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杨振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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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
202503/1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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相士与糖葫芦女

杨振华

这儿是省城的东郊,一座青翠葱郁的小山横卧在城市边缘,一片鳞次节比的彩色小洋楼镶嵌在半山腰。外环路像一条灰色的带子,绕山而过。山脚下,恰好是一个三岔路口,一端连接着外环路,一端连接着城区,另一端通往山间。这座山叫小金山。

相士背着一身行头,手提马扎,游荡到这个地方。来到省城开辟事业已经半年了,无论在哪里摆摊看相,过不多久就有人来“骚扰”他,说他搞迷信活动,撵得他四处打游击。

他停下来打量四周地形,一下就被这三岔口吸引住了。这儿地处城郊,执法人员一般不会光顾,即便来了,依山傍着三条路口,逃循也相当容易。“运去生姜不辣,时来扁担开花。煮熟了兔儿会跑,打好了豆腐生芽……”相士得意地哼起京剧《三岔口》,小时候爷爷整天唱给他听。

他在路口一颗“钻天杨”树下放下行头。摊开手掌抹把脸上的汗,拿出杯子灌了几口水,喘匀了气,用手指抿了抿嘴,才发现一路之隔的对面,还有个摊子。

一部脚蹬三轮车停着,一个草把子立在车后斗,上面插满了通红的糖葫芦串。如果仔细看,就会发现里面还夹杂些淡黄的香蕉串,桔黄的桔瓣串,乳白的山药蛋串。相士歪头往里一瞅,一个女人坐在三轮车后面做女红,正在一块布上飞针走线。估摸着模样,她顶多三十出头,应该和他差不多大。

相士咳嗽一声,掏出雪白的手帕,重新擦拭一遍脸颊,开始摆摊。他的摊儿很好摆,从包里拿出一小块白布横幅,截就两边树杈扯起来。相士的举动引起女人的注意,她抬起腰,目光穿过冰糖葫芦的缝隙往这边张望了一下。

白布中间画着一古装老道士的半身像,两边竖批两行字:“学会麻衣相”,“敢把人来量”。相士觉察到女人正往这儿瞧,双手下意识地握住西服的左右衣襟,轻轻上下抖动一下,然后左手小臂迅速一抬,打个弯,右手掀起衣袖,瞧一眼手腕的表。紧接着右手又伸到领口,这才意识到自己忘记系领带了。

相士从包里摸出笔记本和笔,想写点什么时,却发现没东西可写。在以往,每相完一个人的面,他都要做纪录,这已经成为习惯。可今天,他还没开张呢。相士合上了笔记本,对面,已经有人在买糖葫芦了。

“普通的2块,瓜子的2块2,核桃的2块5,芝麻的2块3,黑芝麻的2块4。”声音清亮如泉水。根据陈抟老祖所授麻衣相术,此女子“丹田气盛,他日定能发达富贵。”

“来两串核桃的。”

女人转到三轮车前面,站在了草把子下面。她梳着时下很酷的韩式丸子头,穿着线条感十足的天蓝色铅笔牛仔裤,只是一件碎花葡萄紫的对襟褂子,加上脚穿那双平底提篮式花布鞋,又显出乡气与土气。

“等等,钱找错了。”

买糖葫芦的一对情侣走到路口,又被她叫住。

“怎么了?多找钱啦?”情侣们不情愿地回过头。

“不是,少找你5块钱。”相士暗暗赞叹:这糖葫芦女,长得不孬,心眼也好。

路上又静下来。相士依然没有开张,糖葫芦女又坐到三轮车后面做女红。平日给人相面,嘴里总是滔滔不绝,这么突然缄默不语,相士感到不适应。他抬头看看天,日头毒辣辣的,晒得脸上冒油。刚过了“五一”,天就热起来了,相士坐不住了。

“扑啦啦…”一只长尾巴灰白翎的鸟飞过来,落在他头顶的树枝上,唧唧喳喳叫着。原来不远处另一颗树上,还栖着一只鸟。相士恨不得变成鸟儿,唧喳痛快叫一通,可鸟和人不一样,鸟想怎么叫就怎么叫,人不行。

路上终于过来了一队人,看模样像是下边来省城开会的干部,多少有点土气。相士盯紧了他们,听着口音很熟悉,很像自己的。经过相摊儿旁,他们停下打量了几眼,相士感觉都有些面熟,头迅速垂了下去。

望着远去的人,他慢悠悠唱了一口:“欲识流年运气行,男左女右各分形…谁识神仙真好诀,相逢笑谈世人惊。”歌声还未收住,相士的手掌在光秃的脑门上象征性地一抹(头发),头逆势一摆,借机往路对面扫了一眼,糖葫芦女从三轮车后歪着头朝这边凝望。他嗓门又略微抬高一点:“八岁十八二十八,下至山根上至发……”他这一嗓子,还真召来了相客。

一位三十多岁,神情忧郁、衣冠楚楚的过路青年男子,闻声在相摊前止住脚步。相士赶紧起身招徕:

“看寿相80块,财相70,福德相50,妻妾相60,官禄相90……”

青年男子脸上露出一丝苦笑, “相一下官运吧。”相士递给他一个马扎,让他坐下。按照一般相士的相术,首先是察言观色,揣测相客的心理,再结合相术分析一下他当前的不利局面,然后加以鼓励,敷衍几句好话,让人家先是感到问题严重,既而看到前面的曙光,最后美滋滋地掏钱给你。相士不这样,在他眼里察言观色不叫看相,那叫瞎蒙,真正的看相,应排除外界干扰,相他先天生成的面貌,严格按相术理论,像解数学题一样推断他的命运。

相士清了清嗓子:“相面先相五岳。五岳不正,一生贫寒。”青年男子问:“脸上还有五岳?”他这一问,相士兴致更高了,边唱边用手指点着自己面部五官:“额头南岳是衡山,下巴北岳是恒山,鼻子中岳是嵩山,左颧东岳为泰山,右颧西岳为华山。”一气呵成唱下来,引起一阵咳嗽。

对面,糖葫芦女从三轮车后面站了起来,目光高高飞过插在草把子上的一簇簇糖葫芦,缤纷地落在相士的头上、肩上、身上,他的声音又稍稍提高了一点儿。

他盯着青年男子的脸:“五岳以中岳为中心,相互呼应,只是南岳略微倾斜,这对你官运有些影响……”“怎么影响了?”青年人显出吃惊的样子。相士停下,喝口水,“再相你的‘官禄宫’,两方面综合一下。”相士并起食指和中指,在青年男子额头测着距离,“这官禄宫位于天庭下两公分处……”略有片刻,又说:“先生‘官禄宫’,有些暗紫,说明你与上司有矛盾,怀才不遇。”

“唉!”青年男子长叹一口气。

“我再相一下你的眉。先生这眉嘛,是旋螺眉。”

“旋螺眉有什么讲究?”

相士唱:“旋螺之眉世间稀,平常之人皆不利,贵人得此应天机。”唱毕,又讲解:这种眉世上很少见,一般人有这种眉不好,但俊才精英人物配上这种眉,才会好运连连。“你说我是一般人物,还是俊才精英人物?”相士点点头,立刻又摇摇头。青年男子追问:“你这是什么意思?”相士有些犹豫,欲言又止,“还得继续往下相,多相几个命官,综合判断才能决定。”青年男子嘴角掠过一丝轻蔑的笑。

“你看,你是鹊眼。”相士又唱:“上下余纹秀且长,平生信义亦忠良。少年发达犹平淡,终末时候更吉昌。”

青年男子:“这又怎么讲?”

相士说:“鹊眼的人,为人忠诚,讲信义,青少年时就能事业有成,但这是小富小贵,中间经过一些挫折后,到晚年才达到吉星高照,官运亨通。”

“到晚年?吉星高照,官运亨通?你这话听着就和没说一样。”

青年男子扭过头去,似乎想走。相士一把抓过他的手,近乎央求地说:“没完呢,还有手相呢。”不等男子抽回手,相士另一只手顺势摊开他的手指,脸俯在了手掌上。

“你手掌中有四条纹成纵向排列,是四直纹。”

相士张嘴刚要唱,青年男子不耐烦地抽回手掌,说相得不准。相士有些着急了,抓住他的手,坚持要相完手相。他这个人脾气犟,而且对自己的相术一直充满信心,别人说他相得不准,他一般不服气。

青年男子笑了笑,拿出钱夹,说最多给50元。相士涨红着脸,推开了他递来的50元票子。

“相不准按说不该要钱。”

“真不要?”

“钱多钱少,我不在乎……”

“不差钱儿?”

