一边住着的是爷爷祖辈们的亲戚。爷爷和他的哥哥选择了我们老屋后的小山安家。所以打有记忆起,以爷爷家为中心,右边是我们家,左边是叔叔家,挨着叔叔家的是伯伯家。
伯伯是爷爷的侄儿,伯伯的父亲,也就是爷爷的哥哥去世早,所以,当时就跟着我们的爷爷一起另择山头生活了。其实,爷爷还有一个弟弟,读过书有文化,去了市里林业局上班,自然家里就没有他的宅基地。
那时候,老屋全是木头结构的。非常清楚地记得台阶旁的那几根立在大石头上的粗木柱,被磨得溜光溜光亮,有时候一不小心,那细细的木头就会不知道什么时候扎进了我们的手里,我们就会找奶奶要她帮我们“挑刺”。奶奶一边挑一边抵抵老花眼镜,说着“要小心点呀,多疼呀”之类的话语。
不知道过了几年,随着“劈里啪啦”、“劈里啪啦”一声声鞭炮声响,我们的红砖青瓦房落成了,也就是我们一直居住到现在的房子。接着就是叔叔家、伯伯家。也就在同一年,爷爷奶奶则又搬家到了两里之远的另一个山头公路边,也就慢慢拓展成了我哥哥弟弟们盖房子的宅基地。
在中国大地上,或许就是这样,一代一代繁衍,人口越来越多的标志就是一个一个户头的增加。
老屋记忆,从被扎进肉里的一根木头屑开始日渐丰盈,从连排到独门独户,从木头结构到砖瓦房,从一层到二层,从一家到多家,到儿孙满堂,到大家族……密密麻麻挤满了记忆的网,所以心中的老屋自然而然就是现在依旧端坐在竹山下面的我们的家。
就像那一片竹林,从一棵到漫山遍野,随风摇曳,邂逅阳光,一场春雨过后,春笋便会层出不穷,就会慢慢长大。再遇见风雨,再慢慢生长,一片一片山岭占据,一片一片竹林呈现。爷爷就说过,只要有土地,一棵竹子就能长出一大片一大片甚至整个整个山坡的竹林。或许当初爷爷就是抱着如笋般觅得一方深厚泥土就扎根的信念,开拓出属于自己以及他儿孙们的一方空间的吧。
这一方空间,其实就是遮风避雨的家。毕竟,风吹雨打,风雪寒霜,最暖不过的还是家呀!记忆中“吱呀吱呀”的柴门打开,会有人目送你出门,为一家人的生活忙碌奔波。晚上会有人迎接你归来,在昏黄地灯光下,满屋的热气腾腾……于是,在岁月里就渐渐地守出了一家一家的温暖温馨以及幸福和睦呀。
时间一闪而过,真正意义上的老屋还在,而当年砍下第一根木头搭建自己房屋的爷爷和奶奶,还有后山种下树苗的叔叔和伯伯走了,走在某一个或寒冷或炽热的天气里,走在我们大家族的生活越来越好的某天里,他们一生都在奔波,奔波在为儿孙们铺出通往未来无限美好的宽庄大道里,安息于一生来来往往辛勤劳作的山里。但是,他们柔中有刚,逆境中不退缩、不屈不挠、永不言弃的精神,一直都活在我们的心中。
这里,听得到风来竹叶的窸窣窸窣声,看得到禾苗开花扬穗、灌浆饱满、颗粒归仓的丰收情景。
现在,对于在千里之外安家的我来说,老屋也只是记忆之中的了,但好在记忆中老屋依旧鲜活着,而且还老亲了,屋后那片竹林深深知道。
(二)农事,农忙
每天,当太阳升起,屋后竹和我们一样,都会迎着晨曦开始新的一天。
“民以食为天”。在农村,每一个以田地为生的农民最渴望春天。因为“一年之计在于春”呀,还有在那个时代,“大人盼插田”应该就是最真实的最接地气的梦想吧。
山里的竹子们最清楚,它们目之所及之处,就是养育着村里乡亲们的土地田地。这些土地田地倾尽自身之能养育着乡里乡亲,蔬菜庄稼一茬一茬被播种被收割,被赋予满身期待,走进农民漫长而又真实的梦里。
乡村生活,是自己动手,丰衣足食的真实写照。你看餐桌上吃的每一道菜,都是在乡亲们的精心栽种下,风尘仆仆中热气腾腾地出现在各家各户的餐桌上。
乡里农家,都有各自的菜园子。锄地除草,浇水施肥,种植应时蔬菜。我家也一样。寒冷还没有走尽的时候,母亲就开始盘善着哪块地种豌豆蚕豆,那块地种红薯生菜,还有茄子莴苣,当然少不了各类瓜果,屋前屋后,能开辟出的地方,母亲都会整理出来,隔不了多久,它们都会相继出现在我们的餐桌上,绿色清新,从不间断。我虽然不知道具体的种植方法,但是我都有参与有目睹,理论知识是丰富的。母亲经常讲“种瓜得瓜种豆得豆。该在什么时候种就要种,这叫不违农时。”
