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14年的大连港,码头上停泊着一艘冒着白烟的巨大油轮,身着绅士服的洋人和刚剪了辫子的中国人往来穿梭,交流洽商,繁忙地运送着货物出海。
我倚在码头边的栏杆旁,无望地踢着地上的石头子,靠这样来打发时间。海雾将蔚蓝的海洋笼得朦胧灰暗,依稀中可看见远方驶来一艘满载着人的大船,越靠越近,船上下来一群跋山涉水闯过来的难民。
其中有一个瘦高的男人,拖家带口,满脸未刮的胡茬,三四十岁的样子,向我询问他的亲戚,“你知道铁路上有个工人,李平江,比俺年纪更大几岁,这么高……”
男人开始手忙脚乱地比划起来,我摇摇头说:“我不在铁路上工作。”
“那你知道去哪走鱼岭村吗?”男人穷追不舍地问。
他身后站着两个孩子和一个妇人,皆饿得有些脱相,三个人都沉默不语,用期待的眼神目不转睛地看着我。我挠了挠头,最后无奈道:“反正我也是一个人没有事情做,走吧,我带你们去。”
他们身上没有钱雇马车,我兜里还算殷实,大方地掏钱雇了个稍大的马车和赶车人。他们一家老小把卷铺盖放在箱板上,剩下几个人挤挤巴巴坐在一起。
“兄弟,俺叫李平川,李平江是俺大哥,二十年前跟着闯关东的来了大连,之前信里说在矿上做工,这不咱山东老家闹天灾了,实在活不下去了,俺就带着俺妻儿都过来,投奔大哥去!”
我侧头看着他,一张饱经风霜的脸上露出欣喜的笑容,我也没有扫他的兴,闲聊问:“你们从哪来啊?”
“山东登州府蓬莱县。”尽管已经背井离乡,李平川说起自己的故乡时,依然是骄傲自豪的口吻。
“哦。”我点点头,又道:“我听我爸说,我家祖先也是闯关东过来的,可是到他那一辈的时候,都记不清祖籍在哪了。”
“这咋能忘啊!”李平川情绪激动地打着大腿,回头又拍醒了熟睡中的两个孩子,郑重其事地说:“恁几个以后要是留在这活,千万不能让子孙都忘了根啊。”
那两个孩子迷迷糊糊地睁开眼,极不情愿地答应了一声,接着又睡去了。
他的老婆叫王宝芸,抱着两个孩子,慈祥温和地笑着问我:“你是个读书人吧,叫什么名字,家是哪里的呀,听不出口音呢。”
有没有种可能是你们口音太重了?我没计较,微笑道:“我叫曹锦乡,家在黑龙江省哈尔滨市道里区。”
李平川疑惑地问:“俺在船上的时候听说,哈尔滨关道不是吉林省的吗?”
“口误,说错了。”我连忙转移了个话题,差点忘了这个年代的行政区划和一百年后是不一样的。
颠簸的马车一直驾到晚上,终于抵达鱼岭村。下车后他们四处寻找老大哥的身影,却在乡亲的口中得知,李平江早于半个月前去世,据说是在铁路上做工的时候被日本领事打死的。
李平川气得抡起地上的锄头,扬言要给大哥找回个公道。我急忙拦住他,劝道:“大叔,你先冷静一下。日俄战争之后,日本人在大连横行霸道,无恶不作,你单枪匹马过去,岂不是送死?”
两个怯生生的孩子跟在王宝芸身后,她一边哭一边拉回李平川的衣袖,说:“大哥都没了,你再有个三长两短,咱这一大家子还怎么过。”
李平川咽不下这口气,面红耳赤地坐在大槐树下,夜风狂啸,我们几个人都沉默不语。
小一点的孩子“哇”一声哭了出来,我知道他是饿了,于是又从兜里掏出点钱,找了个临近的农户家进去凑合吃了一顿饭,顺便了解一下李平江生前的状况。
李平江是南满铁路的工人,平时吃住都在铁路附近,月月开了工钱寄回家里,他只有一个女儿,还有一个卖大烟的妻子。
“卖大烟?”我们惊呼,大嫂居然是干这种营生的。
农户压低声音,点了点头,眼神直往门外瞟,接着说:“那女人自己偷偷种罂粟,估计赚了不少钱呢。”
王宝芸深恶痛绝地骂道:“她男人在外面辛辛苦苦修铁路做工,她怎么能赚这种脏钱,昧良心!”
