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邱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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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2505/1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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云起额尔古纳

(一)

额尔古纳河在暮色中苏醒时,总带着某种亘古的庄严。河面浮动的碎金被晚风揉成细密的鳞片,岸边的白桦林沙沙翻涌着银色波涛。我站在临江屯的木栈道上,看见鄂温克老妪将晒干的鹿皮毯子收进屋檐,三两只驯鹿幼崽正低头啃食青苔,鹿角上凝结的露珠在夕照里碎成星子。远处山脊蜿蜒如卧龙,云影掠过草甸时,整片草原便有了深浅交替的呼吸。

这是我在额尔尔古纳的第七个清晨。露水浸透的皮靴踩过河畔苔原,鞋底沾满松针与杜香草的芬芳。牧马人正在给马群添盐,铁桶撞击石槽的声响惊起一群沙半鸡,扑棱棱掠过开满金莲的湿地。“从前风是白的,现在风是绿的。”他抹着络腮胡上的晨雾对我说。我懂这诗般的暗语——退耕还草二十载,沙化的草场重新披上羽衣,迁徙的蓑羽鹤在卫星地图上画出比往年更长的弧线。

暮色里的恩和牧场总让我想起祖母的针线筐。草场被木篱笆分割成深浅不一的色块,像块缀满补丁的麂皮毯子。扎着彩绸的勒勒车停驻在光伏板围成的羊圈旁,太阳能电池在暮色中泛着幽蓝的光。牧羊女蹲在挤奶棚前,不锈钢奶桶里漂浮的奶皮子,与桦皮桶里发酵的马奶酒,在月光下泛着相似的珍珠白。“草库伦的根要扎进云里。”她指给我看围栏外特意留出的生态通道,那里有狐狸新踩的梅花印,通向更北方的白桦林。

在奇乾乡的生态监测站,我见过最精密的仪器与最古老的智慧如何共舞。红外相机捕捉到猞猁夜行的足迹时,鄂伦春猎人正用桦树皮记录驯鹿迁徙的星象图。玻璃幕墙上的数据流与桦皮卷上的刻痕,都在诉说同一种密码:风从哪个方向带来云,云在哪个山头化作雨。年轻的技术员小苏给我看监测曲线,“土壤有机质含量每年增长0.3%,相当于每公顷草地多养活五只羊。”他说这话时,窗外正有牧民用柳条修补被野猪拱坏的草方格,沙棘果的殷红从网眼里渗出来,像大地渗出的血珠。

月圆之夜,我在莫尔道嘎的森林木屋遇见守林人老周。他煤油灯下的地图标注着三十年来的年轮:用蓝笔圈出消失的沙地,红笔勾画新生的云杉林,铅笔描着在建的生态廊道。“你听。”他忽然推开窗,松涛声里裹挟着细微的咔嗒响动,“那是驯鹿啃食松萝的声音,比我们当年砍树的油锯声好听多了。”月光漫过他的银发,在墙上的鄂温克神鼓投下斑驳的影子,鼓面绘着的太阳纹忽明忽暗。

在室韦的界河游廊,中俄两岸的柳丛在晨雾中连成翡翠屏风。摆渡人的船桨搅碎河面的霞光,惊起的水鸟掠过界碑,翅膀扇动两国天空。“候鸟可不认铁丝网。”她笑着指向对岸的观测塔,那里有俄罗斯志愿者在记录白枕鹤的北迁路线。当我们的快艇驶过水草丰美的河湾时,成群的大马哈鱼突然跃出水面,鳞片在朝阳下炸开千万朵银花,仿佛河水捧出的哈达。

最难忘在敖鲁古雅见到的驯鹿皮画。八十岁的奶奶用鹿骨针将云朵绣进皮革,针脚里藏着鄂温克语的山川之名。“以前我们用桦皮船运木料,现在运游客。”她浑浊的眼里泛起狡黠的光,展开的皮卷上,现代风电场的钢铁森林与原始白桦林交错生长,太阳能板的反光化作萨满鼓上的星辰。当生态旅游大巴的轰鸣惊走林间松鼠时,她轻轻摇动缀满鹿铃的袍角,铃声与松涛应和,织成古老而新鲜的歌谣。

我在黑山头遇见转场的牧马人。月光将他们的剪影烙在草海上,马群踏出的尘烟像缓缓升腾的银河。少年牧人用电子口弦吹奏改编的《牧歌》,旋律穿过他佩戴的北斗定位器,融进马头琴的苍凉里。无人机在头顶嗡嗡盘旋,屏幕上的绿色光点连成流动的翡翠河——那是马群实时更新的生态足迹。

