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尹霜,你帮我带个饼,我今中午洗头——”
上午最后一节课下课铃一响,张彧便甩给我她的饭卡,以雷鸣闪电般的速度冲回宿舍,只剩下话尾音在没响完的下课铃中打转。
还是手抓饼,不要生菜多放酱。捏着张彧的饭卡,我紧着赶回宿舍,甬道上的落叶被人们踩得嘎吱嘎吱响。我想起高三开学第一次见面,我把张彧的名字叫成了“张或”,她仿佛习惯了,只是淡淡地笑了笑,纠正道:“yu,那个字读yu”,我飞红了脸。转眼间,快要入冬了。
“张彧,我把饼放你床上了啊。”
“啊,好,万分感谢。”张彧在洗手台前正弯腰弓背地冲洗着头发上的泡沫,巨大的水流声把她的声音搅得很散。
“你们听说了吗,这周不放假,下周五才放。”戴贝贝摘下她学生会的小黄帽,边说边走向她的床位。
“真假!?”张彧猛地冲出洗手间,扶着用毛巾裹起来的头发,活像一个发髻盘得老高的印度人。
“今天周二,下周五放,今天不算,放假那天不算,还有...整整九天!泱中我恨你”张彧掰着手指头,用我们惯用的自欺欺人的算法算着天数,最后像是泄了气的气球。
铃铃铃。午休铃响了。
“赶紧上床,赶紧上床”宿舍长丽珺催促道。
“唉呀,饼我还没吃呢。”张彧抓紧时间小声嘟囔着。
“泱中”是泱州市第一中学的简称,作为全国闻名的寄宿制高中有着骇人听闻的高考战绩,家长们绞尽脑汁地想把自己孩子塞进来,而身在其中的我们却无时无刻不想逃出去。在滴水都能穿石的漫漫岁月里,被安置在一件件教室方格里的学生如同困在金字塔中的斗兽。
当然,我们是斗兽中被虐的那一批。这不是妄自菲薄,事实本就如此,与实验班那群天之骄子相比,身在普通班的我们更像是苟延残喘,文科普通班更是如此。
他们是清北预备役,我们是夕阳养老班,他们做的模拟卷有附加题,我们做的去掉了拔高题,他们是光顾食堂的排头兵,我们是只剩冷饭凉馍的压轴员,他们是低楼层教室宿舍的享有者,我们是累到半死才爬了一半楼梯的高层原住民……
我们像是被放逐在边境的一群羊,尽管草料丰盛,还是会羡慕着牧场瓦槽里发黄的饲料。
作为学校评价体系高塔中最底层的存在,“文普”更是处在地表之下的深渊。实验班的学生经常被“警告”,再不努力,再不调整状态,你就掉到普通班了,“堕落的”“平凡的”“落后的”逐渐为“普通”一词层层加码,怎么说,有这么多“荣誉”傍身,身在深渊的我们都莫名扬起了一种无名的荣誉感。
所以,比起争夺重本名额,设立高远目标,老师对我们的唯一要求就是安分些,别惹事。
周二的下午有两节数学连堂,光是想,就已经困了,用后桌“娇妹儿”的话来说就是:数学课就是南孚电池,一节更比六节长。
“娇妹儿”大名叫徐成蛟,由于名字谐音和他细腻的性格,大家都叫他娇妹儿。作为一个男生,他的嘴唇每时每刻都鲜妍红润,我每次回头借手纸,都会不由得注意到那一抹殷红。他的嗓音很细,读起英文来格外好听,于是他成了我们班的英语课代表。但我喜欢问他数学题,我喜欢听他读字母变量,尤其是“r”,被他读出来的“r”前音下沉,尾音上扬,虽更加短促,但饱满俏皮,活像窗外柿子树上圆滚滚的麻雀。没多久我发现,他嘴巴红润的秘密是因为他总喜欢撕嘴唇上的爆皮,纤薄的嘴唇肌肤挡不住底下透红的毛细血管,赧红欲滴的流动几乎马上就要滴出来。他也有控制不好力度的时候,一旦撕扯过度,鲜血就会涌出,于是,枯燥的课堂除了充满听不懂的晦涩知识,还有口腔里碾碎的铁锈味。
晚上归寝,戴贝贝又带给我们一个消息:我们班来了个借读生。
说是借读,其实就是利用高考大省的教育资源“抄近路”,在泱中集训式备考,再回本省高考,就好比满级选手回到新手村。这在泱中屡见不鲜,但为啥不去实验班,而是来我们班,我想不明白。
第二天,我的疑惑解开了。
还没等班主任介绍完,一团刺眼的红色便涌进了教室。大家都倒吸了一口气,只剩下面面相觑的目瞪口呆——来了个红毛!