“……”

“不知究竟是谁不差钱儿!”青年男子扔下票子,转身走了。

“我在乎的是相得准不准!狗——日——的……”看着青年男子远去的背影,相士捂着嘴,闷着嗓门儿使劲吼了一声。

日近正午,阳光灿烂。相士翻看着一本又一本相书,若有所思,光亮的脑门冒出一层细密、晶亮的汗珠。他合上书,咕咚咕咚灌了几口水,听见肚子咕噜叫了几声,今天早晨没吃饭。相士一抬头,又看见了对面的糖葫芦摊。他突然想吃糖葫芦了。

该和这个邻居打招呼了。相士来到三轮车前,站在草把子下,冲着糖葫芦女点一点头,笑了笑。她坐着马扎,双腿上铺着一张布,正在绣十字绣。布上刚画了一些轮廓,一座陡峭的山峰,下面是一条大河,河中央有一个水渚,上面一个古代仕女依树而坐,怀抱古筝弹奏。布右上角四个彩色的字是刚绣好的:“高山流水”。相士明白了,原来她绣的是国画“高山流水”。

她抬头瞅着他,神情有些冷漠,似乎还有点紧张。相士掏出刚才那青年男子的50元钞票。

“买串糖葫芦。”

“没2块零钱?”她眼的余光迅速扫一下他手中的钞票,手里的针依然在布上游走着。

“没有。”

“找不开钱。”

“找不开钱?”相士一愣。

两人出现了短暂的僵持。

“找不开……钱?”相士眉头一皱。

“要不,先拿一串吃……明天,给我也行……”她不抬头,仍然紧盯着十字绣布。

“不,我买10串,凑足20块。”

“嗯?10串?”糖葫芦女手里的绣针停下了。

“真的,方便你找钱。”

“给。”她从草把子上拔下一串糖葫芦,“先拿一串吃着。”

“10串我买得起。”

“10串你买得起,可吃不了呀,吃不了不就瞎了嘛。”

相士啃着糖葫芦,想和她闲聊几句,可她却拿着马扎坐到了三轮车前头,继续她的十字绣。

第二天,相士铺开相摊,在马扎上坐下。抬头往路对面一瞧,发觉糖葫芦女的三轮车往北边挪远了一些,草把子上淡黄的香蕉串,桔黄的桔瓣串,乳白的山药蛋串,颜色都分不清了。他明白了什么, 立刻把相摊稍稍往南摆了。

相士低着头,沉默了好一阵子。糖葫芦摊上有零星的生意,他这儿无人问津。这个三岔口,显得格外冷清。

“口方像个四字样,唇红好像抹朱砂,两个嘴角向上长,少年及第又飞黄……”相士突然清一口嗓子,唱了一小段。

“正宗北京糖葫芦,欢迎品尝;正宗北京糖葫芦,欢迎品尝……”三轮车把上,糖葫芦女挂了一个喇叭,自动播放着录制好的宣传口号。

相士停止吟唱,脸色有点青黄不接,只有秃了的脑门,愈发光亮。不一会,喇叭也停了。日头晒得相士头皮有点麻,三轮车旁已支起了太阳伞。他想往那颗树下挪过去,可是距离三轮车就近了。相士犹豫一下,没有挪动。

糖葫芦女从包里掏出一小瓶豆瓣酱,抽出一个煎饼,又抽出一颗剥好的葱,卷了,就着酱,津津有味吃起来。相士下意识地咽一口唾沫,摸一下自己的包,坏了,忘记带饭了。他站起来又挪动摊子,动作很大,其实只是稍微挪动了一丁点儿,看起来像是要离糖葫芦女更远点儿。他一屁股朝马扎坐去,“吃啦”一声,裤档裂开了。相士急忙两腿并拢,慢慢蹲下。他悄悄低头瞄一眼裤档,缝裂得挺大,站起来走路是不行了。这可怎么办?

糖葫芦女一个煎饼吃完了,悠然自得地抿了抿嘴。这女人有针头线脑的,可他和她,目前正处于冷战状态。相士扬了好几次头,一句话像一个乒乓球,在胸腔里碰撞了好几个来回,怎么也越不过喉咙和嘴扯起的界网。密集的汗珠像小虫子又爬出来,开始在他光亮的额头调皮地打滚。他埋怨自己,不该在夜市地摊儿买所谓名牌,都是假冒伪劣。既然羡慕城市人,想穿瘦身的西裤,就不该心疼那点钱。他想,下次一定得到“沃尔马 ”,买条真正的名牌瘦身西裤。

这时,南面外环路上飞驰而来一部自行车,从相士跟前“嗖”一下就过去了。骑车的中年妇女喊了一声:城管来了!紧跟着话音,山鸡蛋大小麦黄色的杏从后背筐里甩落一地。

相士立刻像一根松开的弹簧,弹了起来,双手一胡拉,把横幅扯在怀里,拎起背包,猫腰朝小金山的树丛跑去。他忽然听见身后一声尖叫,一扭头,糖葫芦女正手忙脚乱地收拾摊子,把三轮车弄歪了。相士转身冲过来,一把扶起三轮车。夺过车把,推车顺着上山的路猛冲而去。他们钻进树丛,在一块耸立的山石后面停下。

城管执法车呼啸而去。躲藏在树丛山石后的相士和糖葫芦女,长舒一口气。“哎呀,你脸划破了。” 她惊叫了一声。相士伸手往脸上一抹,掌上殷红一片。她急忙掏出手绢,轻轻擦拭他的脸。淡淡的汗味和着一丝化妆品的清香笼罩了他,他慢慢眯了眼睛,让自己陶醉在这种味道里。

“佛祖保佑。”相士睁开眼,眼前的山石,真像一个双掌合十的和尚。

“是主耶稣保佑,”她小声纠正他,“俺信耶稣,不能拜别的神。”

“这山叫小金山。‘水漫金山’听说过吧?”

“嗯。”

“那这不就是法海和尚么,哪来的耶稣?”相士双手合十朝山石屈膝一拜,突然感觉裤裆里起了一阵凉风,低头一瞧,两腿立刻并拢,他忘记裤裆挣开的事了。糖葫芦女也看见了,赶紧把头扭到一边。相士一脸尴尬地望着她,她正背对他,在三轮车里翻腾着找什么。

“到那颗松树后面,脱下裤子,扔给我。”她像是在命令他。

相士瞅一下城门洞开的裤裆,又瞅着她的背影,似乎没领会她的意思。“我有针线,快点儿吧!”她依然背对他,朝后扬了扬手中的十字绣针线轴。

相士猫在塔松后面,脱下裤子使劲扔给糖葫芦女。他下身只穿一个裤头,而且是红色的,在绿色树丛中,像一朵硕大的红花。

外面路上响起一串欢快的汽车喇叭声,一对男女从一辆豪华轿车下来,步行着拐上通往山间的路。青石铺底的山路,恰好弯蜒绕过这片树丛。情急之下,相士趴在了草丛中。高跟鞋扣击地面的声音,真脆生。相士嘴唇翕动一下,咽了一口唾沫,他立刻想到阳春三月,刚从地里拔的通红透明的水萝卜,咬在嘴里就是这种声音。

那声音越来越近,他的头微微翘起,小草在脸上调皮地抚动,腥甜的草香弥漫开来。他近乎陶醉地听着,在他心目中,穿高跟鞋的女人,才是真正城市味儿的女人,来到城里,他就喜欢看穿高跟鞋的女人,每每这个时候,他眼前就会浮现春风杨柳万千条的景象。但今天的观察视角让他看不见高跟鞋,草丛恰好遮挡了它。

两条白晰、修长的腿在树丛缝隙间交替摆动,往上越过膝盖,还是一团白,再往上,仍然是一团白。此时相士像是突然受到惊吓,表情一下僵住了:缩着脖子,瞪大的眼睛一眨也不眨,眼珠一动也不动,嘴巴微微张开着,只有头以肉眼看不出的微小角度翘起,转动,呼吸似乎也越来越微弱。眼看到大腿根儿了,仍然是一片白。他的呼吸出现了短暂停顿,一直瞪着的眼睛猛眨了几下,他不相信自己的眼睛会出错,在女人身上居然找不到一片遮羞布?!噢,想起来了,她只是穿了一件米白色的抹胸超短裙。相士昨天买了一本当月的《城市女色》,一份研究城市女性情感生活、服饰装扮,带有一点情色味道的时尚杂志,里面就有穿着这种服饰的女人图片,他晚上睡觉前看了好几遍。抹胸装,吊带衫,丸子头,都是从《城市女色》上看的。相士喜欢看这类女性杂志,因为在他眼里,城市最美的风景是城市女人,尤其是她们千姿百态的打扮,让他有种说不出的低回向往,如果城市没有了她们,高楼大厦就成了一片钢筋混凝土森林。

