现代青年画家画作展在海城美术馆隆重开展。展馆内的灯光柔和而温暖,投射在每一幅画作上,为它们镀上一层静谧的光辉。人群在展厅中缓慢移动,低声交谈,欣赏着一幅幅风格各异的美术作品。姚建国站在一幅名曰《蝉鸣的午后》画作前,久久未曾挪步。
他今年已经五十九岁了,头发花白,脸上布满了岁月的痕迹,退休的日子就在眼前。作为一名职业刑警,他本来习惯了那种紧张而忙碌的生活节奏,这种场合并不适合他,他今天是被女儿硬拽着过来的,因为这次画展也有女儿的几幅画作参展。出于对女儿的关心,他还是饶有兴趣地来到了画展现场。
姚建国仔细端详着这幅《蝉鸣的午后》:画面的主体是一片刺眼的碧绿,一棵棵挺拔的白杨树密密麻麻地填满整个画面,茂密的叶子和浓重的绿色产生了强烈的视觉冲击力。在画面的三分之一处偏左位置,一对男女拥抱在一起,女人的头靠在男人的左肩上,微微上仰,眼神定格在一个空中的方向,神情绝望,仿佛在向谁发出求救。而男子的脸却看不到,只看到一个后脑勺,头发看上去很浓密。在他们的不远处的画面一角,有一个月牙形的水潭,水潭倒影着树叶,澄澈碧绿。
姚建国看到这个场景,心头不禁一颤:好熟悉的场景啊!他闭上眼睛,回忆起三十年前那个夏日的午后,那个年轻女子倒在小树林中的情景。他记得她的照片,记得她的名字,记得她家人悲痛欲绝的模样。
他睁开眼,再次看向画作。那名女子的容貌虽然经过艺术加工,但姚建国仍然能从她的眼神中认出她。他深吸一口气,心中升起一股强烈的直觉——这幅画的作者,一定知道些什么。
三十年前的那个至今悬而未破的凶杀案,一直是压在他心头的石头,他忽然觉得,今天的这次画展,是冥冥之中对他的一个暗示,或许在他退休之前,这个案子就该有答案了,他该毫无遗憾地退休了。
想到这里,姚建国心中一阵兴奋。他环顾四周,终于在展厅的一角发现了女儿姚燕子。她站在画作旁,神情复杂,似乎也在思索着什么。姚建国走过去,轻声问道:“这幅画的作者你认识吗?”
女孩点点头,“认识,他是咱们胶东半岛上近年来出现的最有前途的青年画家。”
姚建国急切地说道:“我想见他。”
姚燕子吃惊地看了父亲一眼,然后点点头:“好的,我联系他。”
三十六岁的青年画家奕欢近年来佳作迭出。他的作品曾在多个展览中展出,受到艺术界的关注,但他始终没有忘记那个蝉鸣的午后。他的画作中,有一种难以言说的深邃感,仿佛每幅画都承载着某种沉重的回忆。然而,他最著名的作品,却是那幅《蝉鸣的午后》。
这幅画的创作过程并不轻松。奕欢花了整整三年时间才完成它,期间他经历了无数次的修改和挣扎。每当他试图描绘那个场景,他的手指都会不自觉地颤抖,画笔在纸上留下凌乱的痕迹。他无法摆脱那段记忆,也无法让自己的画作真正还原那一刻的真相。
他常常在夜深人静时独自作画,窗外蝉鸣阵阵,仿佛在提醒着他那段无法抹去的过往。他闭上眼睛,脑海中浮现出那个女人的身影,她的眼神,她的绝望,还有她最后的求助。他试图用色彩和线条去表达这一切,但每次画完,他都会感到一种无法言说的窒息感。
然而,他从未放弃。他相信,只有通过这幅画,他才能真正面对自己的恐惧,才能让那段记忆得到某种形式的释放。他用深褐色的背景描绘出小树林的阴影,用浓重的笔触勾勒出那棵高大的槐树,而在画面的中央,那名女子的身影被定格在那一刻——她仰头望向他,眼神中充满了绝望和无助。
画作的色调阴暗而压抑,蝉鸣的午后仿佛被冻结在时间的缝隙中。奕欢用极细的线条勾勒出女子的轮廓,她的嘴巴微微张开,仿佛在向他求助。而画面的另一侧,那名男子的身影模糊不清,仿佛只是一个虚无的影子,却让人不寒而栗。
当《蝉鸣的午后》最终完成时,奕欢感到一种前所未有的解脱。他终于用自己的方式,将那段记忆具象化,让它成为一幅画,而不是永远藏匿在他心中的阴影。然而,他也明白,这幅画不仅仅属于他自己,它还承载着一个未解的案件,一个等待真相的谜团。
