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读《论语》,翻到“父母在,不远游,游必有方”一句,指尖忽然顿住。案头台灯的光晕里,那行墨迹像是洇了水,渐渐晕成老家院子里竹影的模样——青碧的竿子斜斜挑着月光,叶尖垂着的露水滴在竹下甬道方砖上,“嗒”一声,便把我拽回了墨水河西岸的那个村庄。算起来离开高密已近三十年,可每逢这样的静夜,故土总像揣在怀里的暖玉,顺着血脉一点点熨帖上来,连梦都是带着故乡墨水河潮气的。
老家的村子在墨水河西侧紧挨着墨水河不远,步行大约不到十分钟时间;而胶河却在村子的正西方向,大概有几里路相对远一些,所以童年时候常去墨水河玩。小时候听附近村里读过书的老人说,这墨水河的名字是沾了文气的,早年间有秀才在河边读书,墨汁不小心泼进水里,连带着河底的沙子都染了书香。这当然是传说,那时候也不懂什么是文气,只记得夏日一群孩子常蹲在河边玩,那时候河水清得能看见一群群小鱼摆着尾巴游过,有麦穗鱼、白条鱼等,河岸边的芦苇丛里,常有鸟儿和蜻蜓停在茎叶上,与河边风景融为一体。有时河边偶尔有撒网的轻轻一抛渔网触碰河面,荡开的涟漪便顺着河面漫过来,一圈圈的向岸边涌,这时候就有胆大的孩子将手伸进水里轻轻的划,有的将竹竿绑着的小兜网伸进水里,捕捉游过来的小鱼。水浅的时候,去河里踩河蚌,脚底感觉滑滑的用手一摸准是。而我多站在岸边柳树下,寻找薄的石片打水漂玩,比谁打的多。当然也在河里洗过澡,可以说快乐的童年时光里,墨水河占有很大的一段空间,至今难以忘怀。
老家院子里的竹子是在离家外出工作时栽的,记得小时候刚在书本里读了郑板桥的《竹石》,对其中“咬定青山不放松,立根原在破岩中。千磨万击还坚劲,任尔东西南北风。”,一直很推崇同时也喜欢上了竹子,因为当时周围没找到栽植竹子的,后来母亲才托熟人从别的地方移来几株。在院里最南侧的角落,刨了坑埋了肥栽上。我当时在外地,听到后很欣喜,还专门请教了做园林绿化专业的熟人,咨询了栽植竹子的注意事项,也记住了他们提到培土时的叮嘱:“竹子要浇透根,就像做人要扎稳脚。”后来那些竹子真的扎了根,一年比一年茂盛,由开始时的几株,慢慢的繁盛起来,几个平方的地方,全长满了。记得开始时回来一看,院角已是一片新绿,长势茁壮别说心里有多高兴,终于完成初时的梦想,自己家里也有了自己喜欢的竹子。记得有次刮大风,村里倒了一些树,而院子里的竹子依旧挺立,一位来村串门的教育部门的熟人郭老师,从墙外看见,进来指着竹子对我说:“你看,这就是‘君子之德’,能屈能伸,不折风骨。”那时我已参加工作,对“君子之德”的深意也有了自己的见解,深以为然赞同这位老师的说法,对竹子更加喜爱了。
后来自己业余慢慢喜欢上了旧体诗词这块,读的书也多了,知道竹子还有个雅致的名字叫“明玕”,便想着给自家的小院起个堂号。喜欢“铭”字,是因为读《陋室铭》时,爱极了“斯是陋室,惟吾德馨”的通透,觉得做人当如铭文,要把初心刻在心里。于是便有了“铭玕堂”——“铭”是初心,“玕”是竹魂,一院青竹,便是我少年时最干净的念想。每次回家,我总在竹荫下放一小桌,或与父亲下棋,或与家人、朋友喝茶,而更多的是看书。读李白的“绿竹入幽径,青萝拂行衣”,读苏轼的“宁可食无肉,不可居无竹”,读到兴起时,便也对此做了多首与竹子相关的诗文,收录在《铭玕堂诗草》和《铭玕清韵》里。可以说在家的日子里,竹子陪伴了我很多,一年四季只要在家,在竹下端详发现有黄叶就去掉几乎成了一种习惯。而入目满目翠色尤其是冬季时节犹显珍贵,站在院内,看着院内几乎除此不多的一抹绿色,令人为之心动。晚上栖息在枝叶间的雀类,因风掠过或不小心走动突然惊起,翅膀扑闪在叶片上簌簌响动的画面无意间也是写作素材,不过也提醒自己尽量不要去打扰它们。