(二)

晨雾初开时,额尔古纳河泛着银光,像条被揉皱的哈达跌落在大地上。我牵马涉过浅滩,草尖的露珠顺着马腹滚落,惊醒了沉睡的苔藓。老牧人说,这里的云是会牧羊的,它们低垂时总爱贴着白桦林的梢头游荡,把整片草原揽进湿润的怀抱。

马蹄叩响黑山头古城的断壁,夯土里嵌着七百年前的铁箭镞。成吉思汗栓过马的栓马桩早已生出青苔,石缝里钻出紫苜蓿与野韭,金界壕的烽燧台上筑满了雨燕的巢。导游姑娘指给我看半坡上的石人像,风蚀的面孔模糊如褪色的羊皮卷。“它们守着的不是王陵,是驯鹿迁徙的古道。”她鬓角的银饰在晨光里摇晃,让我想起博物馆里鄂温克族萨满缀满星辰的袍子。

根河湿地蒸腾着翡翠色的雾,水面上漂着去年留下的芦苇船。穿橘色救生衣的护林员正在清理浮萍,船桨搅碎的天空又慢慢缝合。“二十年前这里漂着柴油桶和塑料袋。”他忽然俯身捞起个矿泉水瓶,手腕上戴的狼髀石碰在船帮上,发出远古狩猎时的清响。远处有白鹤掠过水面,翅尖蘸起的涟漪惊散了云影。

我在敖鲁古雅遇见最后的使鹿部落。老额吉在撮罗子前熬制桦树汁,铜锅边缘结着琥珀色的糖霜。她孙女教我辨认苔藓的种类,鹿铃在她腰间叮咚作响。“驯鹿不吃冻土带的驯鹿苔,就像我们不喝掺沙子的奶茶。”少女把新采的地衣铺在桦皮篓里,晨露从她睫毛滚落时,我恍惚看见森林的魂魄在呼吸。

暮色漫过莫尔道嘎的林海,防火瞭望塔亮起星辰般的红灯。守塔人邀我喝自酿的蓝莓酒,玻璃罐里沉着整个夏天的阳光。“红外相机拍到过猞猁带着幼崽散步。”他翻出手机里的视频,夜视镜头下的针叶林泛着幽绿荧光,像被月光浸泡的青铜器。突然有狍子群从屏幕边缘掠过,惊起的松鸦振翅声穿透了二十年孤寂。

额尔古纳的雨水是懂音律的。那日在恩和骑马遇雨,雨脚先敲打白桦林的银箔,又在草原上奏响马头琴般的低鸣。俄罗斯族大娘把我拽进木刻楞,炉膛里的劈柴噼啪爆出松脂香。她丈夫正在制作列巴,发酵的面团在椴木案板上舒展腰身,像团正在融化的云。“以前砍椴树做面包炉,现在用水泥砌。”老人用生锈的列巴刀划着十字,炊烟顺着洋葱顶的烟囱攀上雨幕。

湿地博物馆的穹顶下悬浮着迁徙的鸟群标本。讲解员指着丹顶鹤的翼展说:“它们的飞行路线会避开风力发电机。”全息投影里,蓑羽鹤正穿越季风带,钢铁森林与原始森林在经纬线上达成微妙平衡。我在生态监测站的屏幕上看见猞猁穿过红外警戒区,它的梅花足印与巡护员的胶靴足迹在雪地上交错成秘语。

我躺在蒙古包看银河倾泻。北斗七星的勺柄正指向北方,传说那里住着守护草原的毛伊罕女神。牧人说如今牧人改用光伏板供电,但祭敖包时依然要往玛尼堆添石头:“风力发电机转一圈,就替我们念一遍经。”晚风送来远处狼嚎,与风机叶片的嗡鸣在子夜达成和解。

破晓时遇见迁徙的黄羊群,它们的脊背起伏如浪,撞碎地平线上的胭脂色云霞。额尔尔古纳河开始解冻,冰裂声像无数把马头琴同时断弦。我捧起未融的冰凌,看见里面封存着去年的蒲公英绒球,等待在春分的风中重新启航。

(三)

晨雾未散时,额尔古纳河右岸的白桦林已浮出乳色纱帐。驯鹿蹄子踏过苔藓的声响,像苔原深处传来的密语,潮湿的苔衣裹着腐殖土的气息,在鹿群搅动的风里碎成齑粉。老萨满的孙女正弯腰拾捡松塔,鹿铃叮当撞碎晨光,惊起一群榛鸡。新生的驯鹿幼崽跪在母亲腹下吮奶,薄雾在它睫毛上凝成细珠,仿佛整片兴安岭的露水都坠在了这颤动的绒毛间。

