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邱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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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
202508/1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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山魂花开青杠村

 

西南的麻山啊,那石头,多得像神仙也数不清的叹息。土呢?比姑娘头上的银簪子还金贵,那是命根子。风一过,呜呜咽咽,像是山自己,在诉说它几百年的疲惫。雨季一来,山洪如脱缰的疯马,裹着那点可怜的泥土,一头扎进乌江。剩下什么?只有白森森的石旮旯,刺眼,像嘲讽,像一片片永不愈合的伤疤。

青杠村的人,就在这伤疤上刨食,像一粒粒被风吹散的种子,拼命抓住石缝,把汗水、血水,一滴滴渗进去,却不知能发芽吗?

石老巴,本名石开山——开山!这名字何等讽刺。他蹲在自家那块,呵,“脸盆地”的田埂上,吧嗒吧嗒抽着旱烟。烟锅头忽明忽暗,是他心底微光,摇曳,濒临熄灭。那烟缠绕脸庞沟壑,简直是对这片被诅咒大地的悲伤纹路。地里苞谷秆子蔫头耷脑,叶子黄得比旧梦还苍凉。今年,邪性,被神抛弃的季节。春天旱裂,好不容易盼雨,却下得像天塌,淹死多少新生希望。

他深吸,烟雾散,眼底尽是迷茫。这山这地,养活石家几代,也困住几代。年轻时,他曾是怎样的烈火!与石头搏斗,指甲盖大的土都当珍宝。结果?勉强糊口?那是老天开眼。多数时候,苟延残喘。

“爹!”石蛋的声音,像块石子骤然打破寂静。十五六岁的半大小子,光脚,汗珠闪烁。他从坡下冲上,喘得像只被追的兔子。“村长让你过去,说……有要紧事。”无名阴影,悄悄蔓延。

石老巴的烟杆在鞋底“笃笃”轻叩,那声音像青杠村老旧的风箱,呼哧呼哧,透着戒备。他慢悠悠站起身,拍不干净的土,仿佛生了根。啥要紧事?喉咙里滚动着,莫不是又要收啥子款,摊啥子派?钱袋子,早成了这村子的风向标,一转眼便刮向外头。

青杠村村部,低矮瓦房墙皮斑驳如老人之脸,透着股子说不清的索索。院坝里稀稀拉拉十几个村民,大多是老人,像地里沉默的庄稼。石老巴也在其中,一块被岁月打磨的顽石。

然后,她来了。蓝锦绣,二十七八,短发,麦色皮肤,眼睛亮得能倒映星辰。前年考进村官,竟留了下来,还当上了村长。一个外地女娃娃,要领这群比石头还倔的“老驴”?这在青杠村,简直是“神话”。那私语,比山里虫鸣细密,却比村规顽固。

她站在院坝中央,手里几张纸。清了清嗓子,声音不疾不徐,却有种不容置疑的坚定。各位叔伯婶娘,她说,今天请大家来,是想商量个事,一件关乎咱们青杠村未来的大事。

她顿了顿,目光像探照灯般扫过。石老巴的心忽地漏跳一拍。她的眼神,那样坚定,没有一丝官腔,更没有高高在上只往天上瞅的傲慢。她看的是他们,是这片土地。

县里下了文件,要搞生态移民和退耕还林。蓝锦绣声音不高,但清脆直接,咱们青杠村,山高坡陡,石漠化严重,被列入重点区域。意思是,要把陡坡上的耕地都退出来,种上树,种上草。国家会给补贴,一部分人,可以考虑搬到山下条件好点的地方去。空气凝固了,只剩下风,在瓦房缝隙里呜咽。

话音刚落,院坝里就像炸开了锅。

“啥?退耕还林?那我们吃啥?”一个黑瘦的老汉先嚷嚷起来,他是村里的五保户王老蔫。

“搬迁?老祖宗的坟都在这山上,搬到哪里去?”另一个白发苍苍的老婆婆捶着胸口,声音带着哭腔。

石老巴没作声,只是眉头皱得更紧了。退耕还林,这话不新鲜,十多年前就听过,也试过。可种下去的树苗,十有八九活不成。这石头山,太硬,太贫瘠。至于搬迁,他想都没想过。故土难离,这四个字,对他们这些山里人来说,重如千钧。