学校明令禁止烫染发,一切张扬个性的举止打扮都是禁忌,怪不得被分到我们班,我心想。
但这跳脱的红色正如萧索季节里的一抹明媚,就像无人之境的一点炊烟,惊异的同时也有片刻感动。除了张扬的发色,她浑身都散发着桀骜不驯的气质,这一点除了我个人感觉,更在班主任还没说完话她就自顾自地走下讲台后得到印证。
眉飞色舞,班主任老赵介绍,罗让他吃瘪,紧接着衔接后面让他增光
我是从别人口中知道她的名字的,罗珈煜。有点难记,但也不太难记,人如其名,跃动的光彩照应着她名字里的火光,煜。据说她来自甘肃敦煌。
敦煌?那个传说中有着异域情调的遥远之地,那个掩映在苍久历史面纱下神秘古城?整个晚自习我的脑海里都是辽远的神奇大漠和瑰丽的洞穴石窟。
咯嘣咯嘣。左手边一阵清脆的声响从四周沙沙的写字声中得以突围,刺激着我的耳神经,我知道,丽珺又开始咬指甲了。“做手工”是丽珺难以割舍的“爱好”,她每天都兢兢业业地从事着这份癖好。
丽珺啃手有一套“流程”。刚一开始只是单手两根手指间的“互相抚慰”,通常拇指承担的工作负担更大些,当然只是预热,所起的作用就是唤醒那些沉睡的死皮。下一步便是丢掉手中的笔,两只手互相帮忙。第三步,把手探进微启的嘴巴,上下牙间预留的空隙刚好容纳指尖的细微,精准得仿佛空间站对接。
丽珺的地理成绩很好,大家遇到难题都会向她请教,只是有一点,她讲题时从不露出她的手,只有判断风向受地转偏向力的影响时,才会快速从桌子底下掏出手,做出“右手定则”在试卷上方晃两下,然后快速塞回去。
我见过她的手,所以理解她的遮掩。每根手指的第一关节的都像是用补丁补缀起来的侧芽,小到几乎寻找不到的指甲盖被茂盛的死皮森林层层包围,有的长得格外嚣张,在你低头抻脖端详时,那旁逸斜出的翘起几乎直戳你眼球。这也难怪她忍不住啃,于是,森林变成了荒原,枝杈化为了滩涂,看上去的确简洁了不少,但也格外荒凉。
护手霜、手指套、红霉素药膏丽珺全部尝试过,一圈实践下来,指甲油的作用最明显。
所以我脑海深处的冬天印象里,冬天的气味除了冷得发硬的潮气混着的金属味,还有那刺激眼球黏住喉咙令人极难忽略掉的指甲油的味道。
遥遥无期的放假如同无法拨动阻滞的进度条,萧条时代里的自娱自乐成了一种迂回的挣扎。所以我理解丽珺咬指甲,正如理解张彧喜欢扣头皮屑。
张彧喜欢画画,她喜欢二次元。张彧喜欢边扣头皮屑边画画。尽管她的头勤洗着,但她痒得快,每次看她都是先挠一挠,把头皮屑都翻动出来,然后面朝桌子低下头拍一拍,头皮屑便会刷拉拉落到纸上,如此往复,待她最后以风卷残云的动作吹走纸上的皮屑时,她的画也差不多完成了。
每次她都会在桌子底下拿胳膊肘戳戳我,邀我欣赏她的画作。
每次我被戳完后面对她的画作都表示夸赞:“真好看。”
张彧画的是她的“老公”金木研,饭卡卡贴上印的也是金木研,脖子上也带着鳞赫吊坠。
金木研是日本动漫《东京喰种》里的男主角,有着一头银发,她向我强调多次,那个字念“can”,就像她的“yu”一样,我点头应和。她向我承诺,高考完了她要染一头银发,就像罗珈煜的红发一样。