我跟着护林人攀上瞭望塔。他腰间别着铜制酒壶,壶身錾刻的驯鹿图腾早被掌心磨得发亮。十年前他放下猎枪接过望远镜时,额尔古纳湿地正褪去刀耕火种的疤痕。此刻他指向东南方:“瞧见没?去年救下的蓑羽鹤又在旧巢下蛋了。”望远镜里灰蓝色的身影掠过芦苇荡,惊起的水纹将云影揉皱成万点碎银。河汊如银色血管在湿地间蜿蜒,滋养着全世界最北的野生睡莲群落,七月的花苞尚未绽开,已在粼粼波光里酿出半池胭脂。

正午的日头晒软了白桦皮。鄂温克妇人用鹿筋线缝合桦皮船裂缝,树脂混合着篝火余烬的焦香,在指尖拉出琥珀色的丝。孩子们追逐着滚落的松果跑向河滩,惊飞饮水的太平鸟,蓝羽掠过水面时,涟漪刚好吻上倒映的驯鹿犄角。护林人说从前猎人割鹿茸要唱三天三夜的劝慰歌,如今他们给每头驯鹿建立档案,GPS项圈的红光在暮色中明明灭灭,像散落林间的星子。

行至莫尔道嘎林场深处,年轮测量仪正在读取一棵落叶松的往事。树芯样本显示它经历过雷火,最深的疤痕里嵌着1965年的弹片。穿迷彩服的年轻人将数据录入平板电脑,树冠投下的阴影在他屏幕上流淌成绿色波浪。“以前巡山靠马蹄和猎狗,现在无人机能识别人迹与兽道的温差。”他撩起袖管展示手臂上的刺青——用鄂温克文字纹的“共生”二字,墨色顺着肌肉纹理起伏,如根系潜入土地。

日头西斜时,额尔古纳湿地褪去金箔般的炫目。牧草测量员跪在草甸上,发梢沾着蒲公英的绒球。她教我辨认羊草与冰草:“前者根系能扎进三米深的冻土,后者叶片背面带着盐霜——这都是和黑土地讨价还价千万年才练就的本事。”电子计数器在她腕间闪烁,取代了祖辈抛掷草籽时吟唱的祷词。远处光伏板阵列在暮色中泛起幽蓝,宛如悬浮在草原上的湖泊,蓄满不再需要燃烧的月光。

暗夜从河面升起时,鄂温克人妇人点燃了用松明和桦树皮卷成的火把。她丈夫正在调试远程红外相机,屏幕上突然闪过猞猁的金色瞳孔,惊得夜巡的斑鸫撞进火把的光晕里。年轻人手机里存着去年拍到的原麝,幼崽蜷在母亲腹下的模样,与他们襁褓中的女儿睡态惊人相似。“生态补偿金让猎户变成了守护者”,鄂温克人妇人往奶茶里撒了把野生蓝莓,紫红色汁液在银碗里漾开,倒映着天幕上缓缓流转的银河。

我在露水初凝的黎明前独坐河岸。对岸俄罗斯村庄的灯火早已熄灭,额尔古纳河却因着萤火虫与星光的双重照耀,流淌成一条缀满钻石的绶带。护林站传来的无线电波与夜莺鸣叫在某个频率上共振,恍惚间竟分不清哪是自然馈赠,哪是人类文明的低语。当第一缕阳光刺破雾霭,我看见新栽的樟子松幼苗正在缓坡上舒展针叶,亿万根碧玉雕成的细剑,正将破碎的云影缝合成完整的苍穹。

(四)

晨雾漫过草甸时,我正沿着木栈道走向根河湿地。白桦林梢浮动着蓝紫色的雾霭,将天地晕染成水墨画里的留白。苔草深处突然传来“咕咚”水声,惊起两只白琵鹭,雪色翅膀掠过蓝玻璃似的水面,在天空划出两道银弧。向导说这是额尔古纳的晨钟,比城里钟表更准时的自然节律。

去年深秋我来过此地,彼时湿地边缘还残留着车辙压出的疤痕。如今那些伤痕已被芦苇掩埋,木栅栏上缠绕的忍冬藤开出鹅黄小花,像给修复的生态裂口系上蝴蝶结。向导掏出桦皮盒装烟丝,盒盖上烙着鄂温克族太阳纹:“从前林子里飘着拖拉机黑烟,现在连烟囱都长蘑菇了。”他皱纹里的笑意比烟丝更醇厚,指给我看远处白桦皮屋顶的生态监测站,说那里住着三窝雨燕。