相士特别想看看年轻女人的脸。脖梗又稍一仰,酸疼得立刻垂了下去,他看到的只是一个侧面。高跟鞋的“嗒、嗒”声绕过了树丛,女人裸露的后背,再次使相士屏住了呼吸。阳光像一层光滑柔美的润肤露,细腻均匀地涂在上面,亮晶晶地闪烁。整个后背像沂河岸边那片冲积沙洲,中间浅浅的脊梁像一道手推车辙沟。或者说,整个周围环境是一幅山水画,这个女人无疑是画中的留白。

那么美的女人,居然没能看见她的脸,相士总有些惋惜与遗憾,他撮口“啧”了好几声,鼓起腮徐徐吐出一口气。女人似乎心有灵犀,竟往树丛这边回眸一笑,他趁机狠狠看了一眼。

眼前突然闪过一团黑影。相士定睛一看,是自己的裤子,已经缝好了。她用十字绣的针线缝的,针脚很粗,但彩线很好看,他用手摸着,仿佛摸着一个小型的绣荷包。

相士穿上裤子,走到糖葫芦女身边。这时,树林中的一幕场景,令他和她都有点尴尬。刚才那对男女钻进不远处的树荫,在草丛中拥抱缠绕,滚作一团。相士忍不住要往那儿扫上几眼,糖葫芦女只是低着头,捡掉落到三轮车斗里的糖葫芦串,用卫生纸擦干净,在抬头往草把上插的一瞬,她的目光也迅速掠过那边树林。

“真恶心。”糖葫芦女朝地下吐唾沫, “那女的真下贱,男的当她爹都行,不知道害臊!”

相士不以为然,“如今,城市里流行老夫少妻。”

“夫妻?哪有夫妻这么不正经的?” 她指指半山腰的“金山花园”,“你知道这是什么小区?‘二奶’小区!”相士立刻瞪大了惊讶的眼,抬头打量那片红砖碧瓦的豪华小区。早就听到,读到,许多关于城里男人金屋藏娇的浪漫故事,没想到就近在咫尺。糖葫芦女尖着嗓子一口一个“二奶”絮絮叨叨,他听着很刺耳。二奶”显然带有强烈歧视性,甚至于是一种酸葡萄心理在作怪,他觉得应该叫“情人”,多浪漫的名字。

“你看那小妮儿,露大半个后脊梁,谝(沂蒙方言,炫耀)呢。”她的话立刻勾起了相士奇异的联想,他像是赤脚走在了沂河岸边松软的沙滩上,乳白色细小、滚圆的沙粒在脚背和脚趾间轻轻游动。

“我怎么就觉得,那女的后脊梁不舒服呢,会不会‘妨’男人?”她瞅着相士,“哎,你会看相,那女的面相好吗?”

可是,他光顾忘我地欣赏,职业习惯早忘到了九霄云外。“背相…平阔…丰满,还不错,不应该克夫吧…”相士像一位被老师提问,不会回答问题却结结巴巴穷于应付的学生。“背相平阔,丰满?俺老家那儿有相牛的,说母牛后背要平阔、丰满。”糖葫芦女笑出了声。

“女人颧高耸,杀夫不用刀。”他终于努力从女人回眸一笑的瞬间印象中,回忆起她一个极其明显的面相特征。

“唉!那个男人也真是的,空有万贯家财,偏找了个‘妨人’的女人。”糖葫芦女像是惋惜,又像幸灾乐祸。

两人从树丛中出来,来到三岔口。糖葫芦女撑起了太阳伞,相士仍然在原地设摊。她招呼他,叫他搬到太阳伞下。相士矜持地客气一下,当她第二次让他时,就搬了过去。这样,她和他就坐在了同一把太阳伞下。糖葫芦女把卷着一颗葱和豆瓣酱的煎饼,递给相士。他不再客气,接过来就大口吃上了。

正午行人稀少,糖葫芦女绣着十字绣,和相士闲聊。原来,他俩是老乡,他家在沂河南,她家在沂河北。

“你还真会相面吗?”相士点点头。

“相面真能相出人的命吗?”

“真的。”相士又点点头。

“要是真的,怎么报纸上说相面、算命是迷信呢?”

“迷信?”相士板起了脸,“迷信怎么能祖辈流传?”

“好多人说它是坑蒙拐骗,骗钱术。”

“相术是一门学问,高深的学问。” 相士伸出食指在自己面前指点着,仿佛不听话的儿子就在眼前,他正用食指点着头皮教训,而事实他眼前只有空气,没有头皮。

“你呀,真不实在。”瞧着相士一脸严肃的样子,糖葫芦女扑哧笑了,“咱俩一块儿摆摊,你还不跟我亮实底儿!”

“我不骗你,真的不骗你呀……”相士激动地脸上有了怒气,耿着脖颈,硬是将后边的话咽了下去。

俩人都沉默了。过了一会儿,相士小声但底气十足地说:“至少对我来说,相术是一门学问。”他拎起自己的包一倒,一摞书哗啦滚出来。相士一一拿给糖葫芦女看。

“《周易相术》、《达摩相术》、《麻衣相术》……这是我做的读书笔记。”相士拾起地上的一摞笔记本,笔记里密密麻麻记满了文字,还有画的相术图解。

“你还真能钻研呀。” 糖葫芦女一脸钦佩。

“相术,说得深一点儿,它是一个大系统。要全盘分析各部位的特征,然后加以综合,得出一个人的命运,这比电脑运算还复杂呢。”

“太深了、太深了,听不懂。”

“再简单点吧。你听说过吗,一个人对应着天上的一颗星?”

“俺听村里传道的说,耶稣降生时,天上就现出了一颗星,先知们根据星象找到了耶稣。”

“相术把人分得更细,每个部位对应一颗星,一个人就是一个太阳系,银河系,或者是一个宇宙。所以说,相术,就是一种宇宙信息学。”

不知是越听越糊涂,或者是被相士折服了,糖葫芦女什么不再说,收起十字绣布,帮着收拾地上的相书。

“哎,这是什么书?”她拿起一本书仔细端详。封面上是一位着葱绿色抹胸短裙,满面媚笑的妖娆女郎,在女郎玲珑的身体曲线中,分布着四个粉红汉字和一串英文字母,她只认得汉字:城市女色。

相士的绵绵讲话突然顿失滔滔。糖葫芦女似乎意识到他的尴尬,不再说什么,拿着《城市女色》坐在马扎上埋头看起来。

转眼就是立夏,天正儿八经地热起来。相士和糖葫芦女在一起摆摊,彼此能相互照应一下了。

那天上午糖葫芦女的生意特好,不到10点,糖浆用光了,她回家去拿,相士帮着照看摊子。

一辆黑色小轿车从外环路那儿驶来,在相士面前停下。车窗玻璃缓缓摇下,露出一张胖圆的脸,铮亮的背头。相士赶紧站起来,一个穿着豹皮颜色T恤的中年汉子坐在车里,手握方向盘,笑眯眯地朝他点头, “这玩意儿,挺有意思。”

“给我相一相。” 中年汉子依然端坐车内。

“相财运,官运,还是病灾,婚姻子女?”

“全部相一遍。”

“……”

“快点。”汉子催促他。

“全部相,可是很贵呀。”

“别给我谈钱,快点相。”

相士不敢怠慢,瞪大了眼观察汉子的脸。汉子双目中散发出两道晶亮的光,让他突然觉得有点冷。这是两道强有力的光芒,按相术的说法,这是一种虽凶悍却能照耀事业运的光。相士微闭双目,迅速根据相法推算:“你48岁之前的运道依靠眼中的亮光,较有起色……”他忽然有点犹豫,“只是你的眼型……”

“眼怎么了?”

“有点问题……”

“说。”

“说的难听你生气么?”

“只要准,再难听的话我也不生气,就怕你相的不准。”

听他怀疑自己相的不准,相士的倔脾气上来了,张嘴就唱:“两眼一大又一小,一雌一雄分两边,虽然富甲此一方,只认钱财不认人。”

汉子哈哈一笑,“说的对,这年头,哪个不把钱当祖宗供着。”

汉子又让他相父母在世不再世、谁先死谁后死,有几个兄弟姐妹、几个孩子。这是一个相学难题,在这上面相术不精的相士极易阴沟翻船。面对这个难题,相士曾下苦功夫专门钻研了很久,他认为要想做一个著名相士,就必须攻克它,就像数学家攻克“1+1”。他一度自我感觉取得了重大突破,甚至自比数学家陈景润取得了“1+2”的成就。今天终于有幸碰到一个出此难题的人,一个考验能力的好机会来了。

相士盯着汉子的额头。每个人额头两边都有两块突出的骨头,一个叫日角,一个叫月角,各自代表父亲和母亲,是相学上的父母宫。相士相的时间很长, 足足四五分钟,一会儿偏着头、眯缝着眼,像是在瞄准或者比较,一会儿眉头拧成一股麻花,光亮的额头沁出了一层汗珠。“日角偏斜妨父亲,月角偏斜妨母亲。日角月角都不正,父性浪荡-——在前死,母有奸情——随后亡。”可能是苦思苦索后的顿悟,他脱口唱了出来。

“啪啪!”一只粗壮的胳膊抻出车窗,相士两腮上立刻挨了两掌。

“你、你,凭什么打人?”相士捂着腮帮子,被这突如其来的袭击惊呆了。

“打你个不长眼的,胡说八道!”

