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月的风像被阳光烘暖的丝绸,裹挟着浓烈而清甜的栀子花香,拂过绿浪翻滚的田野,也拂动了田埂上少女的裙摆。
她是被这香气吸引而来的。城里的花店也有栀子,但香气总被车水马龙冲淡,哪有这里,仿佛整个天地都被这馥郁浸透。
她踮起脚尖,努力伸着手臂,想去够头顶那枝开得最盛的栀子花。饱满洁白的花朵簇拥在碧绿的叶片间,花瓣边缘还凝着清晨的露珠,在阳光下折射出细碎的光芒。近了,近了……指尖几乎要触及那冰凉的、纯洁的花瓣。
就在这时,一个低沉而略带沙哑的声音从脚下的花田里传来,像一块投入静湖的石子,
"那是别人家的花。"
白栀吓得一缩手,心跳猛地漏了一拍。她循声低头望去。
浓密的栀子花丛下方,一个年轻的男人正蹲在那里。他穿着洗得发白的旧T恤和沾满泥点的工装裤,裤腿高高卷起,露出结实有力的小腿。汗水顺着他晒得黝黑发亮的脖颈蜿蜒滑下,洇湿了衣领下的布料。
他手里握着一把磨得锃亮的锄草小铲,脚边堆着一小撮刚拔下来的野草。阳光毫不吝啬地落在他身上,勾勒出他宽阔的肩膀和专注劳作时微微弓起的、充满力量感的背脊线条。
他抬起头。那一瞬间,白栀感觉自己像是被什么击中了。
他有一张轮廓分明的脸,鼻梁高挺,嘴唇紧抿,带着一种近乎严肃的专注。最吸引她的是他的眼睛——深邃,有一种土地般的厚重与沉静,仿佛能包容一切喧嚣。
阳光穿透花叶的缝隙,在他汗湿的额发和沾着一点泥土的脸颊上跳跃,让他整个人像一块刚从地里挖出来的璞玉,未经雕琢,却蕴含着最原始的生命力和一种……难以言喻的踏实感。
她的心跳莫名加速,脸上也有些发烫。她从未在城里那些衣着光鲜、举止得体的男生身上见过如此……如此纯粹又充满力量的气息。
一阵微风适时地掠过田野,吹起她耳边的碎发,也吹散了方才的尴尬。她定了定神,"对不起,"
少女的声音带着天生的清亮,此刻因为一丝羞赧而显得格外柔软,像风铃轻轻摇曳,"我太喜欢栀子花了。" 她坦白道,唇角弯起一个真诚而略带歉意的微笑,露出小小可爱的梨涡。
这次,她清晰地看到他眼中掠过一丝细微的波动,那厚重的墨玉似乎融化了一角,露出一点不易察觉的温和,像是石子投入深潭泛起的涟漪。
她鼓起勇气,迎着他的目光,清晰地自我介绍,"我叫白栀,白色的白,栀子花的栀。"男子露出淡淡的微笑:"你名字取得真好,我叫周野,周围是田野的周野…″
那个仲夏的早上,他们就这么偶遇了,而且很投缘,逐渐成了一对恋人。
白栀是城里来乡村采风的美术专业大学生,因外婆家住在附近村庄,她就闻着栀子花香寻到这里来了,她父亲做进出口贸易,家境殷实。而周野的父亲是天不亮就要蹬三轮去农贸市场占摊位的菜贩,母亲身患重病,常年药罐子不离身,稍微累点就喘不上气。由此,他高中毕业就毅然放弃了学业,那份大学的录取通知书被他悄悄锁进了抽屉最深处。
"野草和栀子花怎么能相配呢?"周野母亲靠在旧藤椅上,望着窗外叹气,手里还攥着刚清点完的、皱巴巴的零钱——那是父亲今天卖菜的收入。而他父亲蹲在门口忙于修补破旧的箩筐,沉默不语。
