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生大概始终处在爬山的状态吧,在山下总会向往翠意围聚的山头,当双脚步入一片阴翳晦暗的山林而双耳却会敏锐地去捕捉山谷那道空濛腾挪、飘忽不定的瀑布,经历种种不足为外人道的辛酸与悲苦,亦收获种种不足为外人道的快乐与诗意,一切如此吝啬,一切又如此慷慨。
正斜倚床头读着《资治通鉴》,玉龙兄的电话打过来:“在干嘛呢?读书?你这会儿如果有空,到我的办公室来一下!”我当即放下司马光,从五楼走到一楼,进了玉龙兄的办公室。
玉龙兄一幅眉飞色舞的神态,正凑在手机上翻看什么,连忙招呼我也过来看一看。我挪过脑袋,注意到他正在翻看美篇中的《伯父》连环画。《伯父》连环画是他的学生们绘制,而又源于我的亲情散文《怀念伯父》。说实话,这事早已淡忘,而突然与之相逢,瞬间一帧帧或精湛或生涩、或愉悦或伤感的图画映入我的眼帘,昔日踮着脚尖偷偷窜出我头脑的情景,又呼吸着湿热的气息走近我,蛊惑我,触动我,安慰我。
我的家乡在千里之外的秦巴大山深处的袁家湾。客居渭水之滨超过二十五年,每念及故乡的山水人文,心为之动,情为之摇,思归不得,便写下长长短短的文字。一方水土养一方人,陕南的袁家湾山水人文自然不同于关中。玉龙兄数年指导学生开展美术实践活动,读了我的文章心中不免波动,不止一次征询我的意见:啥时候带上学生去你的老家采风呀?我“呵呵”傻笑,担心袁家湾的接待条件,这风就一直飘在心中了。风不能采,我的文字还在“汩汩”地流淌,写滴水岩,写狮子田,写火纸场,写水电站,收获一波歆羡,熨贴一层乡愁。
我的文字涉及长辈的并不多。伯父一生多难,2012年2月去世。此后三年多的时光中,我几乎三五天就会梦到伯父,梦到他的病容,梦到他讲述对我的牵挂。2015年9月的某个夜晚,我又一次梦到伯父了。我爬起身,打开电脑,含泪写下《怀念伯父》一文。课堂上,我把文章读给孩子们,孩子们用心倾听,眼里闪烁着晶莹的泪花,甚至角落里传来幽微的啜泣。那一刻,孩子们通过文字与声音,走进我的文章,走进“伯父”艰难奇崛的人生。分享结束了,我让孩子们谈谈感受,孩子们如鲠在喉不吐不快,谈得特别入味。我再让陈思昱、王炎佩上黑板画出自己心目中的伯父,这两位同学不假思索走上黑板,画得非常用心。下边的同学自告奋勇,纷纷要求让他们上来一展画技。课后我把孩子们的收获告诉玉龙兄。玉龙兄果然有想法,不愧是个策划高手,提议组织全班同学开展《伯父》连环画活动。玉龙兄现场抓差,安排我负责《怀念伯父》文字改编,安排学生揣摩文字分组作画。
此后的一个多月里,我三易其稿,将一万多字的长文改编成六十多则短文,使之符合连环画的特点;我利用课堂与课后时间,给孩子们讲述陕南的风土人情,让孩子们增加一抹鲜活的感受;我坐在画室中,做了热心而免费的“模特”,供孩子们把握袁家湾人的容貌特征。兴趣果然是最好的老师,玉龙兄的谆谆教导,孩子们反复查阅资料,起稿作画,用心揣摩,画得有声有色,伯父仿佛被赋予了崭新的生命。文字当然不同于线条与色彩,我为自己的文字能够复活在孩子们的笔下而欣喜若狂,《怀念伯父》附丽在孩子们聪慧灵秀的笔端从而飞向遥远的所在。
《伯父》初稿终于完成,我迫不及待地拍下来,发在朋友圈中。同事与文友好评不断,感慨系之:你和玉龙的合作相得益彰,没想到你曼妙的文字能够以这种方式活色生香呢!我知道这是大家对我的嘉许,我更看重的是自己的文字走入孩子们的心灵,孩子们用灵动的画笔捕捉到了这份感动。初稿完成,二稿隆隆推进。遗憾的是,由于学业提升的需要,孩子们先后去了西安、北京等地封闭训练,冲刺专业课高考,《伯父》连环画的事不得不搁浅了。后来与玉龙兄说起此事,玉龙兄计划待孩子们高考结束后继续完成。高考结束后另行组织孩子们返校完成连环画当然不是一件易事,《伯父》的搁浅成了心中莫大的遗憾。
不经意间八年过去,现在重新翻看这一帧帧的图画,陈思昱、王炎佩、纪味等一个个熟悉的面孔浮现在眼前,尤其正值伯父忌辰十三周年,心中涌荡起各种欲说还休的况味。人生大概始终处在爬山的状态吧,人生依然,爬山不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