“我这是按相书上说的,推理出来的呀!”相士一手捂着热辣辣的腮,一手从包里摸出《麻衣神相》。 “你看这图形,看这图形,这就是父母宫、日月角。”相士把书递给汉子。汉子两手往两边一扯,书就成了两瓣。汉子一扬胳膊,零乱的相书纸页飞在了半空中。

“你?……”相士浑身索,脸孔抽搐着,却不敢还手。

汉子掏出手机威胁要报警,举报他传播迷信活动。相士见势不妙,拎起背包想溜,汉子一把夺下背包,脚尖一点油门,车子窜了出去。“我的包!”相士一个箭步,上前死死拽住拖在车窗外背包的背带。车往前冲,把相士拖倒了。

“胖哥!”糖葫芦迎面赶来,站在路中间拦住汉子去路。问清来龙去脉,她哀求说:“胖哥,他是我姨家表哥,不懂事儿,你别跟他一般见识……” 汉子朝她坏笑一下,扔下了背包。

“放他一马,你可得请我吃糖葫芦呀。我吃那两个——红得发紫的!”他双手叉开五指,伸出车窗,朝她胸前按去。她尖叫了一声,车一溜烟跑远了。

“嗨!你呀,怎么就不会说句好听的话呢?”糖葫芦女打开煤炉,坐上锅,熬上糖浆。

“相术有着严格的推算技术,跟科学实验没啥两样,有什么样的相,就有什么样的命,还能怎么说?”相士讷讷自语。

“你傻呀!命都是天生注定的,改不了的!既然改变不了,你说实话又有什么用?人都喜欢听好话,你说好听的,不就行?”糖浆沸腾了,她把串好的山楂串放入锅里搅动,将山楂裹满糖浆,然后小心翼翼在撒着瓜子、黑芝麻、白芝麻的铁板上来回滚动。

“那就不叫相面了,叫胡诌八扯。”

“你不胡诌八扯,就保证相的准?”她把沾了瓜子和芝麻的糖葫芦串,在一块干净的木板上轻轻摔打几下,放在上面冷却。

“也怪了,你怎么就没相出他是个什么人?”几分钟后,金黄色透明的糖葫芦串做成了,她往草把子上插。

“相术太复杂,太高深了……”

“算卦相面的,有几个准的?”

相士缓慢摇动脑门光亮的头,微闭了双目,“不,算卦相面肯定是准的,只是我水平低,没达到那个境界……”

草把子上糖葫芦插得满满的了,一下午却没卖几串。

“嗨!今天真晦气,卖不动,要不是胖哥来‘捣蛋’,早就卖光了……”

“胖哥?”相士一愣,“你好像认识他吧……他是干什么的?”

糖葫芦女默不作声,捡了案板上一颗山楂填进嘴里,只顾低下头嚼。相士觉察到问得有点唐突,小声吱唔着说:“怪我,怪我,跟人吵架,搅了你的生意。”

“不怪你,你这人心眼太直了。劝你,你又不听……”

“我听,听你的。”相士轻轻叹一声,虚弱地像一个大病初愈的人。

一支通红香喷喷的糖葫芦串伸到了相士嘴边。“给,吃一串吧。”他也不客气,伸嘴就咬住了。她也拿起一串吃。

三岔路口的太阳伞下,糖葫芦女悄悄跟相士约法三章了。她说,第一条,互相照应,应对城管执法。糖葫芦女说,咱们都是城市这根绳上的蚂蚱,这是咱俩义不容辞的义务。第二条,建立相互促销的措施。如果看相,买糖葫芦可以7折优惠。相士赶紧说,凡有来看相的,只要是买了糖葫芦的,相费一律打6折。第三条嘛,为了俩人的生意,相士看相时,只能说好的,将孬的隐去。对第一条和第二条,相士完全赞同。这第三条嘛,他显得很为难,瞧着糖葫芦女渐渐板起的脸,最终还是勉强点了点头。

下午收摊了。相士说,今天你帮了我,该请你客。糖葫芦女只是一笑置之。真的,相士说,我请你吃肯德基。

“肯德基?别开玩笑了!那都是谈恋爱的小青年、姑娘们去的地方,咱这小生意人,去丢人?”

“嗨!这丢什么人?肯德基又没规定不让做小生意的去。”

“太贵了吧?”

“不算很贵。你看,”相士从口袋里掏出一份肯德基的海报,“新奥尔良烤鸡腿堡13块5一个,在小餐馆点个木须肉还10块来。”

她似乎有些犹豫,甚至害羞了。

“知道新奥尔良在哪吗?”

她低着头,摇了摇。

“美国!花13块5就吃美国的鸡腿,回家咱还能谝一谝。”

“你吃过肯德基了?”

“我?没…有。

“我长这么大,也没吃过呢。” 她终于仰起了头。

“连肯德基都不敢吃,咱还算在城里混的人?……”

相士收拾好帆布包,抬手放进三轮车后斗里,转身抻住车把。

“做个‘二车儿’吧。(沂蒙方言,别人骑车,你坐后座让他带着。)”

她脸一下红了,赶忙抢过车把,连声说车不太好蹬,还是自己来吧,说着一骗腿上了车。她贴着路边,骑得很慢,他在前面不时停下来等她。顺巷子直着往里走,过了第二个拐角,就看见前面路边一幢红房子上,那个面容慈祥,带眼镜白胡子老头的头像,旁边是三个很大的字母:“KFC”

相士一回头,糖葫芦女停下不走了。她想找个地方把三轮车放下,可车上有不少糖葫芦串,她不放心。相士让她骑到肯德基门口停车场,她摇摇头,“骑三轮车去吃肯德基,不怕人笑话?!”

“谁规定骑三轮车的不能吃肯德基了?!”相士差点笑出了声,“你不吃,我自己去吃!”

他头也不回就朝肯德基走去。进入肯德基餐厅,里面人并不是太多,空着好多位子,他找了个靠窗子的位子坐下。旁边一对年轻情侣吃得津津有味,女的说,新奥尔良烤鸡腿堡味道蛮好的。男子说,我再给你买一个去。相士想,我也买一个去,刚站起来,莫明其妙就没了味口。他重新坐下,心想,吃肯德基呀,一个人吃还真没劲,就像吃水饺,不蘸点蒜泥就没味道。他朝窗外望去,眼睛顿时瞪大了,亮晶晶的光跳动着快要溢出来。外面停车场上,糖葫芦女正在那儿锁三轮车。相士立刻转身盯着肯德基那扇锃亮的玻璃门。糖葫芦女出现在门口,怯怯地站着,往里面迅速扫视一下,又急忙低下头。相士赶紧过去,拉开了玻璃门。

他买了两份套餐回来。“给,这是新奥尔良烤鸡腿堡,这是香辣鸡翅。这是……”刚才还特意看了海报的,竟突然忘记了它的名字。

“像酱油,又像茶。”她喃喃自语。

“对,雀巢冰爽茶!”她的话提示了相士。

相士旁若无人地吃起来。糖葫芦女拿起新奥尔良烤鸡腿堡,却不急着吃,而是迅速扫视周围,然后才慢悠悠小口撮着,眼睛却始终盯在鸡腿堡上,仿佛要在里面寻找什么东西。

周围人渐渐少了,糖葫芦女口张得大了些,吃得也放松了许多。俩人边吃边聊,不知道的,没准儿会把他俩当成一对情人。

相士告诉糖葫芦女,他不甘心下力种地,自学了相术。前几年,他走街串巷摆摊看面相、手相,经验渐渐积累多了,就来到省城打拼。在省城,他一直过着打一枪换一炮的流浪生活,偶然在三岔口遇上了她,才固定在这个地方摆摊儿。

“你自学相面,学问可真深。”

“高中生。”相士抽出雪白的餐巾纸,轻轻抿一下嚼着新奥尔良鸡腿堡的油光光的嘴, “你呢?”

“初中……差三个月……毕业。”

“想当年,我是班上诗社的社员,喜欢写古体诗。”相士吮一口雀巢冰爽茶

“上初中时,我也喜欢背诗,记得初一语文第一课是诗,什么‘街上的灯明了,像天上的星星;天上的星星出现了,像点着了数不清的街灯”。”

“还是古诗好。”

“其实我也喜欢背古诗,什么‘两个黄鹂鸣翠柳,一行白路鹭上青天。’”

“那是杜甫的诗,我不喜欢,还有白居易的诗,我也不喜欢。”

“为什么?”

