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看!”父亲指着一处校园说,“那是包头一中,一所了不起的学校,在那里的读书人,将来都是了不起的人,有些人还能去北京呢。”
这些话让我铭记在心,那是20世纪60年代中期,我上小学三年级。
父亲说这话的时候,家人正坐公交车去往火车站,去接从北京回包头探亲的大舅。众多亲戚们赶来车站,趁大人们只顾嘘寒问暖,我钻过铁栏杆,扒在出站口铁栏门上,等着大人说的会喷火的车开来。一列城墙似的车开进站台,并没看到哪里喷火,仅那震得大地颤动的轰隆声,就让我惊叹不已。大舅从出站口出来了,朝人们挥手致意,亲戚们众星捧月般簇拥着,争着往自己家请,争得面红耳赤。当时我认为,下车的都是了不起的人,因为他们从北京来,而且还认为这些人在一中读过书。
“你想去一中吗?”父亲后来这样问我。
“我就这样想的,我要进一中。”我握紧拳头回答,好像这件事已经敲定。
“那你要学习好,体育好。”
从此往后,我不再爬墙上树,不再跟着淘气鬼们去菜园摘瓜,不再跟着捣蛋鬼们逃课,不再抄写别人作业……后来别人抄我作业了。
体育搞什么项目好呢?足球只有在体育课才能踢到,一群人踢一个球,一节课才能踢上几脚,有时为多踢一脚还要被撞得鼻青脸肿。篮球更不用说,就那么一个场地,两副篮圈,想从人群中抢到球,投进两副篮圈中的一个,那是一件多么不容易的事情。还能参加什么项目呢?临到十五岁,我忽然发现我的方向:跑步。
无论春夏秋冬,还是酷暑严寒,上学路上、学校操场,多了我这么一个跑步的学生。这是一件很辛苦又很简单的事情,不需要教练,不需要器械,只需要一双磨得露出脚后跟才舍得扔掉的球鞋。那时候,我差不多天天满头大汗跑进教室,或者跑回家里。就这样一直跑下去,固执而坚定地跑下去,天天在增加跑步距离。我不记得从多少米开始跑步,只记得跑进了万米,跑进一中操场,跑在一中比赛跑道上,撞线后高兴到了极点。
一中,跟我读过的学校大有不同,第一次在楼房里上课,第一次知道还分快班。我有幸进入快班。当时并不知道快班将来会有怎样的前途,直到高中毕业三年后,国家恢复高考,班里众多人考上大学,不得不赞叹母校具有的远见卓识。
许多年以来,母校的模样还记得,时常沉浸在回忆里,还梦见过在楼房里,课堂上,操场上。我游历过一些名山大川,不知道为什么,不曾梦见浏览过的美景;只有母校,时常走进我梦乡,何止是个梦啊!那可是一个神话般的情景,虽不真实却回味无穷。为什么总要梦到呢?因为那里留存着我的魂魄,还有我刻骨铭心的记忆,那里的一切深深地驻扎在大脑里。梦是如此温馨,如此令人激动,醒后自然勾起无限的眷念,还有冲动,恨不能立刻买上机票,回到母校,看看那座楼,还有教室和操场。
至今记得那座楼,长方形,跨度很大,显得非常厚重,就像一座大山横在学校门口,守护着一方阵地。楼顶的檐口并不华丽,很平整,显得威严和庄重。从大街上看,楼房中间高,两头低,又像一位巨人昂着头、沉着肩,严肃又温和地注视着进出的读书人。
我常想起课堂,也梦见过,总是定格在这样一个场景上:
刘致化老师,班主任,教语文。刘老师一走进教室,班长贾建平亮着嗓门喊“起立”,一阵桌子凳子被弄得很响的声音。老师走上讲台,还过了礼,班长同样亮着嗓门喊一声“坐下”,坐下来的动静倒是小多了。老师扶一下眼镜,开始在黑板上写字,每写完一行字,拿粉笔的那只手在空中停留片刻,像是审视又像在观赏;当时在我看来,老师倒像是在黑板上扎花,因为黑板上一行行的字就像一朵朵洁白的小花那样好看。教室鸦雀无声,只有粉笔摩擦黑板的声音,时而柔和,时而尖厉,时而一声停顿的敲击。白色的粉笔细屑在阳光下纷飞,老师头顶就像罩上了白色的雾气,头发似乎也要被染白。接着朗读课文,老师读得很有情韵,读到悲情处时眉头微蹙,读到欢快处时脸上荡起笑波。
操场记忆很深。一个很大的操场,西边一座主席台,东边几个篮球场,南边有排球场,北边是一些大树。我们每天都会在操场上走步、做操,走步记得很清楚:同学们排好队,听到口令,一起甩着臂,迈开大步,走在操场上,喊出口令:“一二三四!……一二三四!……”喊出的声音铿锵有力,声波划向时空——就这样,喊着口令,迈着大步,走出志气,走出校门,每个人展开了不同的人生。
后来常梦到操场,梦到比赛,这样的梦多得数不过来。有时梦见在操场赛跑,跑得飞快,超过所有人,醒后这一天在职场上就顺风顺水。有时梦见跑不动了,醒后感觉身心疲惫,这一天倒霉的事总要来光顾。这让我迷信起来,害怕梦到跑不动,醒后就小心翼翼地应对这一天。后来跑不动的梦渐渐多了,迈不开腿,跑不起来,落在后面,赛场不再需要我了吗?眼看别人超越过去,抢过接力棒,想追没有一点力气。
有这么一天,有人说那座楼房要拆了。我仿佛看见那座楼轰然倒下,我们的教室瞬间支离破碎,可能要盖新楼?我这样问自己,可依然在梦中寻找那座楼……遍地都是楼,一座座楼拔地而起,直挺挺的,好像就要脱离地面升向空中……我们的楼在哪里?教室在哪里?眼前的好像是,又好像不是……啊!那里有一座楼,比任何一座都要高,就像一个巨人似的,昂着头,沉着肩,正在朝这边招手。
又有一天,有人说一中要搬迁。我仿佛看见操场中央挖出了一个大坑,里面布满钢筋,正在长出一堆楼房;只有北边的大树,招展着树梢上的枝条,像是为路人讲述这里发生过的故事。又听说一中迁到北梁,这让我兴奋起来,因为我出生在北梁的大水卜洞。我曾回去过那里,大水卜洞已是一座公园,里面有花草,假山,廊架,树木,曾经的那个臭水坑已然变成一个长满水草的水塘——我想,新校园比这个更美吧。
就像怀念故乡一样怀念母校,同学们大概也是如此吧?母校让他们成为恢复高考的第一批人才,在一所了不起的学校,成就一批了不起的人。他们被称作“精英”,分布全国各地,还有出国的,当然还有在北京的——在这所学校读书的都是幸运儿,值了!
我现在总把一个美好的心愿附在一种幻想中,或梦中,某种程度上就像实现了一样。母校迁到我童年故乡,由于遐想太过丰富导致造梦:我梦到母校是一个美丽的文化乐园,操场有一个池塘,里面喷着高高的水柱;又梦到推开家门就是池塘,纵身跳进去,身体像安装了马达似的,几下游过去,游进教室里……
为新校园赞,为一中百年华诞贺,为天下人母校喝彩!
2025年5月13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