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刘笑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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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
202509/0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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成人的世界

我是在家出生的,据说落地不久母亲就突然去世了。这些事我原本并不知情,直到后来长大外出读书,才从住在四房林的万紫千红阿婆那里得知。阿婆姓苗,旧时曾是青楼女子,听人讲过之后,我便总觉得她的发式和碎步带着些风月场的意味。苗阿婆很健谈,那时每逢假日回巷,遇见她时,她总要细细打量我一番,嘴里喃喃着:“又长高了,有出息,要是你母亲还在有多好。”边说边慢慢后退,仿佛习惯性地要退到半倚着自家门柱才肯停下。而我亦步亦趋,耐心地有一句没一句搭话。末了,她总要摇摇头:“我就知道你不是那种东西。”我猜她口中的“那种东西”大概是指白虎星之类的不详之人。

我家住在一座颇具古典风格的宅院里。因年代久远,前堂及部分厢房早已破败不堪,无法住人(后来卖给了一户做金银首饰的外姓人家)。天井里积满暗绿色的污水,不时可见微小的涟漪缓缓扩散。蚯蚓、蜈蚣、癞蛤蟆之类的爬虫,总能在屋子的各个角落里撞见。在我印象中,整座大宅陈旧而阴郁,像一件过时且毫无生气的道具,让人想起繁华散尽、灯灭人散的苍凉景象,难免教人莫名伤感,甚至生出未老先衰的心境。我们兄弟三人都是读书人,与父亲一样都有明显的秃顶,且都曾被写诗这件事苦苦折磨过。我还记得,从前每逢月圆之夜,总有一股说不出的异香穿堂过室,在大宅里四处弥漫。与此同时,屋里的古老家具,如太师椅、方凳等,都突然熠熠生辉,仿佛沉睡的灵性被唤醒。至今我仍不知这异香从何而来,因远近并无花草树木能散发出这般香气。异香持续近三刻钟后悄然消散,屋里的一切又重归暗淡。我虽相信预感,却绝非唯心主义者,而这一点自然是书上找不到依据的。我曾问过父亲,父亲只说:“神知道。”

我家所在的巷子叫仁义巷,顾名思义,或许从前这里出过仁人志士。那时的仁义巷比现在更为冷清,抬头望去,只见一排排飞檐和低低的、常呈血红色的天空。巷子尽头有一座贞节牌坊,据说是朱熹在此任主簿时为一位烈女所立(对此我很是怀疑)。传说有一女子在仁义巷与一男子擦肩而过,回去后为守清白竟自断一臂,最终失血而亡。这些是否真实已无从考证,但最让我一时感兴趣的还是那个关于龙的故事。苗阿婆、骰子周、半痴的豆花娘以及一些上了年纪的人都说,仁义巷里常有神龙游过。龙虽不可见,他们的“凭证”却是祖父那一代人中几起离奇的死亡事件。我家后厅堂挂着许多大小不一的相框,椭圆形画像里(清一色男性)都是呆板失真的面孔,直愣愣盯着前方。他们衣着色彩单一、样式局促,像极了失业者的模样。父亲曾多次郑重其事地告诉我们该如何恰当地称呼他们——他们中大多数人都犯了名讳。父亲说,上辈人曾多次在仁义巷搭临时厨房,却都突然倒塌,原因是神龙游过时龙尾摆动掀翻了厨房,而若厨房未倒,家里必有亲人夭折。我听了半信半疑。

在我眼中,父亲的形象始终未变。不知为何,比我年长的人都记得并坚信他一直如此,而比我年轻的人有时却认不出他,仿佛只有他们经历了岁月的变迁。父亲面容透着忠诚与朴实,尤其是他那色泽鲜亮、耳垂修长的耳朵,格外引人注目。别人见了都夸他有福气,定能长命百岁。父亲爱干净,无论冬夏,总要打盆水仔细洗脚,就连式样简单的拖鞋,他也常用刷子和肥皂反复刷洗。母亲死后,父亲未再续弦,或许是自认年纪大了怕人闲话,不然以他的能力和体力,再娶并非难事。