“他俩的诗,都太土气,像俩老农民絮絮叨叨。杜甫写的诗里净哭哭啼啼的;白居易吧,居然写什么卖炭的老头,一脸灰尘脏兮兮的,不洋气。”

“那你到底喜欢背什么诗?”

“浪漫主义大诗人,李白。他写的诗,不是一般的浪漫,什么‘飞流直下三千尺,疑是银河落九天’, 简直是在写城市的高架立交桥,桥上飞流直下的车流,像不像银河从九天落下?”

面对他有些失态的滔滔不绝,她忽然不再说了,只是小心翼翼咬着一根鸡腿,嚼着脆骨发出清晰的咯吱声。

“味道怎么样?”相士试着打破沉默。

“哎,味真好。”她说,“回家收麦子时,一定买两份带着。俺闺女10岁了,还没吃过呢。”

“还有一份给谁吃?”

“当然是孩子爸啦。”

她吃着汉堡,说起自己的老公。她说他木讷,不通人情世故,人家男人都扔下地不种了,进城打工。他偏不,愣是赖着几亩薄地,侍弄得津津有味儿。

“他呀,把地看得比我还重要。”

“我打小就不喜欢种地。”相士吸一口雀巢冰爽茶,“你猜不出我有多不喜欢种地。”

“看你就不像种地的。”

“你猜,你保证想不到我有多不喜欢种地。”

“多不喜欢?不种了,进城相面了呗。”

“告诉你吧。有一次爹和我一起种黑豆,他在前面耕垄沟,我跟后面撒种。第一垄刚耕到地头,我告诉爹,没种子了。爹问,种子呢?我说撒没了。要知道,那是一亩地的豆子呀,得耕几十垄。爹二话没说,抬手就是一打牛鞭。”

糖葫芦女噗嗤笑了起来。她说,好男儿志在四方嘛,就该出来闯闯江湖,见见世面,你看俺家男人,没出息。

“你可是个女强人,撇下男人和孩子,一个人在外打理生意。”

“嗨,没办法。总不能俩人都守这几亩地吧,孩子上学,老人们年纪大了,身体又不好……”

“想家了吗?”相士问。她摇摇头,又点点头,“有他在家,我放心。他人虽木讷,可心细,善良,比我还疼孩子,比我会伺候老人……”

她像是完全沉浸在往事的回忆中,“他有的是力气,像个牛犊子,干活不嫌累……”相士低头吮吸吸管,发出啪啪的响声,全然没注意到杯子里的饮料已经光了。她瞅着他空空的杯子,突然刹住了话。

“你也想家啦?”她问。相士一愣,摇摇头,略显尴尬地笑笑,“该走了。”

街灯次第亮了,城市已是万家灯火。糖葫芦女推着三轮车,相士背着包,两人默默走在人行道斑驳昏黄的光里。他抬头瞅一眼头顶的路灯,心里涌起一丝温暖,想起农村正月十五闹花灯时,家家门前挂的小灯笼。

“你说,路灯像什么?”他声音很轻,像是问自己。

她停下来,抬头望着半空,淡淡一笑,“像花生开的桔黄色的花。”

她的声音更轻,像盘旋在空中的羽毛,荡漾着飘落他的脸上,他微微闭上了眼睛,一任这些柔软的羽毛在脸上开放桔黄的花,这大概就是他梦寐以求的浪漫吧。

前面一个十字路口,糖葫芦女停下来。“大哥,我往西走了,明儿见。”不等他说什么,她骑上三轮车,朝前疾驶而去。

“马跑不快皆因瘦,人不风流只为贫……”相士踽踽独行,突然拉长腔唱了一句。唱腔圆润,清厉,在夜色中的马路上格外响亮,他被吓了一跳,赶紧用手捂住了嘴。

经过住处附近的公共电话亭时,相士走了进去。离家半年了,他忽然想老婆了,想跟她说几句亲热话。她上来就问,半坡跟的女士人造革皮鞋买了吗?相士说没有,话筒那边立刻就沉默了。他说一个人在外,好难受,他特别想、想抚摸她的头发、她的……一直不吱声的老婆突然不耐烦地说,别浪费电话费了,长途,太贵,说着就挂了。听着话筒里的忙音,相士感觉耳朵被人揪了两把。

从电话亭出来,相士下意识掏出口袋里的钱,数一下,56元。他吃了一惊,刚才吃肯德基花了44元,绝对能买一双女士人造革皮鞋了。离家时老婆对他说过,她特别想要一双半坡跟的女士皮鞋。“人造革的就行,超过50块就别买。”耳边回响起她的话,他突然有些心疼。

今夜,相士怎么也睡不着了。他微微扬了扬脸,夜里微凉的空气像女人的唇,他轻轻翕动嘴巴,碰触着。

“你也想家啦?”耳边又响起糖葫芦女泉水叮咚的声音。躺在小屋的黑暗中,他干脆凭着想象,给她相面。“她鼻子小而扁,下巴很短,整个脸形是圆的,是‘芙蓉面’。相书说,‘鼻扁芙蓉面,丰情且富感’,这种面相的女人,是‘情人’相……”他忽然打了个幸福的冷战, “情人”对早已过而立之年的他,犹如情窦初开之于青春期的少男少女,既向往又背有负罪感。他忐忑不安,犹豫了一会儿,像是要纠正一个错误,重新又相了一次。“面相周圆,头圆额平……眼长发黑,目光黑亮……额、鼻,颏三才饱满,脸如莲花,声清如水……根据《女玉管诀》,这都是女人的端庄之相,不应该是情人相呀?”

月亮升上来了,很圆,很亮。透过小平房窄小的窗子,相士看见一些雪花样的微粒,在一束遥远的光中挣扎着, 沿着一条洁白的小路飘向远方潮湿的雾霾。他慢慢合上了眼睛。

梦里他瞧见了妻子,粗糙但还红朴的脸上挂着憨笑,卷起的裤脚里裹着潮湿的泥巴,还有二老干核桃皮的脸上沟壑纵横,里面布满了尘土。笑意慢慢在相士的脸上荡漾开,像一朵沂蒙山的金银花,带着泥土的芬芳和汗水的酸涩味,绽放在城市出租小平房中。

糖葫芦女给相士帮助不小。她嘴甜,带小孩来买糖葫芦的,她就夸小孩漂亮,乖,大人听了高兴,她就趁势鼓动人家看相,相士赶紧接上,连说带唱一通,什么“”眼睛大又闪光,一生富贵难量”,“ 小儿头圆,骨胳峻耸,好抚养”、“耳门大,脑后高,长寿富贵”……大人们听了开心,哈哈一笑,付钱走人。

近年城市流行相面整形美容,去相个面,整出个福相、财相、旺夫相。开始相士对此嗤之以鼻,他认为整形破了相,相面就没有任何意义。作为一名立志做一流相士的人,他要坚守职业道德,不能骗人。糖葫芦女劝他,整形虽说是破了相,但整出一张让人看上去好看的面相,总不是一件坏事。在她的反复劝说下,他琢磨着也有些道理,说试试看吧。于是相士在陈抟老道士头顶上又扯了个小横幅:“美容面相 欢迎光临”。糖葫芦女看了,说不行、不完整,又在美容前给加上“女士”二字。这一招果然奏效,时不时有从“金山花园”下来的年轻漂亮女人来看相。

面对美女,相士相得格外仔细。尽管是相面,可是被陌生男人目不转睛地盯着,女人总有些不好意思,她们经常不自然地低下头,这时相士就催她们快抬头,“马上完了,再坚持5分钟!”他常常笑嘻嘻地提醒她们。而且每相完一个部位,他的头总要轻轻但频率极快地一摆,仿佛长着一头浓密的长发一样。然后清一下喉咙,用一种兴奋而愉快的声音,说唱一段。受了她们的熏陶,相士不自觉地操起了蹩角生硬的普通话,这使他的口音里带有普通话、省会普通话、农村土腔土调三种成分。

面对美女,相士感觉相术发挥得前所未有的淋漓尽致。美女们时而笑得腰身都弯了,时而纤纤玉手掩口窃笑。自己摊上没有顾客时,糖葫芦女就坐在一旁,看相士相面。开始还跟着她们一起笑,慢慢就不再掺和,只是低头不语绣十字绣。

现在相士一天能毛赚60块了,他很感激糖葫芦女。然而几天下来,却发现情况有了变化,她对他有点儿爱搭不理的。相士忍不住问:“身体不舒服吗?”糖葫芦女摇摇头。他又问“谁惹你生气啦?”她还是直摇头。相士有些迷茫了,想不通究竟哪个地方得罪了她,