有次离开家乡去外地出差,需要时间很长,那是个深秋的早晨。我立在竹子下,有几棵竹子的叶子部分已经黄了些,风一吹,便有落叶飘在我的行李箱上。母亲帮我拂去落叶,陪着走到村口,我笑着对母亲说:“我从小喜欢竹子,终于家里有了,也如愿了,想我的时候就看看家里的竹子吧,看到它们就像看到我一样。也奇怪了,这竹子的脾性怎么和我差不多啊。”在等车的时候,一起走到东侧墨水河桥头看了看,母亲指着墨水河说:“你从小不少来河边玩,也没少挨训,知道你喜欢这里。到了外面,要是想老家了,就看看水——天下的水都是连在一起的,这墨水河的水,也能流到你跟前。”我那时忍着泪,没敢回头,直到坐上长途汽车,从车窗里看见母亲的身影越来越小,越来越模糊,直到拐弯看不到,眼泪才敢流出来。车窗外,墨水河像一条碧色的绸带,绕着高密的田野蜿蜒远去,河岸边的白杨树落了叶,枝桠指向灰蒙蒙的天,像极了我那时空荡荡的心。
这些年因工作常驻潍坊、青岛,后来也在黄岛定了居,曾也试着在阳台种过几盆竹,可总觉得少了点什么,长得不高也不尽人意。竹子长在花盆里,规规矩矩的,没有老家竹子的野气,即使在北侧公园里看到有一簇竹子,也感觉不出在老家院里竹子下凝望枝叶的那种感觉。有次出差去潍坊,特意绕下路回了趟高密,车子路过原张鲁镇地界西侧胶河,就看见路边的大石上写着“胶河国家湿地公园”。顺着指示牌走过去,才发现记忆里的胶河变了模样——曾经的土堤变成了木栈道,岸边栽了成片的垂柳,河面上有白鹭飞过,翅膀划开水面,留下一道浅浅的痕。几位老人坐在凉亭里下棋,棋子落在石桌上的声音,和小时候在村里听的一模一样。
沿着木栈道往前走,看见一块石碑,上面刻着胶河的历史:“胶河源于沂山,流经高密,滋养一方百姓,自古有‘母亲河’之称。”忽然想起《论语》里“仁者乐山,智者乐水”的句子,原来高密的河水,早把“仁”与“智”刻进了百姓的日子里。墨水河的柔,胶河的宽,养育出的高密人,既有竹子的坚韧,又有水的包容。就如高密东北乡的红高粱,长在高密的土地上,泼辣、热烈,却也带着对故土最深的眷恋。
走到湿地公园的深处,竟看见一片竹林。竹子不算粗,却长得精神,叶尖挂着的水珠,在阳光下闪着光。我站在竹林前,忽然想起老家院子里的竹子,想起那位郭老师说的“扎稳脚”,想起自己在竹荫下读过、写过的那些诗。风穿过竹林,发出“沙沙”的声音,像母亲在耳边说话。那一刻,我忽然懂了什么是“故土情缘”——它不是地图上的一个点,不是记忆里的一个画面,而是刻在骨子里的念想,是无论走多远,一听见乡音、一提到竹、一看见相似的竹,就会心头一暖的感觉。
有一年冬天,父亲托人捎来一包东西,打开一看,其中有几片竹片。父亲在电话里说:“院子里的竹子又长粗长多了,有的太细的长不起来,本来想着都割了让它重新发,后来觉得你太喜欢竹子,回来看不到会觉得失落,想着你回来能看到就没割,只是疏了一下,这几片竹片是你在家做的,捎过去看看吧。”我拿着竹片,指尖抚过上面,心头猛然一热,忽然想起《诗经》里的“匪风发兮,匪车偈兮。顾瞻周道,中心怛兮”——原来几千年前的游子,和如今的我,有着一样的乡心。
今夜又梦到了故地铭玕堂庭院,梦里的竹子长得比东厢房屋顶又高了不少,月光透过竹影,在地上织成一张网。我坐在小圆桌旁,父亲在煮茶,母亲在剪纸,竹荫下的风里,混着墨水河的潮气。醒来时,窗外的月光正照在书桌上,书桌上放着那几片竹片,竹片上有我写的字迹,在月光下清晰得像刚刻上去一样。
忽然想起陶渊明的“羁鸟恋旧林,池鱼思故渊”。或许每个游子都是一只羁鸟,无论飞多远,心里总有一片旧林;都是一尾池鱼,无论游到哪里,心里总有一汪故渊。而我的旧林,是高密老家铭玕堂庭院的竹子;我的故渊,是墨水河的水。这故土的诗心,早已融进我的血脉,入梦常伴,从未远离。就像《论语》里说的“君子务本,本立而道生”,我的“本”,就在这高密的土地上,在这墨水河的清波里,在这铭玕堂的竹影中——只要这“本”在,无论走多远,我的心,永远牵挂着高密故土的这个村庄。因为这里有我童年的梦,有我的父母姊妹,有我的邻里乡亲,我的根就在这里。写到此,突然心中一动,有写首诗的感觉,遂记录下来:
故土诗心入梦常【七绝】
秋 枫
故土诗心入梦常,一湾墨水漾清光。
纵然身在天涯远,犹念庭前竹韵香。
2025年8月7日夜初稿于青岛【新韵.仄起首句押韵】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