这句话像根细刺,扎进了周野心里。但白栀的眼睛亮晶晶的:"周野认识所有花草的名字,连最不起眼的野草都能说出故事来。"她捧着周野粗糙的手,像捧着什么珍宝。
说来确实如此,小年轻谈恋爱开始都那么热腾,时间稍长,等那股劲消停后,那关系就很容易摇摆不定了。因此,周野母亲的表态也是慎重己见。
白栀已经连续三周坐两小时大巴来村里找他,带着城里买的蛋糕和崭新的植物图鉴。
在那个美丽的夏季,周野带白栀认识了酢浆草,会害羞地合拢叶片,蒲公英的种子能飞过整个山坡。白栀则教会他用手机拍照,带他去城里看了人生第一场电影。在萤火虫飞舞的夜晚,他们在栀子花丛中接吻,白栀的嘴唇有花瓣的甜香…
"我们会永远在一起。"白栀把编好的栀子花环戴在周野头上,花香浓得让人眩晕。
转折发生在初秋。白栀的父亲开着黑色轿车出现在村口,他看了眼周野家斑驳的砖墙,什么也没说,只是递给女儿一张去法国的机票。
"艺术学院的offer提前来了!"白栀兴奋地拉着周野转圈,没注意到他眼神里的黯淡。
周野的心沉了下去。法国的艺术学院,那是一个他完全无法想象的世界,遥远得像天上的星星。而他的世界,只有这三亩花田和病榻上日渐衰弱的母亲。母亲的医药费像沉重的石头压着他,每一分钱都要精打细算。白栀父亲那无声的一瞥,仿佛一道冰冷的沟壑,清晰地将他们隔开。
那天夜里,周野蹲在花田边抽烟,火星在黑暗中明灭。手机屏幕亮起,是白栀发来的消息:"爸爸说可以资助你一起去。" 紧接着又是一条:"但我告诉他我们自己可以的!等我站稳脚跟就去打工,我们一起在那边奋斗!"
烟头的红光猛地一亮。白栀的勇敢和决心像针一样扎在他心上。他觉得在陌生的国度,能做什么?真的很难想象,只怕是成为她的拖累,折断她梦想的翅膀。
他不能让白栀为了他放弃唾手可得的光明前程,更不能让她在异国背负两个人的沉重。
他颤抖着手,一个字一个字地敲打屏幕,每一个字都像在剜自己的心:"白栀,对不起。我考虑了很久... ...我们到此为止吧。你去法国,那是你该有的未来。而我不应该连累你,而我的根在这里,我不想离开父母,离开这片花田。"
发送键按下的瞬间,他把头深深埋进膝盖里,肩膀无声地剧烈耸动。花田里未落的栀子花在夜色中散发着最后的幽香,像一场无声的告别祭奠。
冬天来得猝不及防,外面下起了雪,周野已经做出决定,白栀因为太爱周野,所以她并不赞同周野这么做,认为男子汉要豁得出去,因而兴怱怱冒雪来到他家,
"为什么?"白栀拽住他的衣袖,雪花在她睫毛上融化成水珠。
周野甩开她的手,声音比寒风还冷:"你该去法国画你的塞纳河,而不是在这里浪费时间。野草和栀子花本来就不该在一起。"
对于周野那么坚定的态度,白栀仍不甘心,拽着他的手,认真的对他说,"周野,我去法国学习结束后一定回国就业,到时候我们又可以在一起了,你能等我么?"这时的周野心里五味杂陈,实在没想到白栀那么执着,他也非常喜欢白栀,决定这次依了她,瞬间把她拉进怀里,贴着她耳朵很清晰的说道,"好啊!我答应你,等你回来。"白栀接着又说,"一言为定。″此刻,她们互相紧握着对方的手…
五年后的花卉博览会上,已经成为育种专家的周野正在展台介绍耐寒栀子。一个熟悉的声音从人群后方传来:"这种花能在雪地里开放吗?"