一连三天,糖葫芦女没来摆摊儿。相士一天比一天失落。第三天晚上,深更半夜他从床上爬起来,提笔写了一首诗,写完了,想该拟定个题目,顺手就写了:献给糖葫芦女。小声读了几遍,提笔又在糖葫芦女前加上“尊敬的”三个字,沉思一会儿,划掉了,改成“敬爱的”。 他边读边摇头,挥笔又迅速在上面写了“亲爱的”三个字。他把笔一扔,躺倒在床上。他想,第四天她再不来,他也拔腚走人。第四天快晌午了,相士背着包,无精打采地来到三岔口。远远地就看见了插满红的、黄的、乳白的糖葫芦串的草把子。糖葫芦女微笑着跟他打招呼,他则有些语无伦次,“哎,你、你怎么、你好啊!”俩人又坐在了太阳伞下,相士急忙从口袋里掏出一张纸,用笔迅速在上面划了几下,递给糖葫芦女,“昨晚写的一首诗。”“君住沂河头,我住沂河尾,日日思君不见君,共饮沂——河——水。”糖葫芦女扑哧笑出了声,“哎,这顶上的一句是什么,划得乱七八糟的,‘献给…糖葫芦女’,喂,中间是什么字呀?”相士一把夺过来,“胡乱写着玩的,没什么。”纸片攥成一个团,扔进路边草丛。

她对他说,你相面要注意形象哟,特别是给女人相面,更得稳重。她把嘴贴近他的耳朵,小声说:“‘洋头一摆,大闺女要逮’,你看相时摆什么‘洋头’?你大半个头上都锃明瓦亮的。还有,你那普通话,怪好玩的。”说完她哈哈笑了,相士也不知所措地嘿嘿傻笑。“唉,男人不坏,女人不爱嘛。”她突然用手轻轻抚弄一下他光亮的头皮,“是不是,‘洋头’?”相士竟然像个做错事的孩子,缩着脖子,乖乖听着。她又拉一下他皱巴巴的红领带,“该换条好领带了,上面沾着好几块油点子。”“你也该换双高跟鞋了,穿着洋气。”相士瞅着她的提篮式布鞋,像是善意提醒,似乎又有点反唇相讥。

整整一天,只要一有空,相士就帮着糖葫芦女打下手,挖去山楂果肉里的种子,一个个串起来,俩人一直干到天上了黑影。

天空碧蓝响晴,西南风开始白天黑夜地刮起来。初夏的风和暑天闷湿的风是不一样的,非常干燥,吹在身上像火烤,但一到荫凉地方就挺凉快。刚摆上相摊,相士就躲进糖葫芦女的太阳伞下。

“今天‘芒种’了,日头多毒。再有三五天,小麦就黄透了、酥透了。”她打量着晴朗的天空,显得异常兴奋,“明天,我要回家了。”

“回家?”相士猛吃一惊。

“俺那口子,昨儿打电话,叫俺回去收麦子。”她又沉浸在幸福的憧憬中,家里那头奶羊快生了,她猜能生两只。“这可是母羊的头胎生育呢。”又说家里那半大牛犊子一定长成身量了……

中午了,相士埋头看相书,没像往常一样,主动去买饭。糖葫芦女要给他捎点饭,他坚决地摇摇头说今天不想吃。她回来了,手里拎着两个塑料袋。她找出两个快餐杯把塑料袋里的东西倒进去。“吃吧,你喜欢的过桥米线。”她把快餐杯端到相士面前。他只是摇一下头,眼睛并没有离开书本。糖葫芦女愣住了,神情木然地望着相士。

“一直想事先给说一声,‘我走了’,可话一到嘴边就往肚里打搐怵。”她把自己快餐杯里的一个鹌鹑蛋夹进相士的碗里,“你不愿意吃米线,总得吃鹌鹑蛋吧,营养高。”相士终于抬起头,从糖葫芦女手中接过快餐杯。

日光不再白花花的毒晒,安静地趴在山坡树梢上,温和地泛着桔红,路上清爽,宁静。相士像突然想起什么,抬头瞧一下天,开始收拾摊子。糖葫芦女也开始默默收拾摊子。他拎起包,扔上肩膀,挎出了一步,又慢慢转过身来,瞧着她。

“天太热了,到山坡凉快去吧。”相士指一下半山坡那片葱郁的树林。

糖葫芦女马上说:“是呀,太热了,凉快凉快去!

他们沿着通往“金山花园”的路上山,在山腰一颗开满了红色火苗状花朵的树下坐了。林荫中风轻轻吹,有一股沁人心脾的凉。“好凉快呀!”她愉快地张开了手臂,“俺想唱个‘唱儿’(沂蒙方言,歌)”

“人人(那个)都说(哎),沂蒙山好,沂蒙(那个)山上(哎),好风光…”她唱得很投入,两手抚住胸口,伴随歌声两臂和手掌缓缓展开,那样子仿佛是解放区一个贫民翻身的村姑,在忘情歌唱。当唱到“风吹(那个)草低(哎)”时,“风吹”两字中间断开,一顿,然后猛得向上一拔,最后“草低”的“低”突然变成了四声,还加了个尖利的儿化音,成了“草地儿”,音阶的突升猛降,使她的头随着歌声轻轻颤动,那是一款城市很酷的“丸子头”发型。他忽然觉得有点滑稽,眼前的糖葫芦女究竟是一个“丸子头”发型的村姑,还是一个城市酷女郎在故作村姑状?他窃笑着悄悄转过身去,无意中看见旁边树干上一只正在褪皮的蝉虫,它的头部已变成知了,腹部依然是蝉虫。“你看,这算是蝉虫还是知了?”相士打断了她的歌声,这歌太老了,他从来就不喜欢这种山地民歌。

“唉!我以为是什么呢,‘知了猴’呗。”糖葫芦女用手指一下知了猴,“翅膀还没变出来呢!”相士忽然就想起了《隐形的翅膀》这首歌。他感觉这歌就是为他写的:“每一次 ,都在徘徊孤单中坚强 ,每一次 ,就算很受伤 也不闪泪光 。我知道 ,我一直有双隐形的翅膀,带我飞 ,飞过绝望 ” 相士小声哼哼着,仰望着天空,一只风筝越过城市上空,越过高高的山顶,越飞越高,一直飞进蓝天深处。

傍晚的山路上,不断有豪华轿车往山上“金山花园”驶去,相士观察着驶过的每一辆车。

“过去10辆车,有8辆是女司机!”相士对自己的这个发现既有点惊讶,还有点自豪。

“这些小三、二奶,都是些‘花瓶’,不会‘板正’地过日子!”

“唉,城里人嘛。”相士叹息着。

“唉,男人也真奇怪,偏就喜欢这一路货色。”

“在城里,这叫‘浪漫’吧,听人说,一个有身份的城市人,除了老婆,还要有一个情人。”

“在咱老家,‘情人’就是通奸,老人们叫它‘轧火’。”相士听到“轧火”两个字,浑身起了一层鸡皮疙瘩。

“你成了城市人,也要浪漫一把?”糖葫芦女有所暗示地笑了,朝“金山花园”仰头望去。和老婆之外的女人“轧火”,这个念头在相士脑子一闪,他激凌打了个冷战,不敢再往下想了。

“哎,我问你,红颜知己,算什么?”相士话题一转。

《城市女色》中的那篇文章——《红颜知己,男人的另一个灵魂》,他看了不下三遍。文中说,红颜知己,是男人妻子外的知己女友,和情人不同,红颜知己恪守身体界限, 不涉及肉欲,只是双方精神和心灵的沟通交流。

“依我看,就是和不是丈夫的男人很‘滑头皮’(沂蒙方言,脾气相投),但是不‘轧火’。”

“男人有一个红颜知己,应该不算‘轧火’……”相士轻声说着,像是自言自语。

“那都是他们城市人的专利,咱农村人,别穷‘烧包’(沂蒙方言,充能)”。糖葫芦女的话听着暗含责备。

“农村人、城市人,都是人。我在农村,是农村人,在城市,就是城市人。”相士被她的话激怒了, “上高中时,上《辩证唯物主义常识》课,老师讲过‘白马非马’,” 他语气有些生硬,“你说,白马是不是马?”糖葫芦女低头不语,末了小声说,不是告诉过你吗,俺没上过高中。

“全世界发生了金融危机,俺能挣个热馍馍吃,饿不着肚子就行。”她叹了口气。

“金融危机,害怕的是有钱人,他们银行有存款,股市有股票,都在缩水。咱穷人,没什么存款,又不炒股,怕啥。”

“俺院里有收废品的,受损失大了,矿泉水瓶子1毛钱一个的,现在,1分钱一个。不过,金融危机好在没危机到我的糖葫芦,去年年底狠了狠心,一串还长了2毛。”

相士丝毫不再乎什么金融危机,雄心勃勃谈起创业计划,他说争取年底买个手提电脑,再建立相术网,彻底扭转千百年来相士江湖骗子的形象,开辟相术行业新天地。

“在韩国,大学里都开有算命相面学,我这水平,在那儿能当个教授!”