这还只是菜园子里的活,待天气稍微暖和,耘田、育苗、播种、春插,真正的田间农活也就隆重地上演了。春天的田野,褪去了冬日的荒凉,开始变得绿意盈眼起来。春风迈着步子来回丈量,在预算着这一季甚至这一年的收成。随着活儿的增加,田间也一下子热闹了起来。吆喝声、问候声、谈话声、鸟儿掠过不时的“叽叽喳喳”声,都在经历了一冬的蛰伏之后,开始流动起来了。
农忙最热闹最有趣的要数春插。春季,是大地复苏的季节,也是农民们忙碌的季节,“一年之计在于春”,一年所有的希望都是在忙碌中开始的。
在这个时节,插秧成为了田间地头一道独特的风景线。
水田平整静置后,就可以插秧了。温度还不算太高的清晨,太阳刚刚升出地平线甚至更早的时候,乡亲们就已经来到了田边。他们戴着草帽,挽起裤脚,捋起袖子,准备开始一天的劳作。秧苗要从秧田中拔出来,两小把一扎,再运送到水田。秧把子一个一个被随意甩在水田间,或横躺着或直立着,嫩绿嫩绿的,充满了生机,满满的成长渴望。
把秧苗从秧田请到水田,一般是父母们起早先做好的,我们小孩力度把握不好,容易把娇嫩的秧苗扯断,所以,我们一般就是插秧,不会插的则是运送秧苗。我们家一般就是弟弟承包了这项工作,我和哥哥插田。扯秧苗是父亲的专属,因为母亲还要做家务活等,只能是帮衬一下父亲。这些年下来,我们都很喜欢父亲扎的秧把子,整齐,插秧的时候很好分开,就会有速度。
水田平整,浅浅的水层,倒映着蓝天白云。人在天地间,弯腰倒退,随着手从左到右,从右到左,一排排整齐的禾苗就被插好了。插累了,抬头看看整齐的禾苗,非常有成就感。我和哥哥基本上就是春插的主力军,几亩田都有我们深深浅浅的脚印。水田哪个地方深哪个地方浅,我们都非常清楚。
插秧的过程并不轻松,需要一直弯着腰,将秧苗一株一株地插入水中。既要轻柔又要有速度,还要注意行距和株距的合理搭配,以保证秧苗的生长空间和充足的光照。
插秧虽然艰苦,但我们脸上却洋溢着笑容。因为每一株秧苗都是秋天丰收的希望,都会是我们辛勤劳动的回报。
人在天地间,心无旁骛地插秧。远处的青山也在春日的阳光下显得格外青翠,一阵风过,仿佛是在为农民们加油鼓劲。
春季插秧,是一种劳作,更是一种传承;是智慧和勤劳,更是对土地的敬畏和感恩;是这片土地上的美丽风景,更是对来之不易的美好生活的期待。
田间最忙的是双抢。顾名思义是“抢收”和“抢插”,用母亲的话来说,这一季的秧苗早插一天甚至早晚插的都长势不一样。所以双抢其实抢的是时间,连在田垄上都是大步甚至小跑的。天热不好干活,大家都会早早起床割稻子。我记得有一次,母亲凌晨2点多把我们喊起来割稻子,后来才知道母亲因为心急看错了时间。不过好在那晚月色不错,待到天亮,我们一家五口把几亩田的稻子已经割好,只需要脱粒了。那时候脱粒靠人工,一脚一脚用力踩,我们一把一把禾手子递,一趟一趟泥水田里跑,深一脚浅一脚,真的很耗体力。现在想起来,那种辛苦真的不是亲身经历,真的无法体会到。我觉得也就只有经历了双抢这样农活的人才能真正懂得“粒粒皆辛苦”的深层内涵。
秋收是最开心快乐的农事。这个时候田里是干的,无论是递禾手子,还是踩打稻机,都比较省力,包括收割回来的稻谷,因为没有泡过水,都容易晒干。更重要的是稻草的处理不要像双抢一样,要不码在田垄上,要不踩进泥里沤肥。秋收的稻草一般直接扎好以后就在田地里晒干,再挑回家,每一项工作都轻松省力。
前几天和父亲通电话,父亲还说马上要开始春耕了。我要父亲别那么辛苦了,父亲说现在不辛苦了,只种一季了,再说播种收割都是机器了,省力又省心呀,只是觉得少了些什么。父亲说好像突然之间觉得不是种田了。
机械化的进展解放了双手,这对于从未有过田间劳作的人来说,是时代进步,但是对于一辈子都与泥巴打交道的父母辈来说,辛勤劳作,付出汗水就能看到粮食满仓,觉得生活似乎更有底气、生活更有盼头、自我更有价值吧。
一年到头,地里田间,不同季节不同的活在那里等着,顺应天时,不违农时,时令的瓜果蔬菜就能出现在农民的餐桌上,一年一年的期盼就能化成越来越多的美好如期而至呢!