蓝锦绣似乎预料到了这种反应,她没有慌乱,而是耐心地解释:“叔伯们,我知道大家一下子接受不了。但我们得想长远。这山,再这么垦下去,过个十年二十年,恐怕连石头缝里那点土都保不住了。到时候,别说种地,恐怕连人都住不下去了。”

她指着远处光秃秃的山坡:“你们看,那山,像不像被人扒了层皮?一下大雨,泥石流说来就来,多危险!国家政策是为我们好,补贴虽然不多,但种上经济林,比如花椒、核桃,过几年有了收成,不比种苞谷强?”

“花椒?核桃?”石老巴心里一动。这几年,山外的花椒行情确实不错。可这石头地,能长出那金贵玩意儿?

“锦绣啊,”石老巴的嗓音,像被麻山坳里的风沙磨过,带着陈年的干涩。他望向远山,那双饱经风霜的眼,仿佛还能看到那些年挣扎枯死的苗子,瘦弱地缠绕着记忆。“你说的道理,我们都懂。”他每一个字都像从干裂的土地里挤出,“可这树,这山,不好种。这麻山,不认人哩。”石老巴的话,像风化的老石,带着无奈。前些年,栽过万千,活下的,屈指可数。这山,古怪,倔强,像个沉睡的老脾气。

蓝锦绣轻轻点头,目光追逐远方消逝的夕阳。心口隐隐作痛。“实情。”她声音很低,却极坚定,似清泉冲刷顽石。“所以,这次不能蛮干。”停顿。她眼中闪烁着光。“县里请了农科所专家。他们,用心‘读’麻山,解它古老的密码。那些耐旱树种,是他们从科学里找来的希望。它们,是要从这贫瘠里,生出金子,生出命来的。”她脑海里浮现技术员们手把手指导的画面。

她缓步走到石老巴跟前。夕阳在他脸上镀一层柔和光晕。“石大伯,您是村里活着的麻山。一辈子和它打交道,情深似海。所以,我想请您……带个头。”声音低得几乎融进风里,诚恳得近乎耳语。

先在您家那几块坡地试试,让它们活起来。如果您的手能让它们扎根,那大家伙儿,心里的石头,就彻底落下了。

石老巴没说话,只有风声拂过耳边。他看着蓝锦绣清澈的眼睛,里面盛满了希冀。带头?这可不是轻松的差事。成了,皆大欢喜;可万一又败了呢?那老脸,往哪儿搁?那点苞谷地,万一耽误了,家里老小喝西北风?他默默搓着手,指缝里,似乎还沾着过去泥土的记忆。

“锦绣啊……”他终于开口,一声长长的叹息,像极了麻山夜里偶尔的低沉呜咽,“不是我不愿意,不是我不信。只是……这山,太犟了。”

“人比山更犟!”蓝锦绣斩钉截铁地说,“只要我们肯下功夫,石头缝里也能开出花来!石大伯,您就信我一回。补贴款,我先给您垫上。要是树苗死了,损失算我的。要是活了,收益全是您的,怎么样?”

这话一出,院坝里安静了不少。大家都看着石老巴,等着他表态。

石老巴又抽了一口烟,烟雾呛得他咳了几声。他想起自己年轻时,也曾有过一股子不服输的劲头。如今,老了,那股劲头似乎被岁月磨平了。可蓝锦绣的话,像一颗石子,在他平静的心湖里激起了一圈圈涟漪。

“好!”他猛地把烟杆往地上一顿,像是下了某种决心,“我石开山活了大半辈子,还没怕过啥!就依你,我试试!”

 

 

石老巴答应带头种树的消息,像长了翅膀,很快传遍了青杠村。有人佩服他的胆量,也有人说他老糊涂了,放着安稳日子不过,瞎折腾。

石蛋对此最不理解。“爹,你真要种那些劳什子树?咱家那几块地,虽然收成不好,好歹每年还能打点苞谷。种了树,万一活不成,苞谷也没了,咱吃啥?”

