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毛秋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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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2505/2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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青柑的边境线

当普鲁斯特的玛德琳蛋糕在茶雾中苏醒贡布雷的记忆时,我的舌尖正在脑海里勾勒出故乡柑子树的年轮。青柑爆出的酸涩如同早年时光里的寒碜,米缸深藏的甘甜则似岁月的丰厚包浆——祖母用七年光阴,将草木荣枯绣进了我的味蕾经纬。

祖母在县城边缘的屋场日渐臣服于现实的进程,最终连带着三十户同姓人家的炊烟,被水泥封印成地质层里的记忆切片。那些人家已从村民蜕变成市民。而我七年的童年却悬在堰边那棵柑子树上,与成为历史的——开襟蓝布衫下闪亮的盘扣——共同构成了时空坐标。

屋场后方,蜿蜒着一条清清的堰。堰边是一溜菜园,多是种些豌豆和黄瓜。青绿茎蔓上缀着白的、紫的豌豆花,我经过时常摘下几小朵,啜吸花尾端的那一点甜。花儿在风中颤动,似欲飞的蝶。而真蝶也常伏于其上,让人真假莫辨。顶着残花的小黄瓜仿似未断奶的稚儿,茸毛未褪的瓜皮泛着胎衣般的青白。

奶奶的菜园紧邻堰边,园中有一棵柑子树。结满老不会熟的青涩果子——实际上是那果子还没长成,便采摘切半晒作中药材,换钱补贴日常的用度。 谷雨后的晨露凝在柑子树初发的嫩芽上,我蹲在树下数花苞。奶奶在堰边清洗蔬菜,褪色的开襟蓝布衫被春风掀起,露出腋下磨得发亮的同色布盘扣。“要等花谢四十天后,果儿够秤了摘。”她轻声说。

于是,到了奶奶和季节约好的时间,奶奶便带我拎着竹篓采摘青柑。梯子上,她拈起颗鸽卵大的青柑,"大小正好,正经药用的枳实该这般模样。"枝头缀满的果子,在奶奶的剪子咔嗒声中,便带着两片叶儿坠入竹篓,果皮上还凝着晨露。我站在地面捡拾滚落的青柑,奶奶指着高处的果子“满仔,那些是给你留的,果子现在又苦又酸涩,只能做药。”我点头应着,却在晾晒时偷尝半个果子。哟,一入口,酸涩激得舌根发紧,便先扮个龇牙裂嘴的鬼脸——这滋味从此刻入了我的记忆,成为永恒的味觉烙印。

晒场上,青柑瓣在竹簸箕里蜷作干缩的核,蒸散出丝丝浓烈的药香。奶奶用艾草绳串起枳实,悬在檐下阴干。奶奶说:“树上的果子到秋天摘,那时候就甜了。”我始数着日子等秋天,数着数着便忘了。转而同了一帮小伙计打枣摘李,但这些零嘴的味道始终浅浅而过。

夏日里柑子树下可见到知了钻出地面的小洞。它们把脱下的半透明蝉衣挂在低枝,自己则藏匿在高枝叶间,鸣唱整个秋夏。蝉鸣忽远忽近,让空寂的田野充满了怅惘的暑气。它,却丰盈了我的童年——惹得我和几个孩子用沾上蛛丝的铁丝网兜,去粘那小虫子。

当秋末柑子“压枝橘实渐垂金”时,奶奶请人摘下高处的果子,放入米缸藏半个冬季。待我想起它时,青涩的锋芒被米糠的呼吸熨平,果皮渗出醇厚甜香。柑橘的酸褪成山涧薄雾的隐约,甜味却如窖藏冬蜜般析出结晶——不是鲜果直白的甘冽而悠长的甜——漫出藏在老柑深处可爱的灵魂。于是这金丸似的柑子,呈出花果香与仿若玉浆的浓郁醇甜,终成另一种镌刻在年轮里的味道。

那泛着旧白,糊了炭黑,满是裂隙的黄泥灶以秸杆为燃料。在冬日里,当米汤在铁锅边沿翻出白沫时,冻红的手便探向灶口,把呵出的气雾烙在蒸汽上,一同从羞涩的冷酸萝卜和咸辣椒的碗边飘过,在空中写满了用盐腌渍的匮乏。

那时邻村放电影,不管多远便赶着去,即使是寒风小雨天。电影尽是战争的戏,孩子们个个都想当英雄。我却最想要反派手里的鸡腿。奇妙的是在物质丰富的时代里,却没有任何肉食让我难忘,似乎酸萝卜更接近我的灵魂。

九岁之前,我只是过年时与奶奶来父母所在的城市。两天后,城市的新鲜劲过了,我便哭闹着要回家。我认定的家,是和奶奶在有柑子树的乡下。后来我回到城里与父母一起生活,奶奶便独自过日子。到了年末,奶奶来城里过年,总是会给我做好棉鞋,带来香甜的柑子。这时候,那棉鞋总让我的两个外婆带大的哥哥心生嫉妒,说奶奶偏心。而在我看来,奶奶便是我独个儿的。