“娘,什么是罂粟?”年龄大一点的女孩好奇地问。
“那可不是什么好东西,能做成大烟,抽完之后人就废了,家底也败光了。”王宝芸毫不避讳,严肃地告诫儿女。
“那她现在怎么样了?”我关心的是这个问题,考虑到接下来是去与留。
这时候大家都安静下来,只听农户说道:“你想啊,家里攒了这些钱,她男人还死了,还不得被村里恶霸吃绝户?她早就跟一个做生意的男人卷钱跑路了。”
“那,那孩子呢?”李平川急切地问。农户接着没有言语,吃完饭之后带我们去了李家,推开生锈的大门,一个面黄肌瘦的女孩坐在炉子前头生活,手里拿着一个咬成一半的黑馍。
她看见我们一群人来,还以为是来抢家的恶霸,吓得睁大双眼,撒腿就跑。
王宝芸一个箭步冲上去,像拎起一只小鸡仔一样轻而易举地把她提起来,捧着她的脸仔细打量一会,抹了把眼泪道:“可怜的丫头,无家可归。”
她野蛮得很,张嘴就一口咬在了王宝芸的胳膊上,大声道:“我有家!”
王宝芸被迫松开了手,一双儿女死死瞪着她,他们虽是同龄儿童,此刻因保护母亲而烧起来的战火却丝毫不比战场上的弱。
“丫头,俺是你叔啊!”李平川抱着女孩的头失声痛哭。他用一晚上的时间秉烛夜谈,从山东老家聊到来大连的水路,勉强获得了她的信任,至少她不再发起疯来攻击我们了。
“你叫啥名?”我翘着二郎腿坐在炕上,啃着黄瓜问向这个面相不善的小女孩。
她已经没有昨天的锐气了,垂着脑袋,长长的头发遮盖住瘦削焦黄的脸颊,低声说:“李贺之。”
王宝芸端来一盘热腾腾的白馍,那两个孩子刚要伸手去抓,她不满地打走了他们的手,挑出第一个最白最大的馍馍,递给李贺之。
她无声地吃着馒头,也不知自己的未来何去何从。
晚上我们住在她家,老两口把孩子们都安置好之后,添了一把柴火,齐聚在炕头商量事情。
“大叔,我也是一个人,手头里稍微有点积蓄,你要是不嫌弃,就让我跟着你们呗。”
“恁这读书人咋能跟着俺们这些庄稼人下地?”李平川很不解地问。
我来到这个陌生的时代,除了他们之外谁也不认识,所以道:“都是前路茫茫,就一起搭个伴呗。”
多我一个倒是无所谓,问题是李贺之从今以后怎么办。
“要不咱在村里给贺之找户好人家?这个年纪嫁人虽说早了些,先在婆家可以住着,有个依靠。”王宝芸手里缝补着衣裳,建议道。
李平川还在深思熟虑,没有回应。
木门外传来“咯吱”一声的动静。
我们齐齐回头,看见李贺之弱小的身影躲在门外。她似是在偷听我们交谈,被发现后却大大方方走进来,把怀里揣着的木盒子放在炕上,亲手打开了。
盒里装了不少银钱,她直接翻过来,一并都倒在炕席的被褥上,坦诚地说:“叔,婶,这是我爹这些年在铁路上省吃俭用攒下来的钱,我娘临走时留给我了。我一个姑娘,没法守住这些财,你们拿着这些钱,买块地,好好过日子吧。”
王宝芸推了推手边的钱,愁眉不展道:“丫头,你把钱都给出去了,你以后怎么过啊?”
“我们不是一家人吗?”李贺之轻声说,微小的声音在狭小的屋里显得震耳欲聋。李平川当即握着李贺之的手,声音颤抖道:“好,咱们一起走。”
“大连山多平地少,又被日本人占着,我也不想在这里待了,往北去吧,那里地广人稀,地价又便宜。”
我没想到李贺之看起来瘦弱枯干,竟然是这么有主意的一个人,在这个动荡腐朽的时代里,多么令人惊叹。
“你想去哪,我们就去哪。”李平川严肃认真地对李贺之说。
她想了一会,道:“哈尔滨。”
老两口忽然想起来什么,看了我一眼,我也觉得很奇妙,笑着拍了拍手,“好,就去哈尔滨。”
我们跋山涉水,从大连港来到了冰雪消融的哈尔滨。
时隔一百年,我又回到了这座尘土飞扬的城市,没有人能懂我这种激荡过后瞬间沉入泥潭的心情,此时此刻,我的亲人又在哪里?
