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邱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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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
202505/1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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焦山血

那一年,我二十出头,刚从一所名不见经传的师范学院美术系毕业,揣着一颗七上八下的心,被分配到镇江市博物馆当实习讲解员。说实话,我对这份工作并无多少热情,更像是一块浮萍,被命运的水流推到了这片略显寂寥的岸边。我骨子里是个散漫惯了的人,成日里不是对着画板涂抹些印象派的玩意儿,就是捧着本《世说新语》看得津津有味,历史于我,不过是些故纸堆里的黑白剪影,隔着一层厚厚的毛玻璃。

博物馆坐落在伯先公园旁边,一栋青砖灰瓦的仿古建筑,平日里游客不算多,大多是些退休的老头老太,或是被学校组织来接受爱国主义教育的中小学生。我的工作,便是领着他们,从新石器时代的陶罐讲到明清的字画,声音平淡得像一杯温吞水。直到有一天,馆长,一个戴着深度近视眼镜、头发梳得一丝不苟的瘦小男人,把我叫进了他那间堆满书籍和拓片的办公室。

“小宋啊,”他推了推眼镜,镜片后的目光显得有些锐利,“最近我们整理抗战时期的文物资料,人手不够。我看你年轻人,眼神好,也算有点文化底子,就去帮帮忙吧。”

我心里咯噔一下,暗道这差事怕是比讲解还要枯燥。但馆长的话,如同军令,不容置喙。我讷讷地应了声“好”,心里却盘算着如何才能“出工不出力”。

就这样,我被“发配”到了博物馆的地下库房。库房里阴暗潮湿,弥漫着一股旧纸张和樟脑丸混合的奇特气味。一位姓方的老师傅领着我,他年过花甲,背微驼,说话带着浓重的本地口音,慢条斯理,却极有耐心。

“这些,”方师傅指着一排排蒙尘的木架子,“都是当年留下来的东西。有的是战场上捡回来的,有的是老百姓捐的,也有的是……唉,不提也罢。”他叹了口气,眼神里掠过一丝我读不懂的复杂情绪。

我的任务是整理一批书信和日记,大多来自当年驻守焦山炮台的将士。焦山,那座屹立于长江激流之中的孤屿,我曾陪游客去过几次,只觉得风景尚可,炮台也无非是些冰冷的铁疙瘩。可当我的指尖触碰到那些泛黄的纸张,嗅到那股混合着硝烟与岁月尘埃的味道时,一种莫名的悸动悄然攫住了我。

“宋小子,看东西要用心去看,用心去听。”方师傅不知何时站在我身后,手里端着个搪瓷缸子,里面是酽酽的浓茶。“这些纸片片,都是会说话的。”

我起初不以为意,觉得老头子故弄玄虚。可随着一封封信件在我手中展开,一个个鲜活的面容,一段段刻骨的往事,便如潮水般涌来。

有一封信,字迹歪歪扭扭,墨色深浅不一,显然出自一个文化程度不高的士兵之手。他写给远在苏北老家的妻子:“翠兰吾妻,见字如面。此地甚好,长官待我等不薄,每日三餐皆有鱼肉……勿念。倭寇凶残,然我中国军人,誓与焦山共存亡。若有不测,望汝改嫁,勿守空房……”读到这里,我的手微微颤抖起来。我仿佛看见一个黝黑的汉子,在摇曳的油灯下,一笔一划,艰难地写下这封绝笔。他的额头沁着汗珠,眼神里有对妻儿的眷恋,更有赴死的决绝。

方师傅走过来,拿起那封信,轻轻吹了吹上面的浮尘。“这是张大力写的,二十六岁,上等兵。他老婆后来真改嫁了,带着他们的娃。前些年还来过,对着这信哭了一场。”

我默然。原来,历史并非只有冰冷的数字和刻板的记述,它是由无数个“张大力”的血肉、情感和生命构成的。

又一日,我整理到一本残破的日记,封面已经模糊不清,只能依稀辨认出“阵中日记”几个字。日记的主人叫陈默,看笔迹应该是个受过教育的年轻军官。他的文字冷静而克制,记录着每日的战况、布防、伤亡,以及对时局的忧虑。

“九月五日,晴。敌机轰炸愈烈,炮台损毁严重。张营长左臂负伤,仍指挥若定。弹药告急,粮食亦将尽。然,无一人言退。”

“九月七日,阴。晨,敌舰七艘,炮艇十余,强攻焦山。我军奋勇还击,毙敌甚众。然我方伤亡亦惨重。李排长阵亡,王班副失联……夜,月色如水,江风刺骨。忽闻对岸传来《松花江上》,歌声悲怆,催人泪下。不知家国何日能重光。”

读到此处,我眼前一阵模糊。我似乎能感受到那晚的月光,那晚的江风,以及那歌声中蕴含的无尽悲凉与不屈。我抬头望向库房那扇窄小的窗户,窗外是和平年代的阳光,明媚得有些刺眼。

方师傅不知何时又递过来一杯热茶。“小子,心里不好受吧?”他拍拍我的肩膀,“这焦山,当年可是用血染红的。你现在站的这片土地,当年可能就是战场。”

我端着茶杯,手指因用力而有些发白。“方师傅,”我涩声问道,“后来呢?写日记的这位陈默……”

方师傅沉默了良久,才缓缓道:“日记写到九月十日,就断了。那天,焦山失守。陈默,再也没有消息。”他顿了顿,又说:“不过,前几年,有人在焦山寺庙的残垣断壁下,挖出过一枚铜质的领章,上面刻着一个‘默’字。”

我心中巨震。一枚领章,一个“默”字,便是一个年轻生命的最后绝响。

那段日子,我仿佛着了魔,一头扎进那些故纸堆里,忘记了时间,忘记了饥饿。散漫的美术生?不。我已然蜕变为虔诚的聆听者,捕捉着过往的呐喊、低语与叹息。馆长,老狐狸,他大概早洞悉了我骨血里那点未曾磨灭的敏感。

于是,实习期满,我留下了。画笔,成了我的探针,直抵那些信笺日记的褶皱深处,勾勒未曾谋面却已然刻骨的面容:焦山炮台残阳如血,战壕里士兵点燃的最后一支烟,还有陈默——那个年轻军官,月下凝望江水的孤寂背影。虚无缥缈的印象派?早被沉郁顿挫、力透纸背的真实取代。

馆长久久端详,指节碾过微湿的眼角,嗓音磨砂般粗粝:“小宋……这是魂!他们,都活了!”

我默然。心,却在胸腔里擂鼓!是先烈,是他们滚烫的生命,敲醒了我沉睡的魂!历史岂是冰冷年份?不!它是呼吸,是热血,是代价!

如今,守着这方寸之地,我常对年轻人说:“瞧这信笺,孩子们,它岂止是文物?”我轻抚,声音抑制不住地微颤,“这是筋骨,是温度,是一段会呼吸的历史!”

镇江焦山,炮台依旧。风水声间,历史深处的咆哮,总在不经意间直击魂魄——“珍爱和平,开创未来!”这是对英魂的誓言,而我,不过是这誓言卑微却荣幸的传递者。何其有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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