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槐树
院角那棵老槐树又开花了。米粒大的碎白缀在枝头,像被风吹散的月光。我站在二楼窗口数着花瓣,忽然想起三十多年前蹲在树根下捡槐米的小男孩——那时我总以为,只要把晒干的槐米装满玻璃罐,就能留住整个夏天的蝉鸣。
树根处深褐色的瘤节像老人皴裂的手背。记得祖母总爱把竹椅搬到树荫里,针线篓搁在凸起的树根上。她说这棵树是陪嫁来的,"当年你爷爷用黄牛车驮了三天三夜"。银针在苍老的手指间穿梭,树影在她霜白的发髻上摇晃,槐花簌簌落在未完工的棉袄上,积成小小的雪丘。
城市的梧桐教会我另一种相守。每天清晨,那些擎着翡翠巨伞的树影总准时投在七楼窗台。我常在煮咖啡的间隙凝望它们,看阳光如何从叶脉间筛下流动的金箔。某日暴雨过后,发现某根横枝上多出个鸟巢,像天空遗落的褐色纽扣。从此每个加班的深夜,抬头看见那团模糊的剪影,便觉得写字楼里也生出了温暖的巢穴。
最难忘丽江古城的银杏。深秋时节,整条街浸在金黄的涟漪里。客栈老板娘说这树比茶马古道还年长。我常坐在树根隆起的部位读书,后背贴着温热的树皮,仿佛靠着谁的脊梁。某天发现某片叶子背面用铅笔写着:"等风来的时候,我就回家"。字迹被雨水晕染成淡蓝的云翳,在叶脉间轻轻摇晃。
树是站在原地的旅人。它们把年轮写成密信,让候鸟指去远方;将心事凝成树脂,等某个黎明被琥珀收藏。城西拆迁区有棵香樟,建筑工人在它周身钉满木条,像给垂暮的将军披上铠甲。经过时总看见枝桠间倔强冒出的新绿,在钢筋水泥的缝隙里舒展成小小的旗帜。
去年回乡,老槐树被台风折去半边臂膀。裂口处露出浅黄的木质,犹如岁月撕开的伤口。我学着祖母当年的样子,把春凳搬到歪斜的树冠下。暮色渐浓时,有晚归的麻雀落在我脚边,歪头啄食去年的槐荚。斜枝上残留的花苞在风里轻颤,恍若故人欲言又止的叹息。
此刻站在异乡的梧桐树下,忽然明白我们眷恋的或许不是树本身。那些盘桓的根脉牵着记忆的游丝,婆娑的叶影摇着时光的碎金。当手指抚过年轮曲折的纹路,就像触碰到了时光的掌纹——那些被季节点亮的清晨与黄昏,那些随年轮沉浮的相遇与别离,都在树影婆娑间,长成了我们共同的年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