黑土地一望无际,深远的蓝天上飘着几朵色泽浅淡的云,我伸出五指,感受着风吹来的形状。日渐融化的冰雪里带着清新的泥土味。李平川的眼眶湿润了。
我们没有进入市区,而是在郊野买了几十亩地,家里妇孺皆上阵种地,又赶上个风调雨顺的好年,年底的收成很好。
我和李平川并肩走在金黄的麦浪中,这是我们埋头苦干了一年的收成,即使大风将他脸上的褶皱吹得愈加深陷,他的眼底铺满了碎屑的光。
我抚摸着低垂的麦穗,笑着打趣道:“大叔,要是有人给你几十万块钱,买走这块地,以后不种庄稼了,建高楼大厦,你卖不卖?”
“不卖。”李平川义正言辞地回绝我,“建高楼大厦,俺去哪?”
“你住高楼大厦。”
“俺不住,那么高,摔死了怎么办?”
我笑他的无知,他笑我的臆想。他没见过百年后迅猛变化的世界,我不懂他对土地深深的眷恋。
一年一年过去,麦子熟了几次,手里的地越来越宽敞,李平川的腰却越来越佝偻。即便如此,每天鸡鸣晨起时,只要站在田边稍微一探头,就能看到一位苍劲有力的老人,一个人扛着锄头在地里干活。
他从不孤单,因为他的身后是万亩良田。
这些孩子慢慢长大,老大李世英是个漂亮热烈的姑娘,常和路上往来的人打交道,以李家的名义在镇上开了个酒庄,生意做的不错。
老二李世恒心浮气躁,学什么都学不明白,先是嚷嚷着要干木匠,一碰壁就回头不学了。如今长大成人,他一事无成,只好在家里帮忙种种地,还经常偷懒。
他们三个里我最喜欢的还是李贺之。她和李世英是完全相反的存在,一个热烈如火,一个深沉如水,这些年她的沉默让人们渐渐忘却了那个当年掏出全部家当北上买地的女孩,她常常一个人坐在窗边做针线活,我得空时还会教教她念字。
我懂的也不是很多,毕竟现在报纸上印的都是繁体字,目光一扫大概能知道上面写的是什么内容,但若要让我逐字讲出来,实在是太难了。
时间来到1926年冬。
李世英出嫁了,夫家是哈尔滨市里一户姓杜的人家,家境殷实,老爷子经营许多家商行的生意,大儿子杜梅生继承了他的事业,如今娶妻成家,小儿子杜洛生刚刚留洋归国。
多年的酒商身份让李世英褪去了庄稼户入城时的怯懦,一向风风火火的她在杜家施展得开,我们也就放心了。
按照乡下大户的规矩,结婚是要请演员唱二人转大戏的,杜老爷子考虑到市里繁忙,干脆就在乡下的李家先办个订婚宴,又请了当时风头正盛的戏班子演员施见水。
“俺听不惯这二人转,唉,想俺老家的山东梆子了。”李平川颤颤巍巍地坐在椅子上,手里拄着一根拐棍,他的佝偻越来越严重,没有棍他几乎无法走路了。
王宝芸在一旁兴致勃勃地嗑瓜子,李世恒忙着端酒水招待客人,李贺之坐在角落里静静听戏。
王宝芸还偷偷把我叫过去,让我在婚宴上多留意杜家的女眷,兴许能给李世恒说门亲事,亲上加亲。我含糊地答应下来,实则内心暗自鄙夷,哪家姑娘要是嫁给李世恒,可是倒了八辈子血霉了。
台上这出戏叫作《情人迷》,一百年后的东北人闲来无事时也会哼哼两句,可都远不及来现场看一出完整大戏的酣畅淋漓。
清脆婉转的唱腔和轰轰烈烈的乐器曲调交织在一起,人们沉浸其中,全然不知危险的靠近。突然一声枪响,熄灭了台上的喧嚣,所有人屏息凝神望着黑压压下山的一窝土匪,抱头鼠窜。
披着一身虎皮的土匪头从人群中走出来,脸上纵横着可怕的刀疤,腰间别着一把手枪,审阅般地环视了一圈聚集在此地的村民,清清嗓子道:“谁是李平川?”