“大哥,你要是发了财,最想干什么?”

“买个别墅,在城市安个家,当个城市人!”相士猛一仰头,突然看见青翠山林环抱着的“金山花园”,正向他急速飞近,像是手里有一部摄像机,镜头不断拉近,拉近。一阵眩晕袭来,他一脸幸福地闭上了眼。

“哎,你们男人呀。”糖葫芦女拍一下大腿,咯咯笑了。相士听出了她的弦外之音,两腮一阵潮热。

树上有红色花朵簌簌落下,像一朵朵飞舞的火苗,落在他俩的脸上和身上,她拾起一朵长条形丝绒样的花端详。

“这是什么花?”

“合欢。”

她解开了发卡,抖一下头,一头黑色长发披散开来。相士的心怦然一动,松开头发的她,真有种城市女人味。他真想揽过她的肩头,抚摸她的头发,轻轻吻一下她的额头,然后,像浪漫的城市人,在黄昏的美丽花丛中,与妻子之外的情人,不对、不对,应该是红颜知己……相士不敢往下想了,一股甜蜜夹杂酸涩的忧伤,像喝进口里的柠檬汁,滋味迅速在数千万个味蕾上洇散开来。

西边桔红的天光被山坡挡在背后,一轮上弦月挂在了天边,星星逐渐显现。她站起来,扰起头发,说该走了。相士跟在她身后下了山坡,他似乎有点依依不舍,又回头朝山上望去。“金山花园”的灯亮了,半山坡亮晶晶一片,真像是哪位神仙剪了一小片天空,铺在了小金山。有那么一阵子,相士甚至飘飘然已置身星空中了,许仙和白娘子,牛郎和织女,或许就住在那片仙境般的琼楼玉宇中。

“金风玉露一相逢,便胜却人间无数。”相士记起了高中语文课本上的浪漫词句。“哎哟…”他不小心碰到了法海石托出的巨大手掌上。

“但愿小金山上,没有法海。”他揉搓着额头,在心里悄悄地说。

到了平路上。俩人什么不说,相士蹬着三轮车,她坐“二车儿”,缓缓走入万家灯火的城市。

“明天晚上10点的火车,这回给你说一声。”临分手时,糖葫芦女对他说。

天近中午,晴朗的天空下,仍然是热乎乎的风在缓缓吹过,绕过小金山,来到三岔口,终于撒开腿一溜小跑,路两旁的法桐挥着宽大的手掌鼓起了掌。

糖葫芦女把案板上晾好的糖葫芦插在草把子上,抬头凝望湛蓝的天空,脸上浮露一层微笑,那样子像是天空有一片麦子,正向她挥手致意。整整一个上午,相士像老和尚打坐一样,坐在马扎上,勾着头,捧一本相书闷读。她的目光从天空滑落到他身上时,脸上的笑意立刻僵住,浮上了一层阴翳。

相士合上书,抬头凝望着蓝天。等糖葫芦女扭头再看时,他已悄然无声走远了。问他干什么,他头也不回。过了很长时间,相士才回来,一只手里拎着两个塑料袋,里面是两个盒饭。他把塑料袋挂在三轮车把上,另一只藏在背后的手在她面前一扬,一个红色纸包在眼前一闪。

“肯德基?!”

“嗯,给你女儿。明天走,捎着。”

糖葫芦女掏钱给他,他一把推开,黑虎着脸:“再这样,我生气了!”她看着他这副凶样,不再说什么,拿了包子,闷着头坐在马扎上吃。

糖葫芦女铺开了十字绣。“高山流水”即将绣完,只剩树下古筝仕女的发髻没绣了。她默默绣着,手上的针在翻飞,相士坐在旁边静静观看。她说,十字绣一会儿就完成了,送给她,做个纪念。相士说,过了麦季真不来了?她沉默不语,绣针走得更快了。

糖葫芦女忽然停下来。大哥,给我相个面吧。相士一愣,低下了头。

“怎么?怕我不给钱?放心,我给钱。”

“你不是说,命是下生带来的,相也没用么?”

“不想给相就直说呗,遮遮掩掩的干啥?”她有些生气了。

“谁说我不想给你相?”相士着急了,抻着脖子,涨红了脸。他差点说出那晚上失眠,在意念里给她相过面。这次他要仔仔细细相她,为那个自相矛盾的结果寻找一个明确答案。

相士抬抬屁股,拉着马扎朝她挪近一些。“抬头。”相士说,糖葫芦女忽然间竟害羞了,依然低着头,沉默着。

“抬起头来,晚上你就走了,今天让我好好相相你……”

她缓缓抬起头,她的脸对着他的脸,相士口中念念有词:“中正骨隆,丰衣又足食,中正骨塌,儿女遭灾星。”他解释说,你额头中正骨高挺,这是丰衣足食的命相。

“咱庄户人家,谈不上什么丰衣足食。可话说回来,也没缺吃少喝的。”

相士打量她的眉,微微皱了皱眉,唱道:“眉毛眼角指印堂,必是一个泼妇娘。”

“嗯?”她一怔,“我可不是泼妇,我没跟邻居红过脸来。”

“我也觉得你不像那号人。来,让我再仔细量一下你的眉毛和印堂的角度。”相士用拇指和食指在她眉和印堂间测量着,他的手指触到了她的脸上,她微微闭上了眼,脸上有一丝淡淡的笑意。“眉毛和眼角还没有完全指向印堂,还隔了一块。嗯,你不是那号人。”糖葫芦女脸上笑容慢慢绽开了。

“看着我的眼。”相士说。刚才,虽是相面,糖葫芦女的目光并不和相士四目相视,现在,相目了,肯定要四目相视。她抬眼盯着相士的眼,视线一碰,她迅速将目光投向一边。

“盯着我的眼。”她刚把目光移到相士的眼睛,又迅速移向一侧。

“这样,我怎么相你的眼?”相士鼓励她,“别害羞,我可没调戏你。”

她终于抬起头,眼睛一眨不眨盯着相士。相士目不转睛相着她的眼。此时,她的瞳人中有一个正襟危坐的相士,而相士的眸子里,有一个羞涩的糖葫芦女。相士和尚入定一般,相了很长时间:“你是明凤眼呀。又唱:明风眼睛细又长,温柔正大有雅量。”“温柔正大?真会夸我。她咯咯笑了。相士也笑了。

下午2点多,路上行人依然稀少。

开始相嘴和唇。相士端详一番,点点头又摇摇头,你是“牛嘴”。

“什么?牛嘴!你胡扯,俺是人,怎么长牛嘴?!”

相士忙说,是“牛嘴相,主富贵呀。”唱:“牛口双唇厚且丰,富贵康宁寿比松。”。

“女人,还是樱桃口好。”

“一样,樱桃口也是富贵相。”“反正都是富贵相,你就不会说个好听的,让俺高兴一下?”虽说是在埋怨,她语气里隐约有点儿撒娇,“唉,你呀,太实在,不会说谎。”

“你的唇嘛……”

“唇怎么啦?”

“我说谎就脸红,再说,咱又不是外人,何必这样……我说了,你可别生气。”相士吞吞吐吐,还是实说了,“你的唇下唇略长一点儿,对母亲有害处。”

“你是个实在人。俺娘身子‘怪瓤’(沂蒙方言,很弱),”她嗫嚅着。

接着是好长时间的沉默。

“大哥,你给我相相,俺二胎是男还是女?”她突然冒出了这么一句。

“想生二胎了?”

“嗯。她爹说,准生证上月拿到了。”

“噢。”相士沉吟着,像在思考什么。

“怎么了,大哥?没法相吗?”

“没,没什么,能,能相。”相士有点慌乱,清清嗓子,唱:“男女宫居两眼下,包括卧蚕与泪堂。右边青色主生女,左边青色主生男。”相毕,相士闭口不语。

“到底是生男还是女?”