太阳从大兴安岭肩头升起时,我们走进一片偃松林。松针铺就的金毯上,榛鸡正在扒拉腐殖土,红松鼠抱着松塔呆望来客。向导突然驻足,从树根处拾起半枚带齿痕的松果:“猞猁的牙印,昨夜定有访客。”他教我看树皮上的爪痕,说这是森林的密码,比任何文字都古老。枝桠间垂落的松萝像绿纱帐,风过时飘来松脂与苔藓混合的清香,恍惚间听见鄂温克萨满的鹿铃在历史深处回响。

正午的恩和牧场像打翻的调色盘。紫苜蓿与金莲花在缓坡上泼洒油彩,羊群游弋其间宛若移动的云朵。牧人将奶桶放在木桩上,铜制奶勺碰出清越声响,羊羔们便从四面八方聚拢。我学着她用柳条圈住羔羊,掌心触到绒毛下温热的心跳,突然记起《蒙古秘史》里“苍狼白鹿”的传说——此刻的温顺何尝不是远古野性的延续?牧人说如今草场实行轮牧,每片草地都有三年休养期,“羊吃草尖留草根,就像梳头留发髻”。

午后在莫尔道嘎林场遇见护林员,他的蒙古袍上沾着松脂与苍耳。我们踩着松针追踪驼鹿足迹,他腰间鹿皮囊里装着GPS定位仪与桦树皮笔记本。“十年前追捕偷猎者,现在追踪动物迁徙路线。”他翻开本子给我看红外相机拍下的影像:月光下的紫貂像流动的墨汁,雪地里的驼鹿角挂着冰凌。经过防火瞭望塔时,他指给我看树干上新结的松鼠窝:“去年雷击木烧焦的地方,现在成了小动物的公寓。”

暮色漫过黑山头时,额尔古纳河泛着青铜色波光。对岸俄罗斯村庄的炊烟与云霞交融,界河在此刻变得温柔。渔人正在收网,网眼里银光跳跃的华子鱼让他笑出满脸沟壑:“现在实行季节性禁渔,鱼群比从前多三成。”他舀起河水浇在滚烫的鹅卵石上,水汽蒸腾中递给我烤鱼,鱼皮脆响惊飞了苇丛里的蓝翡翠。河水将暮色与星辰揉碎成万千光点,恍惚听见成吉思汗的金鞭坠入河底的回响。

深夜在撮罗子里,松明火照亮桦树皮墙上的驯鹿岩画。老人用鹿骨烟斗指点星空:“从前我们跟着驯鹿找苔原,现在驯鹿跟着生态红线走。”他讲起去年救治的受伤金雕,如何在放飞时绕着撮罗子盘旋三圈。“动物比人更懂报恩。”炉火将我们的影子投在绘着萨满树的幔帐上,风掠过林海的声音像远古的呼麦在天地间回荡。

晨起遇雨,雨珠在玻璃包乌兰山滚成水银。我跟随植物学家采集标本,她蒙古袍的云纹在雨雾中流动。她在岩缝里发现簇新的地衣群落:“空气纯净度检测员。”雨滴打在标本夹的油纸面,溅起细小彩虹。转过山坳遇见野芍药花海,粉白花瓣挂着水钻,植物学家却说这是三十年前飞播的成果,“那些直升机撒下的不仅是种子,还有时间”。

在室韦遇见驯鹿人,她手腕上的鹿铃与林涛共鸣。驯鹿群经过改良草场时自动绕开苜蓿田,“它们记得哪里是禁牧区”。小丫头给每头鹿都起了名字,叫“乌云”的母鹿会轻轻叼走她发间的草屑。归途时遇见森林消防队在演练,橙色防护服在绿海里时隐时现,像移动的萨满鼓槌敲打大地。

临别前夜,我在哈乌尔河畔看银河垂落。对岸湿地亮起星星点灯的萤火虫,与天上星河遥相呼应。老牧人说这是新培育的光草,既能替代路灯又不扰动物。“从前怕黑往天上打灯,现在学会往地上种星星。”夜风吹来马头琴声,混着河水与虫鸣,恍惚看见生态文明的年轮正在林海间悄然生长。

额尔古纳的云是会写诗的。它们有时是萨满飘动的神裙,有时是驯鹿跃动的银角,更多时候只是静静俯瞰着大地上发生的故事——看伤愈的猞猁重回山林,看轮牧的草场焕发生机,看界河两岸的绿意连成整体。当最后一片矿坑被云杉幼苗覆盖,当最远的防火塔成为鸟类驿站,那些曾经回荡在历史里的马蹄声,终于化作新时代生态文明的绵长呼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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