这幅画的首次展出,是在全国青年画家展览上。展览的展厅宽敞明亮,墙壁上挂满了来自全国各地的年轻画家的作品。奕欢的画作被安排在展厅的角落,与其他作品相比,它的色调显得格外阴沉,仿佛与周围的明亮世界格格不入。然而,正是这种独特的氛围,吸引了许多观众的目光。
有人站在画前久久驻足,他们无法理解这幅画的意义,却能感受到其中蕴含的沉重情绪。有人低声议论,猜测这幅画背后的故事,而更多的人,则只是默默地注视着那双绝望的眼睛,仿佛被某种无形的力量牵引着,无法移开视线。
夏日的阳光像一把无形的火,炙烤着闫村的土地。空气中弥漫着热浪,连风也仿佛被晒得懒洋洋的,只是偶尔拂过树梢,带来一丝微弱的凉意。然而,真正让这个午后显得喧嚣的是那无处不在的蝉鸣。它们藏身于树影间,此起彼伏地叫着,像是某种看不见的生物在不停地重复着同一个咒语,将整个村庄笼罩在一片躁动不安的氛围中。
村西南的小树林,是一片被村民们遗忘的角落。树林不大,却足够茂密,枝叶交错间遮住了大部分阳光,只留下斑驳的光影洒落在地面上。这里远离村庄的喧嚣,是孩子们最喜欢的秘密基地。林中生长着一些高大的槐树和柳树,树干粗壮,枝叶繁茂,仿佛守护着这片静谧的绿洲。林间偶尔传来几声鸟鸣,野鸡扑棱着翅膀飞过,惊起一阵细碎的树叶沙沙作响。虫鸣声此起彼伏,像是在回应着蝉鸣的节奏,构成了这个夏日午后独特的交响曲。
六岁的奕欢坐在一棵高大的槐树上,树枝在他脚下微微晃动,却足以支撑他的重量。他仰头望着阳光透过树叶的缝隙洒落下来,金色的光斑在他脸上跳跃。他的目光穿过树冠,望向远处的村庄,那里的一切都显得遥远而模糊。他并不害怕这喧嚣的午后,反而喜欢这种安静中的热闹。
奕欢是一个沉默的孩子,他不喜欢说话,也不与人交谈,只是用画笔在纸上记录下他所看到的一切。他的世界里没有言语,只有色彩和线条,它们是他与外界沟通的方式。
小树林里的一切都让他着迷,阳光、树叶、鸟鸣、虫声……他用眼睛记录者这一切,回家后他会用画笔将它们一一描绘出来,仿佛这样就能把它们永远留住。他的画纸上是一幅幅充满生命力的作品,每一笔都承载着他内心的感受。别人叫他哑巴,但他并不认为自己是个哑巴,他觉得自己只是不愿意说话而已。他用画笔表达自己的情绪,用色彩诉说他的想法,而这些画作,成了他与世界唯一的联系。
然而,这个看似寻常的夏日午后,却注定要在他的人生中留下挥之不去的印记。
奕欢隐藏在树梢上,观看着阳光透过树叶的斑驳光影。就在这片静谧中,一阵急促的脚步声打破了小树林的安宁。
他抬起头,透过树叶的缝隙望去,看见一对青年男女正
朝树林深处走去。他们的笑声和低语声在林间回荡,带着几分轻浮与暧昧。奕欢本能地缩了缩身子,试图让自己融入树影之中。他并不害怕人,但这些人的情绪与他的世界格格不入,让他感到一丝不安。
青年男女在林间停下脚步,开始亲昵地拥抱、接吻。奕
欢的目光被他们吸引,他并不理解他们的行为,只是觉得他们的情绪与自己平时的孤独形成鲜明的对比。他静静地观察着,然而,下一秒,气氛骤然改变。
争吵声撕裂了林间的宁静,像是某种无形的裂痕在空气中蔓延。奕欢眨了眨眼,不敢置信地望着眼前的景象——那名男子突然抓住女子的肩膀,语气愤怒而粗暴,而女子则惊恐地后退,脸上的笑容瞬间消失。奕欢有些害怕,他的手指微微颤抖,心跳加快。他并不明白发生了什么,但那种紧张的氛围让他感到窒息。
男子的情绪愈发激动,他的手缓缓收紧,像是要把女子
的脖子掐断。女子挣扎着,双手徒劳地挥舞,眼中满是惊恐。奕欢的心跳几乎停滞,他的身体僵硬,无法动弹。他想喊叫,却发现自己发不出声音,只能眼睁睁地看着眼前的一切发生。
女子的挣扎逐渐减弱,她的目光在绝望中游移,最终,她的视线落在了树梢上的奕欢。那一瞬间,奕欢感觉自己的血液仿佛凝固了。她的目光中充满了求救,也充满了绝望,仿佛在无声地向他求助。奕欢张开嘴,想要呼救,却依旧发不出任何声音。他的手指紧紧握在一起,指节发白,眼中满是恐惧。
女子的身体缓缓倒下,林间的喧嚣戛然而止。奕欢的呼吸急促,心跳如雷鸣般震响在耳边。他的视线停留在女子的脸上,那双眼睛依旧睁着,仿佛在诉说着什么。蝉鸣依旧在耳边回响,却再也无法驱散他内心的恐惧。