在我去那所离家很远的师专附中读初中和高中时,学校吃的是集体餐。早餐是稀粥、馒头加上半块发霉的腐乳。中餐和晚餐的菜里有三四片肥肉,八双筷子打捞一线荤腥。只有学期结束时,师生会餐才盼来几块红烧肉,满足一下口腹之欲。这段记忆于我的意义已经不再是苦痛,而是面对孩子在餐桌上挑食时生出莫名的刺痛。他的行为应和着也斯笔下的食事哲学“有时鸭肾嫌肥,无时番薯连皮”。

高中毕业后,我去了县法院设在区公所的法庭工作。机关食堂何师傅痉挛的铁勺,将阶级跃迁的隐喻抖落进白菜汤里,我却总在油星浮沉的间隙,看见奶奶剪断果蒂时飞溅的汁液。两年后,我调回县法院,自九十年代开始,生活水平开始上升。我也从更接近底层的青柑苦涩柑树下的庭审,回到了形式圆满得如同熟透的柑橘金黄——庄严的审判厅里开庭。不久我又辞职离开了法院,到深圳开始新的人生。当深圳的霓虹稀释了竹簸箕的阴影,那些被工业文明剪碎的时光,总在某个潮湿的夜晚,借由舌尖的味蕾悄然重组。

当催熟激素篡改果实的年轮,冷链模糊四季的脐带;当不见灶火的外卖数据流冲淡家庭的传统,预制鲜香在流水线上批量降生——这些工业文明精心调配的丰盛,终是缺了柴米油盐中那缕人烟气。全开放式的厨房只剩下洋酒和咖啡机,意式胶囊咖啡机的嘶鸣,淹没了陶瓮煨汤的咕嘟。我们的肠胃正在成为算法的殖民地,而舌尖上的乡愁,早已被封装成条形码间的生意经。

有人感慨七十年代生人最幸运,在物质匮乏中启程,终抵丰裕之岸。这确像是被时代选中的上升抛物线——我的前半截生命尚存着食堂偷挖猪油的记忆。在食堂吃饭时,乘大师傅不注意,偷偷地挖一小勺猪油放进缺少油脂的素菜里。后半程便跌入霓虹璀璨的消费主义浪潮。生活水准的提高令人欣慰,但见人们只顾追逐着物质,忧患之感在我心中油然而生。

这或许正是我们这一代人的特质,在眼花缭乱的虹彩中感到不适。但也不得不承认冷链保鲜是一种技术进步——给生活带来了安全和便利。当工业化的铁勺抖落白菜汤里最后的油星,老子"天地不仁"的箴言,便在米缸窖藏的柑橘里,找到注解:那些被奶奶特意留到深冬的果实,果皮渗出的甜香,何尝不是困顿岁月对未来的温柔质押。

大明太祖高皇帝将野菜永镌皇室食谱的祖训,与奶奶蓝布衫下的盘扣闪着相似的光——匮乏记忆如同草木年轮,既警示着来路,也滋养着归途。我们这代人的舌尖乡愁,终究是文明嬗变中未曾断裂的脐带,在工业香精泛滥的时代,固执地为灵魂保留着通向青柑树的味觉甬道。

如此,我便像个不知感恩的人与味觉串谋,味觉从来是叛徒——当物质的丰盈之海漫过唇齿,它却固执地溯游回那棵悬着光阴的柑子树。奶奶为我留在高枝的黄澄澄秘密,实则是用数百个晨露酿造的琥珀,每瓣果肉里都蜷着未曾说破的牵挂。

米缸深处酸柑蜕变为糖渍标本的过程,恰似爱意对时光的缓慢驯服:初摘时的苦涩和酸楚,是药典里未载明的生存训诫;窖藏后的甜蜜,则是困顿岁月偷偷窖藏的未来期许。我们的心兀自地为某件事打下了烙印,它以味觉作为开启的密钥。我记忆中的柑子味既是怀旧,更是抵抗异化的味觉乡愁。在工业香精统治的疆域里,一枚老柑核在齿间苏醒,用九十年代之前的日照时长、雨雪风霜重构整个季节。

原来生命最幽深的战栗,从来不在琳琅满目的保鲜柜,而在记忆里那些带着关怀的温柔——当整个文明在冷链中失温,当冷链将更迭四季熔铸成永恒的收获季,预制鲜香篡改亚硝酸盐重构,唯有那颗老柑核仍在齿关暴动——让基因里被麻醉的叶绿体从此复苏。它用祖母体温解冻冻土,在算法统治的虚幻味觉上,划出最后一道带着露水的边境线——这里禁止通行工业香精,只允许乡愁持月光签证在追忆真味中入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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