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井边的清风

瑞金的夏夜，黏腻得像汗透的旧衣裳，空气里尽是往事发酵的气味。老树的叶子，昏灯下筛着碎影，哗啦啦的，是给谁的安魂曲？我不知道。陈望平也不知道，他现在只想把自己扔床上。刚啃完市纪委那块信访硬骨头，他眼里的红血丝都能织网了。家，就在红井那条老巷深处。

刚拐进去，斑驳墙根下杵着个黑影。“望平？”

心猛地一沉。“强子？”是他，李强！搞工程的发小。“你怎么在这儿？大晚上的。” 陈望平的疲惫里瞬间掺入了警惕。

那烟头猩红一点，在他脸上明明灭灭，像个急躁的问号。“等你半天了。”李强嗓子发沙，强挤出笑，“找你……嗯，有点事儿。” 那笑意不达眼底，藏着股不寻常的味道。麻烦的味道。

陈望平心里“咯噔”一下。无事不登三宝殿，尤其是在这个时间，这个地点。他不动声色地走过去，“怎么了，强子？不在你的工地忙活，跑我这儿吹夜风？”

李强掐灭了烟，搓着手，脸上堆起笑容，那笑容却不达眼底。“这不是……最近手头有个项目，想请你帮个小忙嘛。”他凑近了些，压低声音，“就是你们市里马上要招标的一个绿化工程，标的不大，但对我挺重要。你看，能不能……透露点消息？或者跟负责的同志打个招呼？”

陈望平的心沉了下去。他知道李强这几年在外打拼不易，也知道这份“小忙”背后可能意味着什么。空气仿佛凝固了，只有远处隐约传来的几声蛙鸣，更衬得这巷子里的寂静令人窒息。

他沉默着，目光投向不远处的红井方向。小时候，爷爷常带他去井边打水，一边摇着辘轳，一边给他讲红军的故事，讲那“吃水不忘挖井人”的嘱托，讲共产党人是如何靠着铁的纪律和无私奉献，在这片红土地上点燃了星星之火。那些故事，早已刻进了他的骨子里。

“强子，”陈望平的声音很轻，却异常清晰，“我们是兄弟，你的难处我不是不知道。但这个口子，不能开。”

李强的笑容僵在脸上，随即化为一丝不易察觉的愠怒。“望平，你这是什么话？我们什么关系？这点小事，对你来说不就是一句话的事吗？再说了，我又不是让你干什么违法乱纪的大事，就是透点风，帮我牵个线搭个桥，事成之后，少不了你的好处……”他比划了一个手势，眼神里充满了暗示。

那“好处”，像根微小却锐利的刺，猝不及防扎进陈望平心里。不是钱，是他发小李强眼里那该死的、熟稔的理所当然！怎么会这样？红井边光着屁股嬉闹、泥巴糊脸的少年呢？那个曾拍着胸脯，眼睛亮得像星星，说要学先辈做个顶天立地、清白人的强子呢？时光这狗东西，只留下了井，却悄悄偷换了人心。

“就为这点‘小事’？”陈望平拦住他，声音不高，却像块被井水浸透的石头，又冷又硬。

“哎，望平，”李强堆起笑，凑近了些，声音压得贼低，“通融下嘛，哥们儿。多大点事，谁知道？自己人……”那语气，熟络得让人发寒。

“不行！”斩钉截铁，两个字砸在青石板上，仿佛能溅起火星。陈望平死死盯住他，像第一次认识眼前这张脸。“强子，你是不是忘了这是哪儿？瑞金！规矩就是高压线，不是小孩玩的橡皮筋！碰了，不光是你我倒霉，更是脏了这片红土地，脏了那口养我们的红井！”他眼前猛地晃过白天信访室里，那位颤巍巍的老党员，失望又痛心的眼神，那眼神，比李强此刻的请求更让他五脏六腑都揪着疼。

李强的脸，唰地一下，红了，又白了，像块劣质绸布。“我……我也就是……”他想辩解，喉咙里却像卡了鱼刺，咕哝几声，最终只化作一声沉重的、几乎带着怨气的叹息。他没再看陈望平，扭头，几乎是仓皇地钻进了更深的巷子，那背影，在昏黄路灯下拖得老长，透着一股子狼狈和不甘。

留下陈望平。夜风灌进来，带着红井那边特有的、混着泥土和水藻的清冽气息，却吹不散心头的烦闷和一丝……是的，一丝悲凉。朋友，也许就这么走远了。胸口那枚徽章，隔着布料，似乎也微微发烫。这是他的选择，他的战场，退无可退。

他重新迈开步子，回家。脚步声在空寂的巷子里，“嗒、嗒、嗒”，异常清晰。一步，一步，踏在先辈也曾走过的石板路上，仿佛能听到历史的回响。路还长，但他心里那盏灯，亮着。就像那口红井，永远映照着这片土地的初心，也映照着一个普通纪检干部的，笨拙却决绝的坚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