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施青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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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2507/1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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归途拾穗

“麦子都快熟了!”

回乡的路上,我指着车窗外那片已然泛黄的麦田,语气里混杂着惊讶与习以为常的淡然对孩子说。孩子清澈的眸子里映着无边的金黄,但几乎从未见过真实的麦子长什么样,这不像我们的童年,麦子的每一次生命蜕变——从犁铧翻开的黝黑泥土中播下希望,到烈日下弯腰挥镰,汗珠砸进滚烫的土地;从捆扎成垛、肩扛回场,再到摊晒、碾压、扬净……都烙印着 我们弱小身影的参与和见证。

说起割麦捆麦的日子,那滋味着实令人望而生畏。那时候,村子里既没有拖拉机的轰鸣,更不见联合收割机的踪影,家家户户那望不到头的金黄麦浪,全得依赖一把把磨得锃亮而又弯如月牙的镰刀,一镰一镰地弯腰割下,再一捆一捆地扛回打麦场。我印象最深的一次,是父亲割麦时,被一根尖锐的麦芒扎进了他的眼睛,那麦芒上密布着细小的倒刺,如同微缩的鱼钩,扎进皮肉里面便顽固地往里钻。父亲越是揉搓眼睛,那芒刺便钻得越深,在毒辣的日头下,父亲的眼睛被折磨得像抹了辣椒水一样,烧得通红,泪水不停地往外流。母亲慌忙跑过来,焦急地翻开父亲的眼皮寻找,几乎连眼球都露了出来,可那该死的麦芒却像在玩捉迷藏,怎么也寻不见踪影。最后,还是在城里大夫的手中,才艰难地取出了那根细如牛毛,却足以让人痛不欲生的麦芒。

幼时的我,对这苦役般的劳作充满抗拒,却又无力挣脱。每当看见那些被磨砺得寒光闪闪的月牙镰刀,在阳光下折射出冰冷的锋芒,我就不由得想起了跟奶奶割草时的惨痛经历。那天下午,在割草 时的一个不小心,被锋利的刀刃无情地“啃进”我的食指,钻心的剧痛伴着青草汁液的气息瞬间炸开,鲜红的血珠顺着指头滚落,奶奶抓起一把土便按在伤口上,又“嗤啦”一声撕下自己的衣襟,手忙脚乱地裹住我颤抖的小手。那疼痛的记忆,如今早已凝结成指尖一枚褐色的疤痕。自那以后,父亲便不再让我碰镰刀,每到割麦时节,我只能亦步亦趋地跟在他们身后负责“打腰子”,也就是用麦秆拧成捆麦子的草绳。

谁承想,“打腰子”更是个技术活。这活在父母手中显得举重若轻,他们随手从割倒的麦堆里抽出一绺麦秆,双手如翻花般灵巧地一绞一拧一绕,一个结实匀称的“腰子”便好了。可这活儿在我手上,麦秆仿佛抹了油,总在指缝间滑溜,打好的“腰子”不是松松垮垮,就是稍一用力便“啪”地断开。但在经过一个下午的努力,也还是摸索出了几分门道,打出的“腰子”虽然粗细不匀、歪歪扭扭,倒也能勉强将那金黄的麦穗囫囵捆住了。看着被粗糙的麦秆磨得通红掌心,闻着细密的汗水夹杂着麦秆特有的带着阳光和尘土的气息,一种从未有过的成就感竟油然而生。

窗外,金色的海洋飞速掠过,沉甸甸的麦穗在夏风中起伏,涌动着无声的丰收浪潮。“爸爸,面条是麦子变的吗?”孩子稚嫩的声音像一颗小石子,轻轻敲碎了我的思绪,我心头微微一颤,仿佛时光的琴弦被拨动。回头一看,她正用清澈而陌生的眼神好奇地打量着这片浩瀚的海洋。

“那必须的啊!没有这地里的麦子,哪来你碗里的面条呢?以后啊,爸爸慢慢给你说。”我笑了笑,她也懵懂地笑了,小手无意识地摸了摸车窗。

车窗外金黄色麦田倏忽闪过,却瞬间将我拉回那笼罩着尘土与麦香的打麦场。场地是父母亲一铁锹一铁锹铲出来的,场面光滑的就像母亲擀面用的砧板,一捆一捆的麦子均匀地铺满麦场,宛如给大地盖上了一层金色凉被,燥热的心瞬间泛起一丝凉意。打我懂事起,父亲就开着拖拉机拉着沉重的石磙子,在麦场上“哒哒哒”地一圈圈碾压,那声音低沉又踏实像大地满足的哼唱。父亲常说,他们年轻时,打场全靠牲口拉石磙子,两三天才能碾完一场,如今有了这些“铁家伙”,省力多了。他敲打着沾满油污的机身,话语中带有些许的欣喜,也有对某种事物行将消逝的茫然。

打场分上下两个半场。头遍碾完后,大人们需用木锨将麦秆整个儿翻个身,让底下的也能晒到烈日头,这翻场的活儿也不轻松,等到麦秆都翻了个个儿,交给太阳继续烘烤,便到了我们最盼着的小憩时光了。这时候,各种各样的水果就热闹了起来,染黄的杏子,涨红的李子,水灵灵的西瓜,还有偷偷酝酿甜香的苹果……我们早已经躲进树荫里,眼巴巴盯着父亲放到水桶里面的大西瓜,看着母亲一刀下去,红瓤黑籽,汁水四溅,抢起一块就啃,冰凉的甜汁顺着下巴流淌,那叫一个透心凉。

麦垛旁的李子树是最诱人的。红彤彤的李子压弯了枝头,在阳光下像玛瑙珠子,趁着大人休息的时间,我和几个小伙伴猴子般蹿上李子树,刚摘上一个塞进嘴里,就被邻居大婶一声大喊“贼娃子!”吓得魂飞魄散,差点从晃悠的枝头掉进树下的玉米地里。下午的扬场,则是一天劳作中难得的诗意与惬意。父亲抬头看看天色,抓起一把麦粒试试风向,等风一起,他便抄起木锨将混着麦糠的麦粒高高地扬在空中。金黄的麦粒如密雨簌簌落下,堆成小山,轻飘飘的麦糠则被风卷着,打着旋儿飘远了,在夕阳下泛着金光,像一群迷途的金色飞蛾。那场景,仿佛是父辈洒落在泥土里的汗珠,此刻又被木锨一锨锨扬回到天上,凝成了漫天金雨。

如今,麦场上那份天人合作的热闹与期盼,早已随飘散的麦糠一同消散,那喧腾的劳作场景,那麦香与尘土交织的气息,都化作了机械沉稳的轰鸣,回荡在大地的怀抱中,歌唱着又一个又一个丰收的季节。车窗外,我看见收割机扬起的麦粒在阳光下散发着醇厚的芬芳,这芬芳里沉淀着旧日里的艰辛,也蒸腾着新时代泥土的温热——大地,永远以它温热的胸膛,拥抱着所有播种希望和追逐丰收的儿女。

在收割机沉稳的声浪中,我仿佛又看见了父亲通红的眼睛和自己指尖的褐痕,与在夕阳下簌簌落下的漫天金雨交织在一起,那石磙子碾过麦秆的“哒哒”声,似乎仍在岁月的深处回响,而眼前这些铁家伙的歌唱,正承载着新的希望,沿着父辈们用汗水浇灌出的崭新的田野,奔向一个又一个饱满的明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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