唱台上的戏子款款走下来,浓墨重彩的脸上露出从容的笑意,道:“原来是大掌柜的,您有所不知,这家人办的是订婚宴,李老爷子进城和亲家喝酒去了。”
“娘的,骗谁呢,给我搜!”土匪头用把黑洞洞的枪口对着蓝天开了一声响,几个土匪摸索一阵便把李平川从人群中搜了出来。
“几位爷,咱们往日无冤,近日无仇的,干嘛绑咱家老爷子?都是大喜事,进来喝杯喜酒,以后交个朋友,有话好好商量嘛。”李世英着急忙慌地跑过去,央求道。
土匪头擦了擦枪杆,邪笑道:“今年土地欠收,大伙都没钱,俺们兄弟几个下山也抢不到什么东西,就你们家还算是个大户,不抢你们的,抢谁?”
我看见老态龙钟的李平川在他们枪下毫无招架之力的样子,心里一阵酸疼,这些年的日子虽说能够饱腹,却也称不上富裕,不管丰年还是灾年,大家都是勒紧裤腰带过日子,连一口新鲜的豆腐都舍不得吃。
眼看着李平川就要被他们带走,谁也不敢反抗,人群中突然传来一道坚定的女声:“我和你们走。”
竟是李贺之站到人群中央。
李世英责怪地拉了她一把,李贺之毫无理会,拨开了阻拦的手,兀自走上前,叹道:“我叔离不开人照顾,他这一去,家里放不下心。”
“贺之!”我大声叫她,她朝我摇了摇头,示意我不要担心她。
土匪给李贺之和李平川两人的眼睛上蒙上黑布,很快带着他们消失在茫茫雪域之中。订婚宴的酒食也被他们洗劫一空,短短一个时辰之内,竟有了恍如隔世之感。
李世恒跑到城里去报案,杜家得知消息后无比震惊,面对土匪的天价勒索,要么请军警去上山剿匪,要么自认倒霉花钱把老爷子救出来。
前者大概是不可能的,即便去了也只会打草惊蛇,逼着土匪撕票。
我们急得寝食难安,最后李世英一擦眼泪,狠狠道:“大不了就把房子和地都卖了,也得把爹救出来。”
李世恒不愿意听这话,拍桌子嚷嚷道:“你倒是飞上枝头变凤凰了,我们一家子呢?以后吃什么,喝什么?”
这时候王宝芸反倒没了主意,任凭儿女争执不休,只会坐在炕头上默默流泪。
这时门外传来了敲门声,一阵凉意在我们心底蔓延开来,谁知道门后是福是祸呢?我站起来,瞪了一眼吵架的姐弟俩,说道:“来人了,都别吵,我去开门。”
他们俩也就闭了嘴,房间里瞬间安静下来,只有王宝芸断断续续的啜泣声。
来者是个狼狈的叫花子,蓬乱的头发压在皮帽子下,帽沿上落着一圈轻薄的雪片,冻得通红的脸上黑一块白一块,手上也长满了冻疮。
“自己到地窖里拿点吃的,赶紧走吧。”
我现在没心情搭理一个乞丐,所以态度不好,刚要把门关上,他抬手挡住了我的动作,笑着称呼我道:“曹兄。”
我才反应过来,仔细打量他,看着这张熟悉的脸颊,惊呼道:“杜二爷?你怎么弄这样了?路上遇见劫匪了?”
此人是杜家的老二杜洛生,还好我与他有过几面之缘,才把他认出来。
他扫了扫身上的雪,从袖子里掏出一张皱皱巴巴的纸,放在手心里铺平了,递给我。
“爹与我一切都好。”
是李贺之的字迹。我惊喜地握住杜洛生的手,连忙把他请进屋里。
“这几日我乔装打扮成这样潜入土匪山,替剿匪的军警打探消息。这次政府是下定了决心要把土匪窝收拾干净,不出三日,大爷和贺之就能回来了。”杜洛生一边脱掉厚重的大衣,抖着身上的雪,坐到炕沿上说话,“诶,你们家那个小妹妹,真是个女巾帼。”
王宝芸疑惑地问:“怎么说?”
杜洛生爽朗一笑,道:“换作我,我都要惧那些土匪三分。她不哭不闹,心眼子可老多了,跟我们的人里应外合,没有她,我还真弄不来那么多消息。”
“她平时不是这样的……”我惊叹地摇了摇头,又担忧地问:“她怎么样了,有没有被土匪欺负?”