石老巴瞪了儿子一眼:“你懂个啥!锦绣村长说了,这是为了长远。再说了,她一个女娃娃,从城里跑到咱们这穷山沟来,图个啥?还不是想让咱们过上好日子。咱爷们,不能让人家小瞧了!”

话是这么说,石老巴心里也没底。接下来的几天,他吃不香,睡不着,脑子里翻来覆去都是种树的事。他把自家那几块坡地来来回回走了十几遍,哪块地向阳,哪块地背阴,哪块地石头多,哪块地土层厚,都一一记在心里。

蓝锦绣果然没有食言。没过几天,农科所的周技术员就跟着她一起来了。周技术员是个戴眼镜的中年人,说话斯斯文文,但一下到地里,就跟换了个人似的,挽起裤腿,卷起袖子,一点也不嫌脏。

他先是取了土样,又仔细查看了坡度、光照,然后对石老巴说:“石大伯,您这几块地,我看过了,可以种花椒。花椒耐旱,对土壤要求不高,而且咱们这里的气候也合适。关键是,花椒三年就能挂果,五年进入盛产期,经济效益可观。”

“花椒?”石老巴眼睛一亮。这几年,他去镇上赶集,看到有人卖青花椒,价格确实不便宜。

“种花椒,有讲究。”周技术员的声音,带着山风的干涩,却字字凿进人心。周技术员的手,像山间溪流淌过鹅卵石,轻柔又坚定地舞动那柄短锄。他不是在挖土,而是在大地的心脏上,轻轻地、画着那些古老的符文,那是生命扎根的秘密。

“鱼鳞坑,懂吗?它像鱼儿的鳞片,层层叠叠,是为了留住每一滴甘露,留住每一寸山魂。”他低声说,声音里藏着风的低语。“坑要深,深到能感受到泥土最醇厚的呼吸。底肥,那是土地的乳汁。栽苗,根系得舒展,不能窝着,像被困住的雏鸟。”他的目光,像清晨的露珠,澄澈而充满耐心。

石老巴和石蛋,父子俩的眼睛黏在锄尖上,一寸也不敢离开。石老巴那粗糙的手指,轻轻摩擦着锄柄,低声问道:“周技术员,这红土,它肯听话吗?”

周技术员咧嘴一笑,那笑容里有阳光的温度:“山土自有山土的脾性,但只要用心,它总会回报的。”

那夜,石老巴的梦里,都是泥土的芬芳,都是锄头撞击顽石的闷响。他翻来覆去,心里那团火,烧得他坐不住,第二天,天不亮就扛着锄头,带着石蛋,扎进麻山深处。石头地,硬啊!一锄头下去,只留下一个白点,震得虎口发麻,筋骨像要裂开。父子俩轮番上阵,汗水湿透衣衫,手上磨出血泡,像大地孕育的泪珠,一颗颗,在他粗糙的掌心闪着光。人,瘦了一圈。可当他目光落在坡上,那一排排像大地鳞甲般整齐的鱼鳞坑时,石老巴心头涌起一股说不出的、沉甸甸的踏实。这是他用血肉,为这片亘古的荒芜,凿出的一方,可以孵化出绿色梦想的,希望的巢穴。

村里人见了,摇头的多,叹息的也多。“痴人说梦!”有人嗤笑,声音里裹着风沙的苦涩。但也有几个,平日里与石老巴情谊深厚的,实在看不下去,悄悄地加入了这场与顽石的搏斗。

“老巴,你这是何苦呢?”王二牛喘着粗气,汗水模糊了脸。“这石头疙瘩,能长出啥名堂?”

