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曲树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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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2509/1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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倾听大地的呓语

天地玄黄,洪荒宇宙。在古人对大自然朴素的认知中,大地即是承载万物、孕育生命的载体。自然界的万千生命都与我们脚下的这方土地息息相关,一脉相承。

夜深人静时,我常独自走向茫茫原野,脱去鞋袜,让脚掌贴上泥土。那一刻,仿佛血脉与地脉悄然接通,一种沉静而深邃的搏动自脚心传来——那是大地的呓语,低回、绵长,如远古的吟唱,在耳畔轻轻回响。

初秋的夜露已悄然凝结,草叶微颤,露珠滑落,滴落在枯叶上,发出极轻的“嗒”的一声,像是时间在黑暗中轻轻叩门。风掠过玉米地、青纱帐,不是单一的“沙沙”声,而是层层叠叠的交响:高处的玉米叶相互摩挲,是细碎而清亮的“窸窣”;中层的玉米棒在风中轻撞,发出略带韧性的“吱呀”声;贴近地面的玉米叶则如绸缎拖地,是绵软的“簌簌”声。这声音不疾不徐,与我呼吸的节奏渐渐合拍,仿佛我的肺叶也成了玉米地的一部分,在天地间一开一合。

远处山峦静默,却并非无声。松涛起伏,是它深沉的鼻息——风穿林而过,松针的震颤汇成一片“呜——呜——”的低鸣,时而如叹息,时而如低吼,仿佛山在梦中苏醒。溪水穿石,是它清亮的脉搏。我蹲在溪边,听那水珠跳跃于石隙之间:大石阻水,水流劈开,发出“哗”的一声清响;细流滑过苔藓覆盖的卵石,则是“滋滋”的轻吟,如丝绸滑过肌肤;而水滴自山石上滴落潭中,那“咚——”的一声,余音悠长,仿佛时间在此刻凝滞,又缓缓扩散。我忽然明白,这水声的节奏,竟与我手腕处的脉搏隐隐相合——每一下“咚”,都像在叩击我生命的琴弦。

枝头有鸟鸣,草间有虫吟。夜莺在浓荫深处试音,初是几声试探的“嘀——嘀——”,继而展开婉转的啼啭,尾音微微上扬,如银线抛向夜空;蟋蟀在石缝中拨动翅膀,发出“唧唧唧唧”的规律鸣叫,细密如针脚,织就夜的静谧;而金钟儿的叫声则更清越,是“叮——叮——”两声一组,如微型的钟磬,在暗处敲响。泥土下,蚯蚓翻动,是极细微的“窸窸窣窣”,如指腹轻抚砂纸;树根在冻土中伸展,挤压着微小的空隙,发出几乎不可闻的“噼啪”声,那是生命在黑暗中无声的宣告。这些声音织成一张细密的网,将我温柔包裹。我忽然明白,人声亦在这网中——牧童的短笛,吹出“呜哩哩”的调子,笛声的悠扬与鸟鸣相和;农妇在溪边捶打衣物,木槌击打湿布的“嘭嘭”声,竟与远处啄木鸟敲击树干的“笃笃”声遥相呼应;樵夫的吆喝“嘿哟——”,那粗犷的尾音,在山谷间回荡,竟与风过山脊的呼啸同频。原来,我们的语言,原也来自风的形状、水的流向、兽的呼号。当人开口发声,那声音里仍藏着山的厚重与河的婉转。我们的笑声,或许源于溪水的跳跃;我们的叹息,或许模仿了风过林梢的呜咽。

我曾见到一位须发皆白的老农,他缓缓蹲下,将耳朵贴在春天的田垄上,侧耳倾听。问他听什么,他笑而不语,良久才说:“听种子发芽呢。”我屏息靠近,几乎什么也听不见。可当我静下心,将全部注意力沉入耳中,竟捕捉到一种极微弱的“噼——啪”声,如同干豆在火上爆裂,又似冰层在春阳下初融。那是种子挣脱种皮的声音,是根须刺入泥土的轻响。那一刻,他耳中所闻,或许正是大地最细微的呓语——破土之声,根须蔓延之音,万物在黑暗中默默相连的私语。这声音微弱,却比雷鸣更撼动人心,因为它诉说的是生命最初的契约:人,从未脱离土地而独存。我们今日的行走、劳作、欢笑与哭泣,其根基皆深埋于这无声的萌动之中。

城市里,水泥覆盖了泥土,车流淹没了虫鸣。可每当雨落,落水管的滴水声仍能让我恍惚——那“嗒、嗒、嗒”的节奏,间隔均匀,竟与山涧滴泉如此相似。原来,纵使高楼林立,我们心底仍回荡着大地的节拍。地铁在地下穿行,车轮与铁轨摩擦的“轰隆——轰隆——”声,沉闷而持续,如远古地脉的震颤在城市深处苏醒;风吹过楼宇间隙,发出“呜——呜——”的长吟,那呜咽般的声调,与林间穿行的晚风毫无二致。我们建造城市,却仍以心跳回应着自然的律动。甚至,我腕上手表秒针的“滴答”声,那精确的节奏,也让我想起露珠滴落、水波扩散的自然韵律。我们自以为远离了荒野,可我们的感官深处,仍镌刻着对大地声音的原始记忆。

终于懂得,所谓“天人合一”,并非玄谈。当我的呼吸应和着林涛,当我的步履契合着溪流,当我的沉默聆听万物的低语——那一刻,我便是大地的一部分,如一棵树,一块石,一滴水。我们与山河共心跳,与草木同呼吸。

大地从未停止诉说。它在雪落时轻叹,那“簌簌”的落雪声,是它最温柔的呓语;它在花开时微笑,蜜蜂振翅的“嗡嗡”声,是它喜悦的吟唱;它在秋风里低诉别离,枯叶离枝的“沙——”一声,是它悠长的叹息。只要俯身倾听,那呓语便清晰可闻:人,不是自然的征服者,而是它血脉相连的孩子。

这倾听,更是一种深刻的醒悟。我们常以“改造自然”为荣,却忘了我们本身就是自然的表达。我们引以为傲的智慧与文明,其源头不过是大地亿万年低语的回响。我们建造的桥梁,其弧度暗合彩虹;我们谱写的乐章,其节奏源于心跳与潮汐。当我们伤害土地,如同割裂自己的血脉;当我们污染河流,如同毒害自己的血液。真正的和谐,并非人与自然“共存”,而是人类重新认出自己本就是自然的延伸,是大地以另一种形态在呼吸、在思考、在低语。

人不负青山,青山亦不负人。当我们的脉搏与大地的心跳同频,当我们的耳朵重新学会听懂那古老而恒久的呓语,和谐共生便不再是理想,而是生命最本真的回响。那回响里,有种子破土的力量,有溪流奔涌的欢畅,有山岳静默的智慧,更有我们自己——作为大地之子,终于归家的安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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