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静谧的林中,不经意间走过一片碑林。众多的碑上刻着不同的名字,从前都是些活生生的人。他们曾经或显赫高贵,或卑微无名,都为这个世界贡献过喧嚣。而此刻他们默然相聚在这幽静的坡地。
绝大多数碑文只有简单的记载,它们拒绝与世界对话。然而,这里有个风趣的人,将他那外放豪迈的性格凝练成一句墓志铭:“我等着你的经过,风吹过时请仔细听,里面有我在对你说话。”
诚然,我在凝视这块碑文时似乎听见了风的语言。它带着混沌初开的信息,经过当下。那是以所有人类的个体悲欢离合、集体性的家仇国难、灾难面前的奋力抗争为基调谱写而就的合唱。
一块碑石上苍劲有力的书法吸引了我,它立于一九九九年,栗姓墓主是某书法协会前副会长。当年他凌厉的书法作品令众人趋之若鹜,后失德入狱,其书法作品沦为废纸,无人问津,一手出众的书法仅用来写下这忏悔的碑文。他令我想起曾经的同僚某法官,好一段时间风光无限,却因贪赃枉法入狱五年。服完刑后阴郁不已,后因肝癌而亡。我猜想从审判席到被告席的地位交换,或许正是这种巨大的心理落差,加速了他的死亡。
我想到了梭伦关于幸福的论辩——得到一切后,得到善终的人,才能称之为幸福的人。但连这样的智者,都被君王当作忽视当前幸福、要坐等看着收尾的傻瓜。所以福克纳带着悲情预言:人类和他的愚蠢行为会继续存在下去并蓬勃发展。我想人类的贪婪是永远都不可能根除,但作为个人在欲望前自持,终能获得圆满。
继续在碑林里潜行,有的墓碑前花束鲜艳,如情人新送的带露玫瑰;有的石碑苔藓斑驳,透着古朴的暗色;有的墓碑已破碎坍塌,仿佛已死去。
自发现第一个认识的名字开始,逐渐见到了更多熟悉人物的名字。过去那些生活中交集的场景,如一部短剧自行放映:“酒精浸透的杨姓兄弟”“毒品吞噬了的街坊家的孩子”“失恋自戕的少女”……叹息的同时,又庆幸自己是尚存的证人。
世人常寻求安宁,却又总是把它赶走。我的一个邻居,仍是此般写照。他因心血管病植入两个支架,尽管一只手处于瘫痪状态。仍每日侧身牌桌,在输赢中典当晨昏,以酒精安慰灵魂。
也许正如托马斯·曼说:原来有些人注定要走上歧途,因为对他们来说,根本就不存在一条正确的道路。在生活中,一个人信奉人生如梦须尽欢,逐利之外,以梦为缰醉生梦死。肆意奔行的骡子,终会跌入山谷。
此时天空淡蓝透澈,树木葱茏,百鸟啁啾。固守从东方天际冉冉升起的太阳,正一如既往地“照看”着大地——这看似温柔的注视,仿佛是对人类的某种恩赐。大自然轻柔平和,显现出满满的“善意”。但这善意背后,似乎暗藏着命运的杀机,如同一场精心编织的假象,嘲笑着人类对自然的肤浅解读。 同为世人,命运殊途。看着这些碑石上记载的人生,似乎大多数人最终也只是在——突如其来的不幸与蹒跚而至的不幸中——被动地做一道选择题。
从现实的碑林步入时间的碑林,如同穿行于文明的镜像长廊。思想的轨迹在时空维度蜿蜒而行,那些无名隐去的生命印记化作沉默的碑文——记载着天灾人祸中的永恒困局:“战火硝烟遮蔽的年轻生命”、“灾荒年代守望相助的人性微光”、“疫病阴影下负重前行的无名者”……
族群内部的价值撕裂往往承载着更深重的历史况味,那些被雨水冲去血迹的古老图腾上,依稀可见文明进程中难以愈合的创痕。
当我们凝视久已被风沙掩埋的人类征战史,或许更应思考:任何超越生命本真的宏大叙事,都可能成为双刃之剑。先哲曾警示,人类在特定历史情境下展现的行为模式,有时竟与自然界的生存法则形成微妙映照。古罗马暴君的极端案例提醒我们,当权力失去制约,原始的冲动践踏理性,在丛林法则中狂奔,使雨林中蝉鸣湮没百日——这种跨越时空的史实,恰是历史赋予我们的珍贵镜鉴。
那片碑林给人以安慰的,唯有那恩爱夫妻的同衾——“陈李夫妇合葬于此”的碑上刻痕,它漫出半个世纪前的婚礼与暮年时令人钦羡的相扶相助的温度。还有转角的那方百岁老者的碑石上,叠满四世同堂的留名。仅那一碗碗逢寿日的烩面,便以孝道的光辉悄然遮蔽“自然物化”的哲学冷光,映出家族血脉的绵长余温。这些穿透时光的暖意,萦绕在冷硬的碑石上。
在一处荒废高地的飘摇草丛里,那个墓碑有着风趣铭文的人,以风为语:我正等着你的经过,你将前面的碑石当作自己的吧。我望向那块碑石,恍惚间见上面赫然刻着我的名字,一刹那的震惊让我窒息。那些飘零的石碑碎屑,仿佛突然折射出奇异的光。那是我前世或来世的信物,又或是一个同名者的碑石,而我占用了他的名字?