“诶你知道吗,她的头发是天生的。”
“谁?”我有些走神。
“罗珈煜。”
我有些难以置信,张彧说娇妹曾壮着胆子问过她,她头都没抬,只飘出来一句“不是染的,天生。”
“怪不得班主任没勒令她染回黑的,人家长出来就是红的。”张彧撇着嘴,确信地点点头。
的确,我曾在经过教室后门的时候仔细留意过,她的眉毛也是红的,汗毛也有些发红。只不过碍于那股生人勿近的气场,我的脚步都不自觉加快。
很快,第一次模考来了。
我失眠了。考试的压力压得我根本喘不过气,我的大脑估计以为主人遇到危险了,直接一键开启防备模式。静的瘆人的深夜透不进一点光亮,时间如液体一样在空气中滴答滴答流淌,被窝被涌动的黑色包围,冷的像钢板一样发硬。我规规矩矩地躺在床上,强迫自己赶紧入睡,啥也别想。
清醒之余,我能感受到张彧在我的正上方翻过来,调过去,像一只负荷过重的船,在水面上打转。
不断刺激我神经的除了空洞的黑色,还有来自上方窸窣的抓挠声。像是夏虫龃龉,老鼠数钱,那是张彧在挠头。指甲与肌肤表皮产生无数次力的相互作用,在这沉默得令人胆战的深夜,指甲与头皮的每一次亲密接触都显得石破天惊。
我能清楚地辨析出每一次“接触”的确切方位,当沙沙声清亮干脆时,那是她的指甲在为天灵盖止痒,当沙沙声粗浊低沉时,那是指甲在帮后脑勺止痒。
不知过了多久,迷迷糊糊中我感到抓挠声逐渐越来越大,越来越多,如密密的针脚,补缀着我脆弱敏感的睡意碎片,我分不清声源是上方的张彧还是脚底的丽珺,亦或是斜对角的戴贝贝。
天旋地转中,我仿佛躺在了张彧的位置,刚一躺下,痒意便如潮水般无声无息地从头顶往下蔓延,先是前额,后是眉梢,再是喉管,我好像清了清嗓子,想要息事宁人,但痒意却狡猾地从胸腔顺流而下,跳过腹部漫向腰际。我感到痒意离我远去了,最终躲在趾瓣间,我的左右脚进行了一番“摩拳擦掌”,但不尽兴,我在混沌中定了定神,弓起腰,伸直右臂,绷直脚背,像母亲子宫里发育完备的胎儿。终于手够到了脚,我发狠般一通乱抓乱挠,最后心满意足地长舒一口气,摆正了身躯,顺手掀开被子一角,把刚刚经受过摧枯拉朽的脚趾伸出被窝,暴露在空气中。
被大火燎过的大地寸草不生,表皮与空气进行着呼吸交换,透出嘶嘶辣辣的痛感,像是在声声求饶,痛,却盖过痒意。
醒来已是第二天。
考试时时间是磨人漫长的,但一天下来也很快。
第二天成绩就陆陆续续出来了。除了惊诧于自己这次的退步,罗珈煜的成绩更令我震惊,不止我,大家也被吓到了,包括班主任。只因她作为普通班的学生,竟然冲进了年级前十!
“怪胎,简直怪胎。”这是娇妹儿对她的评价。
她的“怪”更在她这次英语听力拿到满分后到达顶峰。英语考完后,走出考场的大家都不约而同地抱怨英语听力太难,还没选出上一个,下一道题就放完了。可罗珈煜的英语听力竟然拿了满分,还是全年级唯一一个英语听力满分的人,更可怕的是,她所在的省份高考英语没有听力,也就是说她以前几乎没做过听力练习,简直太“怪”了!