杜洛生的笑意更深了,道:“你知道她跟那些土匪说啥了吗?谎称自己和大户人家订了亲,值就值在是个大姑娘上了,要是没了清白,就和柳絮一样轻贱,到那时别提家人来交赎金,任凭她死在山头上也没人管了。土匪到底还是在乎钱,没有碰她。”
在场的诸位听见杜洛生的复述,纷纷惊得目瞪口呆,我也是。
飞雪连天的清晨,远远的雪地尽头冒出两个人影,李贺之搀扶着气若游丝的李平川一步一陷地走在深雪里,大家围拥而上,看见瘦骨嶙峋的李平川,都知道他活不了几日了。
他不是死在土匪手里,他从很早开始就病了,却总是讳疾忌医,纵使是好身体也要被拖垮了。他再也无法下地,和他深沉爱着的土地相依,临死前他恋恋不舍地望着窗外被大雪掩埋的黑土地,留下一句遗言:
“来年春……再种。”
从今年庄稼落灾的时候,他的生命就开始一点点消逝了。最后我们把他埋到一座山头上,让他永远瞭望他亲手开垦的万亩良田。离开时,我回头看了一眼他的墓碑,隐约中感到自己曾来过这个地方,一时竟什么都记不起。
李世恒根本没有继承他的遗志,转头就做了个让全家人都鸡飞狗跳决定——卖掉乡下的田地和房屋,到哈尔滨市跟着杜家做生意。
李世英没什么可说的,王宝芸当然反对,可家产毕竟都握在她儿子手里,她一个快油尽灯枯的老太婆,除了坐在炕头上哭天抹泪地骂上几场,别无他法。
就这样,我们来到了哈尔滨市内开酒庄,幸而有杜家的照拂,才没让李世恒那小子把家产都挥霍光。
杜洛生时常来找我出门散步,我们两个无业游民成日在哈尔滨的街头上转悠。他可不如我在这里住得久,我闭着眼睛随便拐几个弯都能探索出他从未发现过的好地方。
有一天下着一层薄薄的小雪,我们去看索菲亚教堂,人潮汹涌,而他一眼就在无数张面孔里认出了李贺之。
“她改名了,现在叫李鹤之。”我笑吟吟地告诉他。
“为什么?”杜洛生很惊讶。这年头女子有名字的本来就很少,这位不仅有名还要改名,头一次见。
李鹤之穿着一件紫色的大袄,脑后扎着一条长长的麻花辫,久久地注视着教堂的穹顶,我们没有过去打扰她。
我向杜洛生解释道:“你知道她为什么叫贺之吗?因为她出生那天,正好是李世恒百天的日子,为了庆贺别人,她才叫贺之。搬到城里后,她天天看报纸,又买了几本诗词书,格外喜欢那句‘晴空一鹤排云上,便引诗情到碧霄’,打定了主意要改名,李世恒不管她,大婶本来也不识字,她改名的事情只有我知道,现在还有你。”
我拍了拍杜洛生的肩膀,李鹤之一闪而过的身影早已消失在视线里了。
她穿紫色的衣服很漂亮,像一束愁结的丁香,幽美含蓄。我很难把她和当初那个智斗土匪的女巾帼联系在一起,直到有一天,她按耐不住对我说:“我想上学,可是我哥不同意。”
“凭什么?”我义愤填膺地把手里的豆角摔倒地上,说道:“再穷不能穷教育,况且李世恒那小子平时听个二人转都往台上撒钱,怎么能差你这点学费?”
“他说我一个姑娘家,念什么书。”李鹤之垂着眼眸。
“你甭听他的,他也没念过多少书,他懂什么。”
我去跟王宝芸说理,又找李世恒认真谈过了。他这人平时花钱大手大脚,一到给李鹤之掏钱的时候反而小心眼起来了,我恨不得踢他两脚。
“今儿是鹤之生日,你当哥的不招呼招呼就算了,人家就这一个愿望,你也承担不起?”
李世恒故作惊讶说:“噢,今天她过生日啊,让厨房多做两道她爱吃的菜,上学的事以后再说吧。”
“你别以后再说。”我严肃道。
“她都这么大了,不成亲,出去念什么书,还不遭人家笑话?”