他不敢再看一眼,转身爬下树,跌跌撞撞地跑出小树林。他的脑海中只剩下那一双绝望的眼睛,以及那个无法言说的午后。从此,他再也无法靠近那片树林,也无法摆脱那个午后的阴影。
从那天起,奕欢的世界仿佛被一层厚重的黑暗笼罩。他不再去小树林,甚至连靠近村南的方向都会让他心生不安。每当蝉鸣响起,他都会不自觉地屏住呼吸,仿佛那些叫声会勾起他内心深处最痛苦的记忆。他曾经热爱的夏日,如今却成了他最恐惧的季节。
他的自闭症似乎在那一刻变得更加严重。他变得更加沉默,不愿与任何人交流,甚至连家人也难以走进他的世界。他的母亲曾试图与他交谈,试图了解他的感受,但奕欢只是低头画画,用画笔代替言语。他的画作依旧充满色彩和生命力,但其中多了一份难以言说的沉重。
他的父亲曾带他去看医生,希望找到原因,但医生只能告诉他,奕欢的自闭症或许与他的童年经历有关。然而,他们谁也无法确切知道,那个蝉鸣的午后究竟在他的心中留下了怎样的创伤。奕欢自己也无法用言语表达,他只能用画笔描绘那些无法言说的情绪。
他的画作中开始出现越来越多的阴影,越来越多的黑暗角落。他曾画过无数次那个午后的情景,每一次,他都会不自觉地颤抖。他的笔触变得凌乱,色彩变得暗淡,仿佛在试图抹去那段记忆,却始终无法彻底摆脱。
随着时间的推移,他的恐惧逐渐演变成一种深层的焦虑。他开始害怕夏天,害怕听到蝉鸣,甚至害怕夜晚的寂静。他总是做同一个梦——那个女人的眼神,那个绝望的午后。每一次醒来,他都会发现自己满身冷汗,心跳如雷。
他无法忘记那个午后,无法忘记她的眼神。他曾经试图告诉自己,那只是一场噩梦,但他的内心清楚,那并不是梦。他只是个孩子,却被迫目睹了死亡,而这个经历,将永远铭刻在他的灵魂深处。
闫村的小树林凶杀案,在当地警方的档案中始终未能结
案。三十年来,案件的调查如同陷入泥沼,线索早已模糊不清,证人也随着时间的流逝而相继离世或搬离村庄。当年负责此案的老民警姚建国,始终未能忘记那个夏日午后,那个年轻女子的惨死。
姚建国是闫村所属那个镇派出所的老警员,从警三十五年,他见证了无数案件的起起落落。然而,这起凶杀案,是他职业生涯中最难以忘怀的一桩。案件发生后,警方迅速展开调查,调取了所有可能的线索,但最终却一无所获。他记得,案发后他亲自前往小树林调查,试图还原案发现场的每一个细节。然而,现场早已被破坏,唯一留下的,是一片凌乱的草叶。
案件的嫌疑人身份成谜,警方只能通过有限的线索进行推测。案发当天,村里并未发现任何异常,而那名女子的家人也未曾察觉她已遇害,直到第二天清晨才报了警。警方调查了村中所有可能的嫌疑人,包括她的恋人、朋友、甚至陌生人,但最终都无果而终。
姚建国始终坚信,这起案件一定有隐情。他曾在案发后多次走访村民,试图寻找蛛丝马迹,但三十年来,他始终未能找到那个凶手。他从未放弃过寻找真相,即便岁月已在他脸上留下痕迹,即便他即将退休,他仍然坚信,总有一天,他能找到那个凶手。
然而,闫村早已不是当年的模样。随着城市的扩张,这片村庄被拆迁重建,取而代之的是一片崭新的楼房。当年的小树林也被铲平,建起了一座公园。村民们搬进了新小区,生活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姚建国站在新建的居民楼前,望着昔日的小树林,心中满是感慨。
他知道,自己已经快退休了,而这起案件,或许也将永远悬而未破。但即便如此,他仍希望,总有一天,真相能够大白于天下。
奕欢的画室位于城市边缘的一座旧公寓内,屋内堆满了画作和颜料,墙上挂满了他不同阶段的作品。阳光透过窗户洒进来,为整个房间增添了一丝温暖。然而,当姚建国踏入画室,奕欢的表情却显得格外紧张。他看着这位年迈的民警,
眼中闪过一丝复杂的神色。
姚建国没有直接提及凶杀案,而是指着《蝉鸣的午后》,缓缓说道:“你画的这个女人,你见过?”