罗珈煜一战成名。她的到来对普通班来说如同真神降临,班主任如获至宝,
走路都开始带点小风。
十月的空气里多少还带点夏天的影子,霜降的一场雨让教室窗外缀满柿子的树杈一夜之间只剩干干巴巴。
秋季运动会是泱中难得的狂欢。当老赵宣布高三也要参加开幕式方队时,班里炸开了锅。
“罗珈煜必须站第一排!”张彧拍着桌子兴奋地小声嚷嚷,“红头发多拉风,绝对秒杀实验班那群书呆子!”丽珺咬着指甲点头,手指在课桌下绞成麻花。
彩排当天,年级主任却拦住了方队。他把班主任拉到一边,指着罗珈煜的红发皱眉:“要么戴帽子遮住,要么退出方队。染发违反校规,不能给外校观摩团留下话柄。”
空气凝固了一瞬。
“王占桥有病吗?”张彧突然扯开嗓子,“人家天生红发!校规哪条写了不许长红头发?”后头的娇妹儿细声补刀:“王占桥自己头上没几根毛了,净惦记着别人的,哈喇子都快流出来了吧。”人群里爆出零星笑声。
罗珈煜站在原地,红发被秋风吹得蓬乱。她伸手把一缕头发别到耳后,淡淡一声“我退队。”
一时之间,大家都像霜打的茄子,暗暗不服却也无可奈何。
“退个屁!”戴贝贝从学生会检查岗回来听说了这件事,整个人像是炸毛的小兽。“去年他们实验班方队戴镶钻发卡怎么不说?双标玩得挺溜啊!”她摘了小黄帽往地上一掼,转身对大家说到“联名信!现在就写!”
课间十分钟,联名信在三十八班疯传。
张彧在签名栏龙飞凤舞写完大名,又画了个咆哮的Q版金木研:“让秃头王占桥看看什么是二次元の魂!”丽珺咬着指甲工工整整地写上自己的名字,娇妹儿掏出荧光笔,把“徐成蛟”三个字描成花体,嘀咕着:“头发是红的怎么了,我名儿还是绿的呢!”
戴贝贝攥着信直奔德育处。她今天没戴小黄帽,马尾辫在脑后甩得像条鞭子:“高一我替学生会跑腿送文件,知道王占桥最怕什么——舆情。联名信加朋友圈转发,够他喝一壶的。”
晚自习下课前,老赵走上讲台正声宣布:“经年级商讨,罗珈煜允许参加方队。”教室突然沸腾,尖叫高呼此起彼伏,那也是我第一次看见罗珈煜脸上露出明显的笑容。
开幕式那天,罗珈煜的红发在方队最前列燃烧。经过主席台时,三十八班高喊班级口号:“三十八班,野蛮生长——破茧成蝶,共赴荣光——”
王主任在台上猛灌胖大海,老赵憋笑憋得满脸通红。
后来那封联名信一直贴在班级公告栏。有人发现,落款处四十六个名字挨得那样紧,像鸣沙山的沙粒,一粒咬着一粒,在风里堆出滚烫的脊梁。
十一月气势汹汹地到来,卷走了最后一丝暖意,一点情面也不给。
让我们感到毫无防备的除了一键入冬的十一月,还有“冬三月”动员大会。在泱中,“冬三月”除了代表传统的季节概念,还是一个教育教学提升期。11、12、1月,这是天寒地冻最难捱过的三个月,是毕业班学生意志减退决定成败的三个月,更是班级考评排名双倍量化的三个月。
冬天晚自习的上空充斥着羽绒服的鸭腥味和汗味,暖气一烘,塞满了人的教室仿佛一锅闷熟忘关火的小米粥,焦了底却一直沸腾。
张彧犯了痒,鬓角的痒意让她一顿乱抓,痒意没止住,指甲缝里却带下来几根额角新长出的细碎绒毛。巡查老师看到了张彧频繁的小动作,班级量化扣了十分。