为此我差点和李世恒打起来,傍晚的时候我去安慰李鹤之,隔着窗户看见她趴在桌上呜呜哭泣,更加憎恨李世恒的迂腐和无情。
夜空上突然绽放起紫色烟花,一只火苗窜上星空,拖着长长的尾,绽放出一朵朵绚烂的紫花,零星的火光缓缓坠落,直至淹没在夜色中。
我把窗户打开,呼唤她抬头看,“你看,有人放烟花,是为了庆祝你过生日呢,生日快乐啊,鹤之。”
她望着烟花,眼睛瞬间流出两行泪,模糊的视线里,只见缭乱的星光闪烁,劈啪作响爆炸声将她的耳朵牢牢裹挟住,万籁俱寂,她只能听见炮响。
不用看烟花升空的方向,我就知道是杜洛生放的。他提前给我一件礼物,让我在生日当天转交给李鹤之,为了避嫌却不愿意说是他送的,我不能生吞他的心意,于是道:
“我一个裁缝朋友听说你今天过生日,特意送了件衣服。”
李鹤之擦干泪水,打开精心包装的礼盒,露出崭新芬芳的旗袍,绣着一簇簇云紫色的丁香花。她从前一直穿李世英用剩下的衣服,总是宽宽大大,她已经习惯了,这件衣服却无比合身,倒像是为她量身定做的。
新衣服的喜悦并没有让她忘记忧愁,而是更加坚定了想法,对我说:“夏天我去卖冰棍,我自己攒学费。”
她真的做到了。
她是展翅欲飞的鹤,没有人能够折断她的双翼。
她读书,考学,从未给家里添过一丝麻烦,好在李世恒虽然表面上不支持,也没有为难过她,背地里还会偷偷出点学杂费。
站在松花江的大桥上,冷风吹得脸上直疼,笑起来时连牙都不敢露出来。哈尔滨严寒的冬天,李鹤之托我请杜洛生见个面,二人就在冰天雪地的大桥边上诀别。
“我要去北平念书了。”她眺望着桥下闪着光的冰面,轻声说。
“我祝你日后学业有成,平安快乐。”杜洛生的手落在冰凉的栏杆上,激动的泪水险些夺眶而出,他终于可以看着这个在风中摇曳着一线生机的姑娘,往后远走高飞了,哪怕她以后的幸福里不会有他。
松花江的太阳落下了。
我无法改变接下来发生的历史,李鹤之走后,九一八事变爆发,东北沦陷,我该庆幸她没有亲眼看见这些正在上演的悲剧,她未说出口的爱人,也死在了那年的冬天。
日本人要收购他们的商行,杜梅生倒是识时务,要把杜家的产业拱手相让。杜洛生是有血性的,他关起门来烧光了所有铺子,转身投湖自尽。
李世恒悲愤交加,不愿做亡国奴,背井离乡,投军从戎——那时他已有一个姓曹的妻子和两个儿子,在一个风雪之夜丢下他们,不管不顾地走了。
我醒了。
我慌慌张张地拉开窗帘,却见窗外正飘着鹅毛大的雪花。
“好多年都没这么冷过了。”父亲端着热水杯走进来,看着窗外的大雪,感慨道。
“不是年年都这么冷吗?”我晕头转向地说。
父亲笑了:“昨天你还说你一直在等雪,今年的大雪来得格外晚。”
我久久不语,才意识到刚刚发生的一切都只存在于我的梦境里。
“老家是不是要动迁了?”我问。
“是啊,拆迁款给了好几十万呢,够你在道里买套房子了。”
“我不要。”我穿上衣服起身,扭头对父亲说:“去老家看一眼。”
“你这孩子,没事发什么神经?”父亲嘴上抱怨,还是跟着我一块去了,其实他也想家了。
我们翻看着家里的旧照片,有许多已经模糊失真,无法辨认是谁。我一张一张地翻阅,仿佛在寻找着什么,忽然看到一张熟悉的脸,惊呼道:“李世恒?”
父亲一巴掌落在我的头上,正色道:“那是你太爷爷。”
我忍痛咽下这口气,委屈道:“他姓李,我姓曹,我俩怎么能有关系?”
“你太爷爷参军之后,太奶没法一个人拉扯两个孩子,就把孩子都改姓曹了,带回娘家养活。”
“老爸,那你知道……李鹤之这个人吗?”我期待而又忐忑地看着他,一字一顿地念着她的名字,我希望这不是一场梦,而是她真的存在过。
“不知道啊。”父亲挠了挠头,手里摆弄着一摞照片,“这些都是你太奶带过来的,我都不认识。”
“也是,她嫁进来的晚。”我无奈地继续翻找,忽然发现一个类似日记的小本,上面用我熟悉的字体写着:
“后来我一直在等一场雪。”
“人永远也不能离开土地,尤其是生长在土地上的孩子。”
真实姓名:孙浩楠
就读学校:辽宁大学
专业:汉语言文学
联系地址:辽宁省沈阳市沈北新区道义南大街58号辽宁大学蒲河校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