白栀穿着剪裁利落的西装裙,无名指上没有戒指。她指尖轻触花瓣的动作依然温柔,只是眼角多了几道细纹。
周野一下子就认出了身前的那个姑娘,欣喜回答"可以,你怎么提前回国了?"周野听见自己干涩的声音,
白栀笑了,心里想这小子迅即能认出我来,看来真是没看错人,"我想给你一个惊喜,所以向你说的回国日期推迟了一个月,″她从包里取出一个小玻璃瓶,里面是干枯的栀子花瓣,然后又说"我一直在等这栀子花瓣再次盛开。"
花卉博览会的灯光太亮了。周野眯起眼睛,看着站在展台前的白栀,喉咙突然干涩得说不出话。她剪短了头发,发尾刚好扫在锁骨的位置,耳垂上一枚小小的栀子花耳钉在灯光下闪烁。
"这种花能在雪地里开放吗?"白栀又问了一遍,手指轻轻抚过花瓣。
"可以。"周野清了清嗓子,拿起一盆展示用的植株,"它的根系能耐受零下十五度的低温。"他机械地背诵着培育数据,却看见白栀的目光落在他左手的疤痕上——那是五年前为了给她摘悬崖边的野花留下的。
展台周围人声嘈杂,他们之间却像隔着一层透明的薄膜。白栀刚才从包里取出那个装干花的小玻璃瓶时,周野已闻到了熟悉的香水味,混合着淡淡的松节油气息。
"你最近仍在画画吗?"他脱口而出。
白栀的睫毛颤动了一下:"是的,而我也在美术馆做策展人。"她转动着玻璃瓶,"塞纳河没有想象中好看。"
一个带着孩子的顾客来询问花期,打断了他们生硬的寒暄。等周野应付完顾客,发现白栀正站在展台角落研究他的培育笔记。她阅读时微微皱眉的样子一点都没变。
"你做到了。"白栀指着笔记上密密麻麻的观测记录,"冬天开花的栀子。"
周野的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笔记本边缘:"花了三年时间杂交选育。"他没说那些失眠的夜晚,如何对着手机里偷拍的白栀照片发呆;也没说每次栀子花开时,胸口那种被荆棘缠绕的疼痛。
窗外突然电闪雷鸣,夏季的暴雨来得又急又猛。参观者纷纷涌向室内展区,转眼间他们的展台前就空无一人。雨点砸在玻璃穹顶上,像一千颗珍珠同时碎裂。
"我送你回去吧。"周野看着白栀单薄的衬衫
白栀没回答,而是凑近观察一株刚结花苞的植株,"它看起来有点缺水。"
周野递过喷壶,两人的手指在壶把上短暂相触,又同时像被烫到般缩回。水雾喷洒在叶片上,散发出清新的气息。恍惚间,周野仿佛回到了那个教白栀给花浇水的午后,她的白裙子被水溅湿,在阳光下几乎透明。
"你还喜欢我吗?"白栀突然问。雨声太大,那么直接的话,周野不确定自己是否听错了。
周野的呼吸停滞了。他颤抖着从钱包夹层取出一片干枯的栀子花瓣,边缘已经磨损发黄。"我每天都带着它。"花瓣上还有淡淡的粉色痕迹,是当年白栀用的口红印。
雨点渐小,温室顶棚仍在漏水,一滴冰凉的水珠落在白栀脸上,像一滴眼泪。周野下意识伸手去擦,却在碰到她皮肤的瞬间僵住了。白栀抓住他的手腕,力道大得惊人,眼中闪过无数情绪,
"你知道我在巴黎的三年,每次闻到栀子花香都会胃痛吗?你知道我有多爱的吗,你知道在国外生病有多无助么…"
窗外一道闪电劈过,照亮了周野通红的眼眶。他突然抓住白栀的肩膀,声音嘶哑,"野草怎么能阻挡栀子花开向更好的地方?"
白栀的眼泪终于落下来:"可野草才是栀子花的根啊。"她扯开周野的衣领,露出那个一直藏在衣服下的吊坠——小小的玻璃瓶里,是五年前她送给他的第一朵栀子花。
"我培育出了能在冬天开花的品种。"周野抵着白栀的额头轻声说,"现在野草和栀子花可以活在同一个季节了。"
白栀破涕为笑,从包里拿出一张皱巴巴的明信片——是五年前周野偷偷塞进她行李的,上面只写了一句话:"祝你以后过得比我好。"她翻到背面,露出自己后来添上的字迹:"但没有你,怎么可能好?"
雨停了,阳光穿透云层照进温室。展台内那株耐寒栀子上的花苞,不知何时已经悄然绽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