奕欢的手指微微颤抖,他低头看着地面,沉默了很久,才终于开口:“她……她死了。”
姚建国点了点头:“我知道。三十年前,她死在小树林里,而你,是唯一目击者。”
奕欢抬起头,目光中透着痛苦与挣扎。他知道自己必须说出真相,但他也知道,一旦说出来,那段尘封的记忆将再也无法掩埋。他深吸一口气,缓缓开口:“那天,我躲在树上画画,然后……然后我看到了他们。”
他描述了那个夏日午后的一切——青年男女的亲昵,随后的争吵,以及那名男子掐住女子脖子的那一刻。他用断断续续的语句讲述了自己当时的恐惧,讲述了女子最后的求助眼神,以及自己无法呼救的绝望。
姚建国静静听着,眼神逐渐变得坚定。他知道,自己终于找到了那个关键的证词。
“你还记得那个男人的样子吗?”姚建国问道。
奕欢摇了摇头:“太模糊了,但我记得……我记得他的眉头呈八字型,其余都不记得了。”
姚建国立刻展开调查。他调取了当年的档案,比对了奕欢提供的细节,最终锁定了一个可能的嫌疑人——李志远。他曾是村里的一名青年,案发后便离开了闫村,杳无音讯。然而,姚建国并未放弃,他走访了李志远的家人,最终确认,李志远在三年前因病去世,死于一场突如其来的癌症。
姚建国站在警局的档案室中,望着手中的卷宗,心中五味杂陈。他终于找到了真相,但凶手却早已不在人世。
他回到奕欢的画室,将调查结果告诉了他。奕欢听完后,沉默了很久,然后缓缓地点了点头。他终于放下了一直以来的恐惧,终于从那个蝉鸣的午后中挣脱出来。
姚建国看着奕欢,语气温和地说道:“你已经不是那个孩子了。你用画作讲述了真相,而我,也终于完成了我的职责。”
奕欢缓缓抬起头,眼中第一次流露出释然的神情。他知道,那个午后,那段记忆,终于不再是他的噩梦,而是一幅画,一段历史,一个真相的见证。
奕欢站在窗前,望着城市的天际线。阳光洒在他的脸上,温暖而明亮。他深吸一口气,感受着空气中的清新,仿佛终于从那个蝉鸣的午后中挣脱出来。
这幅《蝉鸣的午后》不仅揭开了一个尘封三十多年的秘密,也让奕欢完成了自我救赎。他曾经害怕夏天,害怕蝉鸣,害怕小树林,甚至害怕夜晚的寂静。然而,当他将那段记忆倾注在画布上,他终于意识到,自己并非无法面对过去,而是害怕它会永远束缚自己的未来。
他开始重新审视自己的艺术。他的画作依旧充满色彩和生命力,但其中的沉重感渐渐被一种新的力量取代。他不再试图抹去那段记忆,而是学会与它共存。他画下那个女人的眼神,不是为了沉溺于恐惧,而是为了铭记真相,让历史不再被遗忘。
在展览结束后,《蝉鸣的午后》被永久收藏,而奕欢的名字也逐渐被更多人知晓。他的画作不再只是个人情感的宣泄,而是承载着更深层的意义——关于正义、关于记忆、关于一个哑巴男孩如何用自己的方式讲述真相。
姚建国退休的那天,他特意来到奕欢的画室,站在《蝉鸣的午后》前,久久未语。最终,他轻轻拍了拍奕欢的肩膀,说道:“谢谢你,孩子。”
奕欢微微一笑,点头致谢。他知道,自己终于走出了阴影,而那个蝉鸣的午后,也终于成为了过去的一部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