石老巴咧嘴一笑,露出两排被烟熏黄的牙,那笑容是山里人特有的倔强:“二牛,人活一口气,树活一张皮。”

锦绣村长看得起咱,咱就得干出个样来!”声音不高,却字字铁骨铮铮。

蓝锦绣的身影,几乎天天都会出现在山坡上,送水、送干粮,偶尔,她会默默搭把手。那双原本白皙的手,粗糙了,指甲缝嵌满泥土。但她脸上那抹笑容,始终都在,像初升的太阳,一点点地,照亮这片贫瘠的山坡。

半个月后,奇迹真的降临了。第一批花椒苗运到了村里。一车绿油油的树苗!带着泥土深处的芬芳,带着生命独有的蓬勃,它闯入这死气沉沉的麻山,瞬间,一抹生命的亮色,在这片古老的土地上,赫然闪烁。

栽树那天,像过节一样热闹。石老巴带着几个村民,按照周技术员教的方法,小心翼翼地把一棵棵树苗栽进坑里,培上土,浇上水。蓝锦绣也忙前忙后,一会儿给这个递树苗,一会儿帮那个扶正。

当最后一棵树苗栽好,石老巴直起腰,看着眼前这片新生的“花椒林”,心里百感交集。他仿佛看到,几年后,这些小树苗长成了大树,枝头挂满了沉甸甸的红花椒,映红了整个山坡,也映红了村民们喜悦的脸庞。

“锦绣,”他转过头,看着身边的蓝锦绣,声音有些哽咽,“谢谢你。”

蓝锦绣笑了,眼睛弯成了月牙:“石大伯,应该是我谢谢你们。没有你们的信任和支持,我什么也做不成。”

 

 

种下花椒树,只是万里长征第一步。接下来的管护,更是耗费心力。

麻山的天气,说变就变。刚栽下树苗没几天,就遇上了一场倒春寒。石老巴急得团团转,生怕刚缓过劲来的树苗被冻死。蓝锦绣带着他,用稻草把每一棵树苗都裹了起来,像给孩子穿上了棉衣。

好不容易熬过了倒春寒,又赶上了春旱。一连二十多天,天上没掉下一滴雨。地里的土干得裂开了口子,新栽的花椒苗叶子都打了蔫。

“这可咋办?”石老巴急得嘴上起了一圈燎泡。

蓝锦绣也是一脸凝重。她带着村干部,四处寻找水源。青杠村缺水,这是老问题。几口老井,早就干涸了。唯一的一条小溪,也细得跟线似的,眼看就要断流。

最后,他们在几里外的一个山坳里,找到了一处常年不干的泉眼。只是,要把水运到坡上的花椒地,得靠人挑,一趟就得个把小时。

“挑!”石老巴第一个站了出来,那声嘶力竭的吼,像是古老的麻山里,被风霜打磨了千年的岩石,终于迸裂开来。他说,只要能救活这些脆弱的花椒幼苗,哪怕这身骨头散了架,也“值”!一个字,掷地有声,砸在每个村民心头。

于是,青杠村上演了一场与天争命的悲壮“挑水抗旱”大戏。石老巴、石蛋,还有村里十几个青壮年,每天天不亮,星辰还在西边沉浮,他们就已踏上征途。挑着水桶,翻山越岭,那崎岖的山路,像一条永无止境的巨蟒,吞噬着他们的每一步。肩膀,被扁担磨得皮开肉绽,渗出的血丝,在晨曦下,竟闪烁着某种悲壮的光。双腿,则像灌了铅的磨盘,沉重、迟缓,却从不停歇。而汗水,那股股热流,不光是咸涩,更是生命最原初的露珠,洒满荒芜,滋养着脚下被晒裂的泥土。

蓝锦绣也没闲着。她不仅跟着大家,用她那并不宽厚的肩膀,一起分担着扁担的重量,还像一只不知疲倦的信鸽,四处奔走,向镇上、县里嘶哑着嗓子求援,为这场几乎绝望的抗争,争取着那一点点微乎其微的希望之光。