十一月第一天量化就迎来“开门红”,班主任对此大发雷霆,张彧被罚打扫教室地面半个月。很明显,这起到了杀鸡儆猴的作用,全班绷紧了弦,屏着气,缄着口,两步都并作一步走。
让我们没想到的是,比“冬三月”动员大会来得更早的是一场出乎意料的初雪。十一月的第一个星期五,一大早冲出宿舍的我们被冲进眼眶的一片洁白吓呆在原地。
“今年初雪下得早,大家做好保暖,注意脚下,切勿追逐奔跑……”班主任在讲台前滔滔不绝地叮嘱着,后面说了什么我也没听进去,注意力全部被窗外的白色夺去,养了一层秋膘的麻雀在托着薄薄一层雪的枝头颠来巅去,抖得落下一片晶莹。原本古板棱角分明的教学楼在盖上一层棉被后居然有些可爱。
这场初雪如一把扫帚,把还没从模考成绩中回过神来的死寂气息一扫而空。全校上下都喜悦在这个冬天的惊喜中,以至于有些大梦初醒的激动。
一入夜,我便感到宿舍暗处涌动着一股按捺不住的兴奋,我知道,一场狂欢一触即发。手表上的时间一过十一点,戴贝贝便准时坐起,她溜到厕所门口,借着上厕所从宿舍门的窗口向外张望,从她“ok”的手势可以得知外部环境安全。于是,大家都如同诈尸般从床上弹起,戴贝贝溜到我的床上,张彧也从上铺蹑手蹑脚地滚下来,宋佳莹跑到了丽珺的床上。我们谈天说地,从老师们的配偶状况、学生会的男女关系到娱乐圈的明星八卦,再到性、婚育、未来。在枯燥烦闷的岁月,夜聊好似一个树洞,让我们能够短暂逃离。
随着话题的消耗殆尽,时间也悄无声息地溜走。就在我刚想睡觉时,我感到脚下传来一阵抖动。
“尹霜...尹霜!”
我往脚底一看,是丽珺在拽我被角。
“怎么啦?”我用压到最低的气音回应她。
毫无边际的黑夜里那双泛着光的眼睛吸引我调转枕头,一探究竟。只见她鬼鬼祟祟地捯饬着什么,只听咔哒一声,一束光亮侵略了这间沉默的房间,丽珺打开了手电筒。我的眼睛由于难以适应这突如其来的光明,下意识眯成了一条缝。
“你想涂指甲油吗?”丽珺用带有侵略性的眼神望着我。
“好呀。”我鬼使神差地说。
丽珺自己手上的指甲油还没完全风干,她敲着兰花指,尽量只用两只手的食指和拇指进行操作。这是我第一次那么仔细地看清楚她手腕上的手表,在手电筒刺眼的灯光的照射下,那六边形表盘的镀铜表壳锃亮地反着尖锐的光,与上方地手电筒形成了对立的两个光源,我不由得把眼睛又眯紧了三分。丽珺给我涂的指甲油还没干,在手电筒的照耀下同样反着尖锐的光,形成三个光源,这时我的眼睛却已经适应了光亮,完全睁开。
就在我以为时间可以暂时停滞在此刻的宁静之时,又一道光源毫不留情地侵入。
我们被宿管抓了。
第二天,通告单查宿一栏上赫然写着:38班225宿舍右门下和右床下打手电夜聊。
班主任在第二天跑完操后便把我们俩拽出了教室,两人都对指甲油事件前的狂欢只字未提。我向班主任签下了保证书,因为丽珺手指无法接触粉笔末的缘故,我独自揽下了一个月的擦黑板任务,算是小惩大戒。在舍友的口中,我成了“宁负自己也不负舍友”的侠之大者。
指甲油事件很快翻篇不是我有多么幸运,而是一场更大的违纪事件分散了班主任的注意力。
“诶你知道吗,戴贝贝和谌湛俩人‘非触’,被王占桥抓个正着!”
“啊...班主任知道了吗?”
“你说呢!俩人已经被开回家了。”
“你说也是,在这个节骨眼上,诶,你说他俩啥时候搞的啊...”
