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不能寐,披衣起来,写下一点文字,以此纪念我逝去的亲人。
外祖父如山,轰然倒下的那一刻,真的有山崩地裂之感。十二年之后记起,那种痛,如冰凉的微雨,心也是凉凉的。2007年4月25日,晚上接到父亲电话,我记不清父亲是怎么说的了,我一点点握着电话,直立着,慢慢蹲下,哭泣,忘记了时间。我莫名其妙地跟建晖吵闹了一番,然后,自己打车到了北京西站,没有火车,又返回农大住处。折腾了一夜,天亮后,我不知道自己怎么回去的,只记得进门自己,看着躺着再也不能和我说话的那个人,感觉到冰凉冰凉的。外祖父已经瘦得认不出来了。
2006年国庆中秋双庆,我们八月十六结婚。外祖父本打算去我婆婆家看看,可身体已经不允许了。但,我没有想到那么快,他就彻底放弃,再也不能跟我说说话了。在2006年寒冬,父亲打电话说外祖父病重,我和建晖回来之后,建晖和三舅在医院陪了外祖父一夜。我看到瘦弱的外祖父,第一次感觉到生命的无能为力。那个山一样的男人,高大,威严。可是,病痛如抽丝,把人一点点剥干了。他生命最后,父亲说,他对孩子和外祖母交代后事,我妈让他别说了,我父亲制止了我妈。父亲后来对我说,你外祖父自己清楚,身体不行了,他最后要说的,就按照他说的办。他一辈子说一不二,在家不光孩子们听话,我外祖母也从不反驳。外祖母说,那次说完之后,他再也不让她靠近了。他不想让她看到他的痛苦和身不由己。
外祖母一直很冷静,她告诉我,她还不走呢,你外祖父没有招我去呢。她在外祖父去世后,做了肠癌切除手术,可她一直坚信,她还不到离开的时候。她果真又活了五年,五年之后,她平静地离开,和外祖父去世的日子在同一天。她在2011年正月初八,三舅要离开,在全家人一起吃饭的宴席上,她一起身,我父亲扶住了她,她再也没有清醒,却一直清醒一般躺着。家人轮流照顾,热天换洗,躺了三百多个日日夜夜,床头一直有鲜花,身上干净地一如平日。她给了孩子们一个机会,我的外祖父,那个耿直不肯变通的人,就那样,躺在了那一片土地上。从此,他们可以长相依了。
外祖母先前没有讲过他们的相识。在外祖父去世后,我常常听她一遍遍不厌其烦地讲外祖父。外祖父和他家相邻,十六岁的时候,日本鬼子抓外祖父把外祖母家的玉米拉走,外祖父告诉我太姥爷,他把一袋玉米放到后院茅檐底下了。太姥爷看中他的人品,把姑娘许配给了他。他们两家都是孟堡村大户,我外祖父生母走得早,他后娘在村子里,穿戴都是极好的。外祖母家后来划分成富农,经受了许多不公正待遇。外祖父在井陉教书,后来,回到里庄中学担任校长。外祖父生前,他井陉的一个学生,每年都来看他。在他去世后,还坚持来看我外祖母。
外祖父是极严厉的人。我二舅家三个姑娘,上学时从来没有人敢去找她们玩,外祖父也不允许她们出去玩。包括东冶庙会,外村亲朋好多去赶庙的,可是,我的姐姐们与这些无缘。他一直跟二舅一家生活在一起,当年因为成分高,二舅不能上学读书,学业中断。外祖父硬生生供给出二舅家三个大学生,二表姐在河北师范大学当老师,又获得了中科院博士学位。外祖父爱吃肉,家里不富裕,我记得每次煤火炉子上咕嘟咕嘟地炖着红烧肉,外祖父自己吃,我去了让我吃,说别人都不吃肉。肥肥的红烧肉,色香味俱全。现在,我一说去,二妗子都会去挑选上好的肉,给我做着吃。
外祖父有一把太师椅,靠着,当时,盖好新房,他坐在椅子上,很认真地说,你会写点东西,好好去工作。当年,我考取河北师范大学,外祖父给了我一千元。毕业后,我没有回来当老师,我原本以为,外祖父一定会劝说我,或许,也会很失望。可是,没有。当我在北京一个当时名气并不大的教辅行业工作,他还能如此信任我,那种感动,是我无法言说的。正是因为他的话,在我想放弃自己喜欢的文字,去任意飘荡的时候,我总能感觉到,有个声音对我说,你总能写点东西。我其实很少写什么东西,零碎散乱的思维,常常让我稚拙乏力。然而,我又常常坚持去写一些东西,对于生活的不放弃,是我觉得自己必须坚持一点什么,也可以算是理想与信仰吧。
外祖父去世后,教育线上的同仁给他开了个简单的追悼会。在灵前跪着,我听着悼词,心竟慢慢平静了。出殡那天,阳光很暖,暖得人心醉。我忘记了悲伤,在时光里追溯,他从不曾离开。2010年9月,我终于回家,成了一名教师。无论做什么,都好好去做,这就很好。想起等车时,碰到了一个司机,聊了几句,他问我,是不是知道金虎?我说那是我二舅。他说,总感觉咱们有缘,我外祖父家是你二舅家邻居。我年轻时,跟着你外祖父吹箫。我只知道二舅会拉二胡,从不记得外祖父吹箫。但是,我知道墙上长长的那根管儿,是箫,是笛?四周静寂,从没有听过外祖父吹箫,但我记起,外祖父是中学语文老师。他三个儿子,一个女儿,大儿学医,三儿是高级工程师,还是在爆破方面学有所长。我母亲是数学教师,获“河北省优秀教育世家”荣誉称号。这是外祖父所希望的吧,他一生对自己严苛,对子女亦如此。惟有对我和妹妹,却非常宽松。
齐春雪,这个和我祖父共事多年的人,我熟悉又陌生。我再也无法走近他,他却常常无端入梦。写点东西,以此慰藉,逝者安息,生者勉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