暮色四合,山风渐凉。石老巴,这个被岁月和风霜雕刻得如同麻山老树般嶙峋的汉子,终于挑完了最后一担水。疲惫?不,那已超越了疲惫,简直是一座无形的大山,把他牢牢地摁在光秃秃的地头,四肢百骸都在低声呻吟,仿佛是大地深处古老的低语。夕阳将最后一抹余晖,慷慨地、又带着几分古老秘密般地,泼洒在他古铜色的脸庞上——那是石老巴的脸,深沉得仿佛吸纳了这片土地所有沉默的力量,沉淀着千万年的苦涩与坚韧。哎,你看,就在他眼前,那些刚刚喝饱了水、正努力舒展腰肢的花椒幼苗,每一株都像个初生的小婴儿,带着一种脆弱又顽强,令人心疼的挺拔。

石老巴的嘴角,于是便轻轻扯开一个浅而长的弧度。那可不是寻常的笑,那是苦涩中掺杂着希望,掺杂着一点点奇迹,掺杂着一丝难以名状的骄傲。

“爹,”旁边,石蛋的声音里带着少年人特有的疲惫,以及某种近乎本能的、无法掩盖的迷茫。他看着那些微弱的花椒苗,又望向远方苍莽、仿佛永恒不变的山峦。“爹,您说,这些树,它、它真能活下来吗?”他的目光游荡,显得格外无助,像一片在风中摇曳的嫩叶。

石老巴那粗糙得仿佛岁月风化过千年的大手,轻轻、却又坚定地,拍了拍儿子瘦削的肩膀。他的声音,呵,那根本不是寻常人声。那是山风吹过石缝,带着泥土芬芳和时间重量的回响,带着一种穿透万古的厚重,却又轻柔得像晚风拂过新芽——仿佛山灵在低语,在承诺:

“能!小兔崽子,记住,这辈子。永永远远别忘了,它们,这些小东西,它们一定能!”他顿了顿,眼底闪着火,又像藏着一湖沉寂的星光。“你没听锦绣村长说过那句话吗?她总说,人啊,人比山更犟!只要咱们这双手不撒开,只要这股子死劲儿还没断,这些树,它就、绝不会放弃咱们。你信不信,这世上真有不肯放弃的生灵?”

就在这时,小径尽头,逆着日头的光,一个清瘦得像初春柳枝的身影款款而来。她提着一只藤编竹篮,仿佛一首古老歌谣里走出的人。那是蓝锦绣。她总在最恰当的时分出现,像山神派来的使者,又或是,一个温柔的奇迹?

她走到石老巴身边。那竹篮里,香气袅袅,是刚出炉的热腾腾苞谷粑,和一壶酽茶,色浓如夜。日复一日,她用这份关怀,温暖着这片土地最深的疲惫。谁能抵挡这份纯粹呢?

“石大伯,石蛋。”她的声音,是山泉。带着自然的凉,却暖人心扉,像某种古老的咒语。“今日又辛苦了。快吃点,歇歇脚吧。”竹篮轻巧地落地,她挨着那块还带着日头余温的石头,慢慢坐了下来。啊,那一刻,她像一块游荡的石头,终于找到了,它归属的港湾。

那苞谷粑,带着山野特有的粗粝,在石老巴口中磨砺,却奇迹般地,像一团微弱的火苗,烧暖了他尘封多年的心肺。他抬起头,那双阅尽千帆的眼睛,深沉地望向蓝锦绣。这女娃娃,她啊,不只是什么干部,更像一朵刚刚撕裂泥土,带着初生清香的野百合。她的骨子里,有一种麻山岩石般的坚韧,比那些只懂得纸上谈兵的人,不知要厚重多少倍。她不是来指指点点的。她是真心实意,为这片土地,为这群人。那份担当,啊,比他背了一辈子的山石还沉,沉甸甸地落在心坎上。

“锦绣,”石老巴艰难地吞咽,粗哑的声音里,却透着一股说不出的庄重,“有你,这青杠村,才有了活气儿。”

蓝锦绣闻言,唇边绽开一抹笑,不是寻常的笑,像极了初雪融化后,第一束照进山坳的星光。她摇了摇头,那语声轻柔,却又如山间清泉,掷地有声:“石大伯,盼头不是我一个人的。是咱们大家伙儿,一起,一点点,用汗水浇灌出来的。”