良久,心头依旧茫然。当我将指尖抚过与自己同名的刻痕,突然明白每一个名字都是文明链条上的微粒。这碑文写着过去,它也表达着当下,甚至它还预言着未来。我们活着的每一个人,都是自己过往的碑石。成长是场无声的雕刻——凿刀削去枝桠的冗余,碎屑坠入泥土,年轮便在伤口处凝结成印记。若有一天拒绝埋葬,枝桠会从碑面疯长,将刻痕扭曲成荆棘的纹路。这种“拒绝埋葬”的悲剧,在资本狂潮中尤为刺目:某些巨头以虚假负债表筑起半截高楼,实则是将良知埋入混凝土,任其风化。当住房梦碎成云端的备份,杜甫的诘问穿越千年——安得广厦千万间。在钢筋与碎屑交织的荒原上,发出比荆棘更尖锐的回响。
那烂尾的建筑似一块沉重的碑石,压在我们这个时代的良心上。风掠过碑林的尖啸传来:人性的贪婪与道德的沦丧,从未远离我们的生活。依稀中,仿佛有蒲公英在烂尾楼的裂缝中挣扎而出。
风过时松林的轻颤仿佛在低语历史。那些勇于撞击暗礁的勇者,以肉身为碑。提前将自己的生命定格,刻入时间长河。他们的沉默,恰似此刻松针坠地的碎屑——看似消逝,实则在风中酝酿新生。我问自己:“当年体制内身份光环下的盲目优越感随我辞职消失了,我的人性中,还有什么未被审视的阴影潜藏在心灵的角落?”
答案或许藏在另一块活着的碑石中,我曾遇见一块活着的碑石。那日医院外的花坛旁,一个大衣浮着经年垢光的男人在电话里悲求着“等钱手术”。我加了他的微信,给他转去两千元。后来,对话框里浮起浑浊的泡沫:“钱不够”“还不了”。我翻看他朋友圈——“流浪狗的收容者”“电视镜头里的善人”“酒精浸泡的呓语者”。
我对他说:“若是骗局,你也不过诱出了我麻木的善。为生存犯错,不算大恶。”他沉默地把头像变成了一块灰碑。
这场交易里,我和他在同一块碑石上各刻了一面:他刻下潦倒的挣扎,我刻下了伪善,那时我内心厌嫌着他身上的腐酸。一面棱镜,将我内心里暗沉的阶层洁癖折射得无所遁形。我们这个时代仍在重复着旧有的困境:当你的指尖即将碰到清洁工的老茧、农民工的伤疤,灵魂深处是否会掠过一丝连自己都羞于承认的厌嫌?历史总是不断地重复自己,并没有远离。原来我们要埋葬的不止于优越感,更是它背后的人性中如碑文般冰冷的傲慢。没有体温的善举,终将在历史碑林中凝结成标本。
一阵风儿掠过,在皮肤上引发一阵震颤,让我捕捉到它的低语:生命是在风中变形分解,它不过是时间的碎片,终将变成一地的碎屑;但同时,那些过去的碑石、鲜花与碎屑,终将孕育新的生命,继续行走在时间的长河中。
生命的悖论在于,它常追求狂放,似乎与它最不相容的就是谨小慎微。但正是凭借谨小慎微的生活态度,我们才得以在未来的碑上书写一段灿烂。也正是通过每一个体承携的灿烂之光,人类文明得以延续,个体承载的基因延续着种群。而种群中的每个民族,正是在追求真理的领航者引领下,将散落的基因淬炼成共同的气质图谱。
正时值五月的重节,隐约中侧畔江流有龙舟的鼓声传来,促我心仰“求索”之碑。楚地追思漫过千年,粽叶裹住的岂止黍米,分明是纵身汨罗的决绝。当龙舟破开水面,鼓点恰似《天问》的韵脚,艾草苦香里浮沉着三闾大夫最后的清醒。“修远”之道上,求索者的骨血早已化作星辰:那逐日的夸父、填海的精卫鸟、移山的愚公族,将华夏的风骨铸成传承之碑。那些在碑文裂隙中生长的野花,正沿着一条少有人走的路,悄然从历史的深处汲取养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