“唉,相面这东西,不一定准。生男生女还不一个样。”

又是一阵沉默。她忽然伸出手:“大哥,你看我手上有几个斗,几个簸箕?”相士轻轻捏住她的手指,什么也不说,慢慢用双手捧住她的小手,像是捧着一只小鸟,反复抚摩。

路上静悄悄的,只有热的风在热的阳光里,缓缓流淌。太阳伞下一片寂静,四只手交叠在了一起。

“阿嚏!”树丛里传出一声撕心裂肺、酣畅淋漓地喷嚏声。四只手像四只小鸟,扑棱散开了。他俩顺声瞧去,没看见人。又是一声咳嗽,一口很大响声的痰喷射出来,一个穿花褂的胖壮男人转过了树林。

相士心里咯噔一下。又是他,那个胖子。“坏了。”听见糖葫芦女轻声叹口气,他看见她的脸都变色儿了。

“妹子,听说今晚要走?怎么不给你哥说一声,害得哥专门来给你送行。”胖子几步来到跟前,笑得两眼眯成一条缝:“刚才在山上酒店,订了个雅间,给妹子饯行。”糖葫芦女惊恐地脸上挤出一丝变形的像哭的笑:“胖哥的心意我领了,我、我那个、那个没、没、空,”话说不成句,慌乱中就一把拔出几串糖葫芦往胖子口里塞,“刚出锅的,尝尝……”他把嘴一张,咬住了,手顺势抓住她的手。她用力挣脱,胖子火了,“哥今天就想吃你身上的两颗糖葫芦!”手朝她胸前摸去。

“住——手!”相士张大嘴,腰一哈,吼了一声,嗓音却颤抖着,听起来带拐弯的。在拐弯的声音到达胖子的耳朵后,他像一个坚强的腰疼病人,终于支撑着站起来,僵硬机械的身体把糖葫芦女挡在身后。

胖子不愧是混社会的,迅速使出一记组合拳,直拳、摆拳、勾拳,打得紧凑有序。反观相士,两只胳膊一甩开就不听使唤了,像是闭着眼胡乱往怀里搂什么东西,不但命中率极低而且门户大开,那张脸很快就被频频击中。他像同时吃了洋葱和辣椒,眼睛、鼻子 、嘴里着了火,接着又喝了陈醋和老抽,辣的、酸的、腥的、咸的,一股脑涌出来。

“出人命啦!出人命啦!”糖葫芦女尖声嚎啕。叫声激起了相士体内残存的血性,他拼命了。冒着眼前的血汗淋漓,猛得一挫身,钻进胖子腿裆,双手死死抱住他的腿,想掀翻他。但相士的力气太小了,只是让他的脚后跟挪动了一下,胖子顺势一个夹颈摔,反而将他摞倒在地。胖子狠狠在他身上跺了一脚,相士立刻发出“哇”的一声,那声音像农村捉了青蛙杀死时,朝地上一摔发出的清脆响声。糖葫芦女突然疯了一样冲上去,扑在相士身上。胖子收住了脚,扬长而去。

“咱赶快报警!” “不行,报警我就完了。”相士闭着眼,眼皮很重,很紧。那滋味,让他想起小时候爬树,被细腰黄蜂蛰了。他使劲睁了一下,睁开了一条缝,又闭上了。日头很毒,晒得脸上汗水直流,像是涂了一层辣椒油。他伸手在脸上抹一把,立刻闻到一股浓浓的腥味儿。 “热,真热……”相士嚅呐着。“来,起来。”她扳着他的身子,他吃力站起。

她扶着他走进那片树林中。刚到法海石下,相士腿一软,瘫倒了。她扶起他,打开一瓶水递到他嘴边。他身子倚在她身上,她用手绢轻轻擦拭他的脸。他头一歪,顺势搭在她的胸上。擦着他的脸,她的泪水落下来,滴在他脸上。他慢慢捉住她的手,轻轻握在手里。

“让我相你的手,还没给你相完来。”他的眼努力睁开一条缝,认真相着她的手。这是“小贵纹”。 相士小声唱:小贵纹奇小贵官,纵无官禄积闲钱。相士微微抬头,瞅着她。见她不应声,就说:“真的,小贵纹不能大富大贵,但手里也能攒些闲钱,衣食不愁……你不相信我?”她抽噎着,使劲点着头,将脸贴在了他的面颊。相士的头在她的怀里摩娑着。

“你太冲动了,一点也不冷静。”相士点点头。她继续说,“对付胖子这种人,我有办法,跟他来硬的不行。鸡蛋碰石头,吃亏。”相士点点头,又摇摇头。“怎么了,你还不听我的,真够倔的。”她略带责备地说。

“胖子不给我面子,我受不了。”

“给你面子?他是冲我来的呀。”

“是冲你去的,可我就在你旁边,他太伤我自尊了。”

“我又不是你的女人,伤什么面子?”话一出口,觉出了唐突,一愣怔,手不由自主地捂在了嘴上。

“你是我喜欢的女人。”相士迸出了一句。

她并没表现出惊讶,嘴角掠过一丝微笑,身体微微挪动一下,他的头顺势滑在她的臂弯。相士此时就像个孩子,他用一种顽皮的腔调说:“我想……摸你……”她的脸上突然失去表情,呆滞了一般。他的手从她的衣襟下往里伸,她立刻反应过来,紧抓住他的手。短暂的较量之后,他的手挣扎着顽强前进,几乎触到胸脯了,遭到她的手最猛烈的抵抗。两只手的较量陷入胶着状态,仿佛都在依靠最后一口气支撑着。糖葫芦女喘息换气的功夫,相士乘虚而入。她的呼吸一下变得急促,身体猛烈挣扎几下,也渐渐松弛下来。

树林里静悄悄的,法海石挡住了路人的视线,何况正午路上行人稀少。他有些慌乱的手伸向她的腰带,她利用短暂歇息攒存的力气,猛然推开他的手。他没有放弃,又伸了过去。这次她狠狠打了一下他的手。

“不行!”她在他肩头使劲搡了一把。

相士倚靠在法海石上,闭了眼睛,想让剧烈的心跳减缓下来。他刚睁了一下眼,立刻又被一片亮光耀得眯起来。此时阳光照射的角度,恰好在山腰的“金山花园”造成强烈反射。相士感觉被抛进了一片灿烂的光的海洋,他有些忘乎所以的兴奋。

“你是我的,我的…情…人…” 相士的手突然扳住她的肩头。

“情人?”她声音一个筋斗蹦得老高,“情人可就是‘轧火’呀!”她一扭身子,甩开他的手,用背对着他。

相士真有些怒其不争了,挪动一下身子,逼近她,手第三次抻进她的腰。

“不!俺信耶稣,犯了奸淫,神给定罪,上不了天堂。”她两手死死抓住裤腰。

“城市就是天堂。”相士使劲掰着她的手。她拼命反抗。相士停下来,大口喘着粗气。他异常沮丧,又异常亢奋。

“红颜知己,可以吗?…”相士近乎哀求了。既然她不承认是他的情人,红颜知己总能接受吧。她不答腔,只是紧了紧腰带。怒气腾一下在相士胸腔点燃了,他眼前闪过胖子张开双手摸她时淫笑的脸。

“别装蒜了,胖子肯定上了你!”

他恶狠狠地朝地上啐了一口,双手抓住她的裤腰,用力往下猛拉。她佝偻着腰,缩成了一团,两手提着即将褪掉的裤腰,身子哆嗦得像风雨中的树叶。

“神早给你定罪了。”此时的相士,整个身体犹如一瓶密封的汽水 ,经历了剧烈的震荡,压抑很久的原始欲望就像二氧化碳,在奔腾,汹涌,急切需要一个突破口来渲泻。“你上不了天堂了!”

“红颜知己不‘轧火’呀!”她哇的一声哭了,紧抓着裤腰的手却松了下来。

相士双手被闪了一下,打了一个裂趄。他突然被眼前的一幕惊呆了:这哪儿是两瓣屁股,分明是农村办喜事时,两个刚刚蒸出锅的、海碗大小的馒头呀。相士下意识地在雪白的馒头上轻轻吻了一口,有股淡淡的麦草香,淡淡的冰糖的甜味。他想,这应该是他寻找的城市浪漫的味道,确切地说,是红颜知己的味道。

那味道真好,它有股无形的魔力,仿佛一种花香吸引着蜜蜂,一块糖果吸引着蚂蚁,牵引他一步步走来,从农村走向城市,即使它是一块喷香的鱼饵、老鼠药,他也无所畏惧。

他听见体内那瓶汽水被打开了,二氧化碳像海潮在汹涌澎湃,不停拍打、撞击他的五脏六腑,他感到一阵阵的天旋地转,陷入了一片雪白的浪漫的泡沫里。

他突然将糖葫芦女死死搂在怀中,仿佛他把眼前这座五彩缤纷的城市拥入怀中。

“把三轮车装车上,拉走!”路上突然传来一阵嘈杂声。糖葫芦女趁机挣脱了相士,朝树林外张望。路上,行政执法车拉着她的三轮车,正发动起来。她怪叫一声,立即被相士堵住嘴。“别喊,一喊咱俩就暴露了。”执法车马达发出一阵轰鸣,她猛得挣脱他,冲出树林,冲远去的执法车喊:“我的车!我的车!”

相士慌乱地提着裤子追过来,见自己的相摊也不见了,他声嘶力竭大喊:“我的相书!我的相书!”

那幅高山流水的十字绣,掉在了三岔路口的中央。

注:小说《相士与糖葫芦女》,发表于2010年《当代小说》2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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