她顿了顿,目光忽然变得遥远:“这麻山,它不只是几座山峦啊。它是家。一个需要我们所有人,去精心呵护,去用心建设的家。只有这样,咱们的日子,才能真正地,越过越红火。”

她举起手,遥遥指向远处,那一片墨绿与灰白交织的山影。眼中,涌动着一种几乎能触摸到的,对未来的憧憬,如晨曦,如甘露。她的声音,仿佛被晚风温柔地托起,扩散开来,带着一丝近乎预言的魔力:“你们瞧啊,等到这些花椒树,真的长大了,漫山遍野,翠绿一片,那该是多美啊!到时候,咱们不光能卖花椒赚钱,还能把这儿变成一幅画,把城里的人,也招引过来瞧瞧。让他们看看,咱们是怎么在这些冰冷的石头缝里,一点一点地,种出希望来的。”

石老巴顺着她手指的方向望去。那一刻,仿佛真的看到了那一天,看到了那漫山遍野的翠绿,听到了城里人惊叹的欢声笑语。一股暖流,带着一股莫名的力量,瞬间涌遍了他全身,驱散了所有的疲惫,也荡涤了心底残存的最后一丝疑虑。

 

 

时间,像一条透明的河,三年光景,冲刷麻山,留下青杠村一片焕然的绿。麻山的春天,脾气总是怪得很,迟迟不肯展颜。但青杠村的山坡呢,却像是被施了魔法,早已绿意盎然。那曾是裸露伤疤的石旮旯,如今被密不透风的花椒树覆盖,春风一过,清冽椒叶香气,带着泥土芬芳,丝丝缕缕钻进心坎,让人忘了烦忧。

石老巴就那样站着。立在自家那片绿海里,脸上,绽开了比花椒花还灿烂的笑容。他伸出手,小心翼翼,抚摸着一棵花椒树粗壮的枝干。枝头,串串青涩椒果,滴溜溜地挂着,像阳光下闪烁的翡翠玛瑙,圆润饱满,透着喜气。

三年啊!谁能说得轻巧?那些干旱的焦灼,洪水肆虐的恐慌,虫子蚕食的绝望……更别提,村里那些怀疑、观望,甚至带刺的冷嘲热讽的眼神。可挺过来了,真的挺过来了!在蓝锦绣那股不服输的劲头下,周技术员的严谨指导,还有石老巴这批愣头青的坚持,青杠村退耕还林的奇迹,竟真就这么,一点点铺展开来。

“爹,你看这花椒!这简直是山神送来的金疙瘩啊!”石蛋,那个曾经傻笑的半大孩子,如今已是皮肤黝黑的壮小伙,笑容里带着野性的光芒。山林间,一道矫健的身影穿梭如风。石老巴,提着竹篓,更像一头采蜜的黑熊,那指尖啊,却奇妙地轻盈,温柔捻起每一颗饱满的花椒。

喉头忽地一哽。湿润,像清晨露珠,漫上眼角。他连连点头,仿佛确认一个惊人的事实。三年前那拍板的瞬间,何等疯狂?那时,谁信这石头山能吐出金子来?指尖,此刻竟又颤抖起来。

“多亏了锦绣村长啊!”一声叹息,携着岁月的沉淀与无尽的感激,从他心底涌出,“不然,我们可还在那几亩巴掌大的薄地里,跟老天爷死磕呢!”

话音未落,林子深处,一道清脆笑声如铃铛般传来。蓝锦绣,带着几位考究客商,踏着晨光,拾级而上。她就像这花椒林里,最亮眼的那颗果子。客商们目光所及,皆是无边无际的绿意,赞叹声此起彼伏,清香醉人。山,终于学会了歌唱。

“哦,蓝村长!这花椒,奇迹!”客商颤声捏着红宝石般的花椒,“那股麻劲儿,纯粹!我全要了!”一锤定音。

蓝锦绣眼中星光跳跃。她压抑狂喜,问:“价格呢?”

“好说!”客商大手一挥,爽快。“市面最高!青杠村有多少,我全收,绝不含糊!”