“非触”全称为“男女生非正常接触”,后简化为“非触”,成了泱中对学生早恋的特称。王占桥是高三的德育主任,他经常披上学生的校服,混入夜晚归寝的人流中,顺手“拆鸳鸯”。晚饭课间,大家望着教室里空了的两个座位,叽叽咕咕地小声议论着。
戴贝贝和谌湛俩人恋情的曝光成了我和丽珺的挡箭牌,他俩啥时候“开始的”,我不知道,不过在他们修筑爱情的城池堡垒时,我好像的确参与了加盟。
就在前一周的周三,我被抽选为违纪品查处队的一员,即对班级宿舍进行违纪品搜查。我从戴贝贝的“样被”里摸出一叠纸条,还没等完全展开,里面心惊肉跳的字眼便惊得我把纸条塞了回去。显然易见,我的置若罔闻让他们的爱情多续了一周的生命期限。
发现纸条之后,我便觉察出戴贝贝和谌湛的关系的确有些不对劲,坐在后排的我能感觉到俩人滚烫目光的时时交汇,就如同炭火上锅炉沿溢出的水,一触锅炉滚烫的外皮,瞬间沸腾,立刻升华,只剩下残存的丝丝水汽,残喘着跃升。我轻松破译着一系列微动作和微表情,两人的情愫昭然若揭。
对待“非触”,班主任在班会上说了又说,违纪的处分通告单贴了又贴,无数个前车之鉴都反复声张着“非触”的严重后果,可总挡不住有些蠢蠢欲动的善男信女仍旧飞蛾扑火般去“偷尝禁果”。
也许在爱情不被歌颂的萧条时代,少年和少女的心动的确赐予了当事人孤注一掷的热忱。
十一月还没过三分之一,我们班便因各种违纪把量化分扣了个精光,第一周的量化排名我们班倒数第一,俗话说,祸不单行,随之而来的还有一个坏消息:由于近日普通班的不良表现,整个年级的普通班饭点后延五分钟。这个消息宛如晴天霹雳,使大家在冬三月的生存雪上加霜。大家都无力地挥动着拳头,却也无可奈何。
“冬三月”动员大会如期而至,罗珈煜被选为进步代表上台发言,作为普通班杀出重围的无名小卒,她的这次发言全校瞩目。
坐在台下的班主任经历了一番“非触”风波后,沧桑的脸上难得洋溢起荣光,不知怎得当天他双眼皮的褶深了几度,往日耷拉的杏眼变得神采奕奕,脸颊的红光也弥漫到了额头,简直快赶上他后退到头顶的发际线。
罗珈煜顶着一头耀眼的红发走上台,几声客气的寒暄过后,她突然放下了讲稿,目光有神地望着台下几千人,深吸一口气,说出了不同于前几句音调的一句话:“今天,我站在这里,不想分享什么学习经验,我只想说一些心里话。”
我看到班主任的脸一瞬间暗下来,大家逐渐意识到罗珈煜没有按照既定发言稿进行发言,坐在台下的我脚趾抓地,拳头紧握,望着台上的那团流动的火焰,心快要跳出来。
“错峰吃饭为什么要牺牲后者的权益,难道不应该在保持同样就餐时长的情况下延后结束时间吗?”
台下一片哗然。罗珈煜震慑人心的话语落地后又触底反弹,在大堂上空回荡。
几个老师反应快,已经冲上台阶准备阻止这场不是“安排好”的发言。
“普通班也有同样的权利去做有附加题的卷子——”
冲到最前的老师已经拽住了他的胳膊,用另一只手去捂住话筒。
最后的关键时刻,罗珈煜用尽全部力气,补充道:“我们的存在,就是为了证明“普通”与“卓越”之间,本就没有界限!”
