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盏乡愁（组诗九首）

其一 鹏城夜思

“来了，就是深圳人”

名片把肉身，轻搁进榕荫

欣喜？迷茫？

夜色漫过来，像老家铁锅的木盖

严严实实，捂热胸口空旷

渭浪 故土尘

劈作两片天——

一片是鹏城幻海，灯火织着期许

一片是故园烟火，熬着岁月绵长

榕叶沙沙，落满肩头

恍惚间，老院槐影轻轻晃

耳畔荡着的，是深南路车流喧响

还是记忆里，槐花簌簌的白，簌簌的凉

一瓣落肩头，一瓣落乡愁

故土尘未歇，漫过梦，漫过异乡梧桐影

其二 春日花事

秦川的春天，是被花簇点亮的

槐花缀满糙枝桠，碎雪窸窣扑衣襟

桐花垂串串紫铃，摇响塬畔岚气

桃花探过篱笆，粉白洇染半垄春痕

石榴花最烈，炸开半树红裳，烧透初夏风

秦川的光，穿过每一朵花蕊心跳

把春息酿进年轮肌理

每截嫩枝噙着日光清甜

拧成哨子，缠着童年的梦

不肯老去

其三 田间野蔬

地里的清欢，藏在野菜鲜嫩里

人汉菜掐尖，晨露凝在嫩茎，像未醒的星

灰灰菜焯水，焯出日光晒过筋道

槐叶筛落的日影，漫过梨木案板

勺儿菜卷青勺，拌入扯面辣子香——

忒美得很

野韭菜割两把，烙成菜盒，香透半街晨昏

鹏城的饭桌，这股泥腥，是难得佳肴

总有时节，父母用眉县猕猴桃纸箱

寄来几包焯水晒干野菜，裹着故土尘霜

一口嚼碎，乡愁便从齿间漫向岁月根

其四 飞扬野趣

垄间的野趣，就长在野草自在洒脱里

飞蓬草举着白絮，权作竹马鞭——蹄声远

臭蒿漫开清苦，驱散夏夜蚊蚋，烟痕渐散

狗尾巴草挽绒兔，旧梦在风里轻轻飘

铺地锦编串小辫，脚步晃向远方的云

童年的衣角，拂过每一棵野草呼吸

缠着蝉鸣，把无忧时光轻轻摇

野趣还在眼里晃，乡路已隔了几重山，几重年轮

其五 野陌药香

塬畔的温润，藏在草药褶皱里

七七芽，带刺披叶

紫花漫过，荒坡坎

曾揪一把揉碎，敷我磕破的膝头

清苦漫过疼楚，漫过童年莽撞

扁竹根展叶如屏，橙红斑纹，隐进石缝阴凉

野柴胡挺秆缀碎白，晨露驮着药香——拂过河滩

马屁泡鼓着白泡藏进草莽，指腹一捻，碎成玉屑光

掌心摩挲过每一味草药纹路

那清苦的气息，早刻进骨血

是故土留在我身体里的，甘醇念想

其六 塬畔山语

塬上的轮廓，是天地刻下的掌纹

渭河水，不疾不徐

卷黄沙，漫过春意根须

我曾寻的那块玉，还卧在浅滩

枕着，圆滚滚卵石

——晒着鹏城没有的，暖阳，醺然

苞谷秆站成排，秋阳酿出穗子蜜

秆当蔗嚼，甜里裹着岁月涩

我踩过的泥泞，还留着布鞋的坑

一深，一浅

秦岭的脉络，穿过四季，托着屋檐

酸枣刺勾破童年衣角

我从老院墙跳落，东瞧西看

寻青苔最厚的地方——那里藏着时光青痕

云飘过来时，影子已挪向远方

塬魂凝在每一寸土地的根脉里

牵着漂泊的脚步，不肯放

其七 石间岁痕

塬下的朴拙，凝在顽石肌理里

长石还堆在墙角，塬尘磨着层叠纹路

不比鹏城高楼，玻璃幕墙上的光，薄得像谎

浸着岁月霜，不见长高，也不见枯寂

痒石剥落粉屑，捻一抔扬向风里

抖落一身轻狂，还我少年时，那副“冷娃”模样

火石藏在灶膛，落满灰烬

再一敲，溅起星火，点亮村落轮廓

岁月的刻刀，在顽石上刻下痕

那道痕，是乡愁里，最沉的一粒尘

其八 塬上秋光

塬上的丰收，铺展在田垄金浪里

麦穗摇着金光，压弯镰——少年犹捡遗穗

玉米撑破绿衣，抖落颗颗碎金

叶齿划伤手掌，浑不觉疼

西瓜滚满垄畦，甜透炎夏晌午

偷偷刻下的三角，可还映着少年的影？

苹果红透塬野，坠弯篱边枝桠

铁锹翻泥，翻出蚯蚓蛴螬梦

寒霜拂过藤架，猕猴桃漫着翠香

塞满架子车

压弯了父母脊梁

压弯，岁月弓

车辙碾过塬上秋阳

日头的暖，焐热每一枚饱满籽粒

也焐热远行客，沉甸甸行囊

其九 槐香入梦

鹏城的夜，浸在深蓝流光里

怀里揣着的布包，装着半生期许

也装着故土的草木，故土的石

装着，隔着山海也能闻见的

草木香

与泥土芬芳

不识街边的树，难辨隅角的花

故乡不见肉身，他乡难觅灵魂

霓虹深处，忽闻灶火噼啪

一颗星子落进老家灶膛

一颗撞开未关的窗

月起时，满窗槐香

漫染了鹏城地王、京基的繁影

半盏清梦，半盏乡愁，在夜色里缓缓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