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元1096年的长沙,潇湘门外,湘水缱绻,洄流撩岸。
码头边,一名男子与女子泪眼相对,江上秋雨纷飞。男子意欲登船南去,他不忍再看女子,转身望一眼岳麓山,吟出:人人尽道断肠初,那堪肠已无。
这名男子就是秦观。
秦观,字少游,号“淮海居士”,为北宋元丰八年进士,是苏轼高足,与黄庭坚、晁补之、张耒并列“苏门四学士”。秦观出身江苏高邮将门之后,少年时,喜读兵家书,谓功誉可立致,而天下无难事。一副络腮胡,更显豪侠之气。
但秦观骨子里仍然是儒士之风,他温婉细腻,多愁善感,又极具才情。有“自在飞花轻似梦,无边细雨细如愁”句,被誉为“婉约词宗”。他的很多词作,传唱歌楼酒肆,但凡唱他作词的歌手,往往都能一夜爆红,秦观堪称那个时代的“情歌王子”。
与俗艳的柳永词不同,秦观词清丽婉转,才情满满。纵是一代文豪苏轼,每每填好词,都迫不及待地追问身边人,可及少游否?
公元1079年,围绕“王安石变法”的新旧党争进入白热化阶段,秦观的恩师苏轼遭遇“乌台诗案”。作为苏轼门生,秦观因为“影附苏轼”开启了贬谪生涯。
1096年秋,时年48岁的秦观从处州再贬湖南郴州,途经长沙。彼时,“长沙十万户,游女似京都”,商业鼎盛,歌台酒肆林立,热闹非凡,与秦观的郁郁寡欢,形成鲜明对比。
秦观来到一座酒肆,忽听有人在唱他的词作。探身相看,是一明眸善睐的长沙歌女,清歌丽句,楚楚动人。歌女的房间里,还有手录的《秦学士词集》。秦观好奇地问,看来,你很喜欢秦观的词了?
歌女叫楚楚,湘女多情。她回答,秦学士的词,每一句都写到我的心坎上,感觉他是懂我的,我非常仰慕他,喜欢他。
秦观说,你那么深爱秦学士,他来拜访过你吗?
楚楚有些失落地说,我蒲柳之姿,还住在离京城很远的长沙,他秦学士是京师贵人,怎么会来我这里呢?即便是来长沙了,又怎么会光顾我啊!
秦观说,你爱秦学士,只是爱他写的词罢了,如果你亲眼见了他,未必还会喜欢他。
楚楚激动地说,要是我能见到秦学士,即使做他的侍妾,我也非常乐意。见楚楚话语恳切,秦观亮明了身份。楚楚见眼前人就是秦观本尊,激动得说不出话来。随即,摆酒款待,相互引为知音,情定此间。真的是“金风玉露一相逢,便胜却人间无数”。
流连数日,秦观必须出发了,他要按时抵达贬谪地郴州。可因秦观是戴罪之身,楚楚不能相随。临别之际,楚楚动情地说,我从此将杜门谢客,为你守身,期盼你早日脱罪,北归时再来看我。
在备受打击的贬谪路途,在处于人生低谷的长沙,还有这样的女子对自己一片深情,这令秦观十分感动。于是,就有了文章开头的那一幕。
楚楚的爱,为秦观幽暗的内心,点亮了一抹微光,让他在孤寂的郴州,不至于沉沦。他期待早点北归,去长沙看望楚楚,践行离别时的诺言。可是,困倚危楼,飞鸿过尽字字愁。
第二年春天,春水初涨,秦观趁着月色,从旅社来到郴江边,远处的楼台已然在雾气中隐身,月色将渡口侵染得格外迷离,耳边只有哗哗的江流,逝者如斯。这又惹起词人的万千愁绪,他想起零落的遭际,也想起长沙的楚楚。随即,吟哦出:郴州幸自绕郴山,为谁流下潇湘去?
苏轼后来还将这一句题写在自己的扇面,日日把玩,爱不释手。
对这句词的解读,历来学者莫衷一是。我倒认为,这是秦观对楚楚曲折而深情的告白。
我曾在郴州的苏仙岭下,寻访过秦观的足迹,并认真地分析了当地的地理形势。郴江源自宜章县,自南向北流经郴州市苏仙区,后在飞天山镇注入耒水,耒水接通湘江,湘江北去,流到长沙。流到楚楚的长沙。
秦观幽微的内心独白是,我不能去长沙,就让脚下的郴江水替我去看你。
疫情期间,我客居兰州城关区经年,在偌大的西北,内心孤寂,只能写诗遣怀。有一次给在武汉的朋友写过一首小诗《寄江城》:
我客城关北,君家在武昌。
但怜黄河水,不能到长江。
这也是地理上的曲笔。李白也有“仍怜故乡水,万里送行舟”句。我认为,秦观笔下的潇湘,就是指长沙。
多情自古空余恨。长沙的楚楚,终于还是没有等来她朝思暮想的秦学士,命运给秦观的安排是再贬岭南。公元1100年,秦观病逝于广西,楚楚闻知伤心而殉。秦观的儿子秦湛抚柩北归,途径长沙时,将父亲假葬橘子洲头。黄庭坚还写诗感叹,长眠橘洲风雨寒,今日梅开向谁好?
梅花向谁好呢?应该是向那个苦旅之中,给他温暖的长沙知音。所以,我更有理由相信,秦观笔下的潇湘,其实就是特指长沙。
在写下“为谁流下潇湘去”的次年七夕,秦观为楚楚写下了那首脍炙人口的《鹊桥仙》,他以超越时空的笔调,一洗万古凡马空,留下了慰藉无数人的心灵词句:两情若是久长时,又岂在朝朝暮暮。
面对世间的无奈,秦观只能用这样看似旷达的句子,相互安慰了。此际,我却读出了这词句背后深沉的情义和不尽的悲戚。
秦观作古500年后,清代诗人王士祯曾寻访秦观故地,感慨道:风流不见秦淮海,寂寞人间五百年。而今,已逾900年,今日的长沙,湘江流日夜,更有多少人情牵此间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