转瞬间,罗珈煜被几个老师请下台,大家却在片刻安静后爆发出雷鸣般的掌声。
罗珈煜的公开叫板,尴尬了主任,欢呼了我们,当然也震惊了全校。这个大胆出格的壮举成功地促使级部改变了不合理的饭点规则,当然,也加强了对以后发言人的筛选把控。
罗珈煜没有受到什么惩罚,她只是说出了普通班的心声。神奇的是,自那之后,大家的学风正了许多,罗珈煜那天说的话像是长了倒刺,勾着每个人的脆弱神经,也勾着大家心中无形丝线,最后拧成一股绳。
寒假前的一个半夜,我甲沟炎犯了,疼痛难忍的我去医务室处理伤口,回宿舍的路上,我注意到了电话亭旁的一抹红色,是罗珈煜。
只见她神情激动地对着电话哭诉,把我扔在这里不管了,你有什么资格做母亲,你在乎过我吗。随之,摔电话的声响传来,她转身开始呜咽,抖动的身体如同身后悬在半空颤动的电话线。
我翘着脚,尴尬地立在原地,正在我决定是前进还是后退的时候,她注意到了我,无助的目光让人心里一阵抽搐。也许是那夜的星光太亮,又或许是她不凡的经历我早已看在眼里,我一瘸一拐地向前,决定走进她的世界。
她告诉我她复读了两年,这是她的第三个高三,第二个高四。她在七岁时就和小姨一起生活,对母亲的印象只是和她自己一样天生一头红发和每年都会带不同的男人回家过年。所以在那些独自舔舐伤口的青春岁月里,小众的英文电影和另类的歌单是孤独在她贫瘠的童年地表开出的野花。
深冬干燥的风吹得她刚流过泪的脸颊火辣辣的,她不住地揉眼,长长的睫毛随着跳动的眼皮神经不住地颤动,仿佛任意一根都可化作山谷里的火把。
“夜聊那事我听说了,你是一个很讲义气的人。”
“啊…”我略显尴尬地笑笑。我努力寻找话题,突然提及半个月前的壮举,对此她愣了一下,望着我说:“总要有人站出来说不对,不是吗。”
我与她对视,她眼里的泪水化作了柔波,与柔软的月光共同包围着我。
那一晚,无言的默契在我们心中生根发芽。
对动物来说,寒冷的冬天适合冬眠,对即将引来人生重要转折点的我们来说,冬天应该沉潜。我们在铺天盖地的洁白上书写,贫瘠的方格纸上翻飞出一个个梦。只有幻想中的长发及腰,漂亮的抹胸裙和高跟鞋,像是吊着将死之魂的肾上腺素,缓解伤痛的可卡因,是越冬的声声蝉鸣,是无聊岁月的修辞。
冬三月过后是寒假,用班主任的话说,高三没有寒假,寒假是一个人的战场。高考脚步的临近让放假本身也不再如想象中那般激动人心。我和罗珈煜一直保持着联系,寒假那段时间我们通过手机短信一直互相鼓励。
短暂的寒假转瞬即逝,新年第二个月的第一个星期一,寒假开学。
张彧剪了一头利索的短发,丽珺的手指上结了几个新痂,戴贝贝办理了走读,大家都站在中学青春的尽头,准备气势如虹地向前出发。
至于罗珈煜,她回到了荥川,走之前她站讲台上对大家告别,她说她希望这是她最后一次参加高考,大家都笑了,她也是。
高考倒计时每天都在更新,“数九天”已经快数到最后一个“九”。走在宿舍、教室两点一线的路上,很明显我已经感受到空气中充满了毛茸茸的气味。
百日誓师快到了,大家共同选定了“野蛮生长”作为班级宣言,只不过班主任选荧光绿作为班服的主色的决定让大家都吐槽他的审美实在太差。
班主任在班会上打着哈哈辩解道:冬去春来,绿色代表了生机,代表了活力,代表着青春,代表着夏天,这绿多带派啊。老赵一边说,一边双手挥动着。
只是我们不买账,不等他说完就不约而同地发出长长一声:噫——。
百日誓师那天,班旗在操场上猎猎作响,青灰色的布料被四十六双手托举着,像一片逆风涨潮的海。
我们跪坐在旗面上签名,马克笔尖刮过粗粝的纤维,发出春蚕啃食桑叶的细响。老赵握着马克笔迟迟未动。他褪色的镜片上倒映着密密麻麻的大学名号:北大、央美、复旦……那些字迹或工整或潦草,像被春风灌醉的野草,正以倒伏的姿态向天空拔节。
我站起身,撤出人群,望着前方虔诚书写自己梦想的一片“荧光绿”。
突然惊觉,那片扎眼的绿,是我们亲手为自己备下的底色,好让这群野蛮生长的草籽,即便落在断墙残垣,也能从裂缝里迎来热烈的夏天。
姓名:齐萍瑜
地址:辽宁省大连市甘井子区凌水街道凌工路2号大连理工大学西山生活区9舍215
大连理工大学22届汉语言文学专业,人汉2201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