现在一想到故乡,脑海就浮现那一丘一丘从绿油油到黄灿灿的稻田,还有那远处与之呼应的翠绿青竹,总给人无比踏实、幸福之感。我知道这是忙忙碌碌的农事给予我的启示。
(三)乡野,乡味
孩子们喜欢到山野田间寻找乡野乡味。山里的茶片、茶泡,野草莓(乌泡子),映山红、刺尖等等,都是最美味;大人们更钟情于挖春笋。与冬笋不一样的是,冬笋需要你去寻找,一般埋在地下,不易发现,春笋相对比较好找。不管是春笋还是冬笋,都是这季节里煲汤的灵魂伴侣。春笋炒蚕豆,真的能吃出春天的清香味道。
一场场春雨后,笋就层出不穷了。这个时候,母亲们会把竹笋开水烫后或制成甜笋(零食)或者切成薄片晒干,待到冬笋没有出来之前,泡开了或炒着吃或炖汤都行,依旧有春天的味道。
田间的各类野菜一样满含春天的气息,扑面而来:野葱煎蛋、炒腊肉;蒿子和鼠曲草做成的清明果,蒲公英、荠菜、地米菜等等,这些都是春天自然的馈赠。
最成规模的还是采茶叶。老家屋后有集体茶厂解散后留下的一坡茶树,别小看这一坡茶树呀,可以供村上人们一年所需的茶叶呢。清明前后,一放学我就会挎个竹篮去采茶,我采茶非常快,且没有杂叶,很干净,小时候家里喝的茶叶基本上都是我采回来母亲加工的。过年喝芝麻豆子姜茶的时候,母亲总会逢人就表扬我。渐渐地,我的勤快能干、懂事聪明等就传开了,乡里乡亲们也知道我父母有一个好女儿。记得有年,邻村有位爷爷特意来我家说要把我说给他的孙子,我当时听了害羞得不得了。“她还在读大学呢?叔叔。”母亲委婉拒绝了。
乡野乡味最能拿得出手的应该是野生的泥鳅吧。春插,犁田的时候你可以提个小水桶跟在大人后面,准能捡到不少被翻出来的或许还在冬眠的泥鳅。待水田平整后,晚上提灯,你可以看到很多出来透气的泥鳅,我们经常随着母亲夜间扎泥鳅,或拿出去卖了填补家用,或晒成泥鳅干或做莴苣泥鳅面条吃,简直不要太美味。不过泥鳅最肥最多的还是秋收后,我们会拿着两齿或多齿的锄头,去田间挖泥鳅,只要找到小洞口,挖开,定有又大又肥的泥鳅。那个时候我们兄妹几个放学就出去挖,第二天再让母亲去市场买掉,可以买到很可观的价钱呢。记得累计起来多的一次有四百多块钱,可把我们乐了。
渐渐地,田间农药呀、除草剂什么的用多了,泥鳅也渐渐少了,或许还有就是生活水平提高了,也没有想到那么辛苦地去自己挖了,市场上一年四季都有买的,但是,我还是念念不忘自己亲手挖的,或许真的就是付出了劳动后获得的美好才会走心,才会永远难忘。
乡野乡味永远不止于此,最美的不妨常做乡野人,呼吸、生长在春种秋收的田野上。
(四)乡里,乡亲
在乡野乡村,最好的生活状态就是:有家小院干净立整,乡里乡亲相互帮衬,一家老少安居乐业。
农村不像城市,屋前屋后,空旷散动。有时间就你家坐坐我家唠唠,需要帮忙的时候,你只需要吱一声,马上有回应。特别是借东借西的,只要有,主人不在都可以直接进门拿的,用好了归还即可。记忆中,那时候最常借的是米、盐,还有猪油、酱油,针线什么的,很多小物件都可以有借不还的。
乡里乡亲之间最大的帮衬应该是家里有红白喜事的时候,不仅仅有人情钱,更有人力的支持。还有大人不在家的时候,小孩子都可以找到包吃包住包热心招待的“托管班”。逢年过节,都会分享各家特色美食呢。
一个乡村,就像是成片生长的竹林一样,枝与枝虽然分开,但根是永远相连的。“没有关系,不要这么客气,乡里乡亲的”,这是挂在乡亲们嘴边的热心话。
《夕阳里的山》,是我家宝贝为自己画画参赛作品命的名字。当我问道你生长在城市没有见过山,怎么命这个名字的时候,她的回答再次勾起了我对那片故土,那片竹林的回忆……
她说“我见过呀,我画的是外婆屋后的那座山,我还跟你们去挖过竹笋呢……”
顿时,心头的夕阳更温暖、山更伟岸了起来。就像很多年前我们从父母亲那里接过岁月的馈赠,并告诉我们用自己的双手换来的日子才是最真实的生活一样。成长的土地上,必须自己亲手翻来覆去,才能如竹子一般虚怀若谷、和睦和谐、根深蒂固、节节高升、四季常青呀!
夕阳里的山,恩重如山,像极了天底下所有的父母亲,远嫁他乡的我说。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