消息传遍青杠村。疲惫面孔亮了,晨曦拂过般活了。那是希望!村民涌向蓝锦绣、石老巴,激动得语无伦次。

“锦绣村长,您真是老天爷派下来的福星啊!”有人声音哽咽,眼眶泛红。
“石老巴!你那份倔劲儿,当初可真没白费!”
石老巴被大伙儿簇拥着,那张饱经风霜的脸上,漾起一丝不好意思的腼腆。他只是嘿嘿地笑,眼光扫过那些热泪盈眶的脸,心头明白:这不属于他一人,这荣耀,浸透了青杠村每一滴汗水。

夜幕,并非深沉,而是被村部那泼洒出的光亮彻彻底底地撕裂了,亮如白昼。村民们,那些平日里埋头苦干的脊梁,此刻像被施了魔法般,自发聚拢。歌声里,带着泥土最本真的芬芳;舞步呢,每一步都踏着对未来,那份不设防的,最纯粹的期盼。蓝锦绣,她是被那欢腾的浪潮卷进去的,笑得真切,暖意从她眼底漫出,像冬日里第一缕阳光,洒遍每个角落。

角落里,石老巴像一尊泥塑,却不是死寂,他默默地看。这景象,让他心头那道疤痕又隐隐作痛。三年前,一个下着暴雨的夜,锦绣站在风雨里,瘦削的身影却如雷霆:“人啊,比山更犟!只要我们肯下功夫,石头缝里也能开出花来!”那时,他将信将疑。

现在,他看见了。花,真的开了。开得如此热烈,热烈得不可思议。他猛地端起一碗酒,手竟有些颤抖。

他走向锦绣。碗里晃动的,哪里是微弱烛火?分明是无数被压抑的希望,正在跳跃。

“锦绣……”石老巴声音沙哑得像风化的老树皮,字字千钧。他凝视着她,“这碗酒,我敬你!”喉头哽咽了下,“你,你给青杠村点亮了路。让我们这些老骨头,那些曾经以为只会埋在土里的老骨头,也尝到了甜头!我们啊……真的,打心底里感谢你。”

碗沿轻碰,一声脆响,像童话里,秘密约定被开启了。蓝锦绣仰头,那酒液携着光,甜丝丝滑入喉。眼底,泪光晶莹,并非悲伤啊,那是……梦想被点燃了,刹那,天地都亮了。她轻轻说:“值得。”

“敬,青杠村的父老乡亲!”石老巴喉咙沙哑,却爆出前所未有的浑厚,“敬这片土地,所有血汗!”院里,有人应和:“敬!”那未经雕琢的笑,混着酒气,暖洋洋地将他举起,仿佛脚下生了云。

他微醺,悄然踱出村部那道古旧木门。麻山夜空,浩瀚得叫人心颤,星子密密麻麻,哪位神祇,竟将亿万年的时光碎屑,尽数撒了满天?风,不再是记忆里几百年如一日的呜咽,更非贫瘠的叹息。不,它温柔得像母亲的手,低低地,哼唱着一首谁也说不清来历的古老歌谣。

那歌谣,唱的是石旮旯里挤出的嫩芽,是石头缝里开出的花朵。唱的是这片土地生生不息的倔强,是代代人骨子里不服输的魂。他想起锦绣丫头,那个总爱念叨什么“生态文明”的小姑娘,她笑起来眼睛亮亮的,像这两年的山,终于蓄起了浓密的、带着露珠的头发。那头发啊,风一吹,便漾开生命的涟漪。水呢?泉水叮咚,那是青杠村的心跳,复苏的、有力的。

他不太懂那些书本上的大道理,什么“生态”,什么“文明”,他只知道,曾经瘦骨嶙峋的麻山,如今已是满目葱茏,如同一幅新织的锦绣,而那锦绣的底色,是汗水,是坚持,更是人与自然间那份笨拙却又深沉的爱。

夜色深了。风继续唱着。石老巴的心,从未如此踏实,如此平静。明天,朝阳会照常升起,而青杠村的故事,将从此翻开,一个崭新的,充满希望的篇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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