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父亲原来是不种花的,退休了,便种了好些花。不曾想,这些花草,竟为他的性格寻到了最妥帖的归宿。
父亲总爱穿一身洁净合体的服饰,年轻时就戴着眼镜。在我们住的那条巷子里,只有父亲戴眼镜,本就温文尔雅的他,戴上眼镜更添几分书生气。他过日子向来细致,就连晾在院里的衣物,也总被整理得平平整整,这股子认真劲儿,后来全倾注在了花草上。
往日里父亲喜欢阅读《电世界》杂志之类的实用书籍,骨子里藏着股爱钻研的韧劲。如今侍弄花草,就像当年琢磨电器线路那般,他也总带着股打破砂锅问到底的执着,叶片上的一点黄斑、枝干上的一道细纹,都能让他蹲在花前琢磨半天。
开始种花,源于那年过年——家家户户都用盆栽年桔、几盆鲜花迎接新春,年后这些植物往往被随手丢弃。父亲觉得这些花草应该有第二春,便把自家摆放过的年花搬到小院里照料。
起初,那盆年桔长势最盛,绿叶蓬蓬,颇有气象。谁知没多久,虫害悄然而至,密密麻麻的幼虫藏在叶背疯狂噬咬,那些嫩绿的叶子旋即变成了能滤光的筛网,眼见着一天天胀大肥硕的虫身,看得人头皮发麻。父亲却蹲下身,用一把火钳, 在密叶间小心翼翼地逐个清理,额头沁着细汗。我劝他:“扔掉算了,何苦费这功夫?”他摇摇头,眼神里没有丝毫动摇。第二天,他便去请教街坊, 又专门买了养花手册,研读起来,他常在年桔旁观察,终于发现了关窍:原来每逢黑蝴蝶在丛间流连盘旋,叶片底面便分布了密集的小白点, 不出几天,虫卵便孵出新患——这蝴蝶竟是害虫的信使。自此,他提前在枝桠间张起简易的纱网,断了虫患的来源。那盆奄奄一息的年桔,在他的手下,一寸一寸地,重焕生机。
往后的日子里,父亲每天晨练归来提壶绕院浇一圈水,水珠顺着叶片滚落,像给草木缀上了晶莹的晨露;傍晚做饭前,又会蹲在花池边细细打量,拔去杂草,松松盆土,就这样与这些草木共度了一年又一年的春夏秋冬。
不知不觉间,父亲竟琢磨出不少养花心得。他常说:“叶子泛黄,不是缺水便是缺营养,总不能让花饿得发慌。”语气里满是对花草的疼惜,仿佛照料的不是植物,而是自家的孩子。他会把花生麸埋在花盆边缘当肥料,会用稀释的啤酒擦拭君子兰的叶片,就连浇水的时间,也摸准了“晨浇根、晚浇叶”的门道。
在父亲的精心侍弄下,小庭院渐渐热闹起来。紫荆树枝丫间,挂着几个用椰壳作盆栽种的吊兰,兰叶一穗穗垂落,翠色欲滴,与紫荆的紫红花瓣在空中相映成趣;地面上,富贵竹亭亭玉立,像身姿挺拔的君子;龙骨枝干遒劲,带着几分苍劲风骨;山茶花殷红怒放,花瓣厚实饱满,透着旺盛的生命力;茉莉花、九里香则藏在葱茏绿意中,暗香浮动。山茶年年吐露艳色,恰似父亲骨子里的热忱;茉莉花香里仿佛飘着邓丽君的婉转歌声,藏着他不轻易言说的温柔;九里香的清甜绵长,更如他待人接物的平和宽厚。这些花草静静地生长、悄然绽放,我们随口赞一句“好美”“好香”,父亲的笑容便如暖阳般灿烂,眼角的皱纹里都盛满了甘甜的笑意。而这份草木的生机,也悄悄滋养着我们后辈的心灵,让我们在浮躁的日子里,寻到一份宁静与安然。
我最偏爱父亲养的水仙。那六片凝脂般的花瓣洁白无瑕,齐齐环绕着中间一圈金黄的副花冠,像一个个小巧的金盏托着银台,又似星星捧着一轮迷你的太阳,正是“金盏银台”的真切模样。淡淡的幽香从这金盏银台间沁出,清透鼻孔,带着不可抗拒的温柔,我忘乎所以深深吸入,任那香气沾满全身,嵌入魂灵深处。
那香,是人世间最妥帖的温暖,是父亲藏在岁月里的温度。寒冬腊月,总见父亲的水仙在窗台上如一排挺立的翡翠,沾满了日照的灵光。它不像其他花草那般张扬,却用默默的绽放,给冬日的小院添了几分生机与希望,这多像父亲啊——平日里话语不多,却总用行动给我们最坚实的守护。
养水仙讲究意头,尤其作为年花,开得愈盛愈好,预示着来年万事如意。我嫌打理麻烦,怕白费功夫,索性从不触碰。父亲却年年都要弄来几个蒜瓣样子的水仙头,细细挑选、分割,再小心翼翼地放入浅瓷盆中清水浸泡,放些许细小白沙石子。养水仙最关键的是把控开花时间——这最考究人的耐心与细致。
近春时节,南方的气候变化大,夹着湿气骤冷骤热是常有的。在这样纯天然的环境里如何才能让花在新春时节盛开呢?父亲说“把控开花时间就要做好控温控水工作。天热了把水仙搬到阴凉处,天冷了就把它挪到窗边晒太阳。”想来,这背后定是数次失败摸索后的笃定。
父亲的水仙,年年都能如期绽放,有时花开多,有时开花少,仙姿绰约,满屋都飘着勾魂的幽香。那份在寒冬里坚守绽放的韧劲,多像父亲面对生活的模样,从容不迫,却总能在时光里绽放出最美的姿态。
都说养花怡情养性,于父亲而言,养花是退休后的闲情,是对生活的热忱,是把日子过得精致有趣的智慧;于我们而言,那满院花草与沁人花香,早已化作亲情的印记,藏着父亲的温柔与坚韧,滋养着我们岁岁年年。如今想起父亲侍弄花草的身影,我恍然明白,我们这些子女,何尝不是他用心血浇灌的另一种生命?他让我们懂得如何用心对待生活,如何在平凡的日子里寻得诗意与温暖。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