父亲在外地一个尘土飞扬的小镇上谋生。他原本经营着一家名为“梅遇春”的饼坊,小本小利,招牌上的字是特意从外地请来的老学究所题。父亲每天黎明前便起床,和面、揉面、烘烤,每道工序都亲力亲为,毫不马虎。他手艺精湛,做出的糕点酥脆香甜,常吸引周边村民前来购买。“梅遇春”这个名字更添了几分文雅,让饼坊在一众小吃中格外显眼。后来公私合营,父亲进了合作饭店当掌勺师傅。休息日回家时,他总提着那时很时兴的草编袋子,里面装着油条、麻团、炸馒头和瘦肉之类的食物,在当时很是让人羡慕。父亲在为人处世上还算清白,虽说他带回的东西可能占了公家便宜,但终究没靠不正当手段为我们攒下可观的财富。要知道,那时流行“勺子里面出政权”的说法。记得一天半夜,我被噩梦惊醒,看见父亲和大哥在昏黄的煤油灯下数钱。藏钱的箱子是用木板条和旧拖鞋带钉成的,长年放在床底最里侧,我一直以为里面只有发霉的旧衣服。父亲和大哥神色慌张却难掩激动,手抖得厉害,眼睛却闪闪发亮。他们小声地来回数着,尽量不弄出声响,其间大哥还起身去检查大门是否插好门栓。可他们数的钱不过两百来块而已。多少年过去,历经世事变迁,我依旧两袖清风,但每当想起这事,心里总是不是滋味,为自己,也为家人感到悲哀。

父亲回来后,总要先去斜对门的王姓寡妇家。那寡妇名叫 “请”,名字很是奇特,靠替人做针线活儿为生。她丈夫抗美援朝时是重机枪手,胸宽背厚,常歪头眯起一只眼,冷冷的不大言语,可想而知当年倒在他面前的敌人恐怕如稻草般一片接一片。这位三等残疾军人退役后没有工作,为糊口隔几天便要替人运送大缸。一晚他喝多了酒并无异样,谁知次日上午酒劲上来,竟稀里糊涂被汽车撞死了。父亲每次去都会给请带些瘦肉或猪油,他去时一脸笑意,我们也跟着高兴,仿佛这人情是我们欠下的。我很少去请家,她最小的孩子都比我大,性子很刁,彼此从不往来。我记得请家一进门便是长长的天井,铺着海蚶壳,天井里种着几株葡萄。如今我已记不清葡萄成熟于哪个季节,只记得架子上永远爬满葡萄藤,叶子鲜绿,脉络清晰,人从底下走过很是凉爽,有时还会不由自主打个激灵。我吃过请种的葡萄,也曾在七夕夜里躲在葡萄架下,期待听见牛郎织女的私语,却终究未能如愿。最有趣的是高考发榜前一晚,为了预知自己能否上榜,我摸黑跑到请家门口偷听动静。父亲事先告诉我,从听到的第一句话就能知道能不能考上。我等了许久,才听见请不耐烦地问:“你是谁?”我吓了一跳,赶紧逃开了。

父亲虽常带好吃的回来,却从未真正关心过我们的事。一件新衣服总是大哥先穿,再传给二哥,最后按父亲的说法“顺理成章”轮到我,大小竟也合适。父亲拍着手,像是解决了什么大难题。在我看来,父亲为我做的唯一一件实事,是经不起我的哭闹,带我去学校注册。那时我年龄未到,本不能报名,父亲一再对那位面带微笑的女教师说:“我这孩子很聪明,已经识了好多字,保证能跟上。”女教师转头问我:“你能写字吗?”我点点头,接过她的笔,在纸上工工整整写下“打倒新沙皇”五个字。女教师看了比父亲还高兴。这位女教师姓沈,认真温和,与我后来遇到的一些敷衍了事的老师不同。学生无法选择老师,庆幸的是,我的第一位老师天生适合站在讲台上。沈老师来家访时,也会帮着做些家务,有时父亲恰好回家,便会与她交谈几句。父亲在一旁听着,偶尔插两句客套话,大意是孩子有出息全靠老师,与他无关。沈老师听了只是笑笑,不与父亲争辩。每次我送沈老师到巷口,她总会轻轻将手搭在我肩上。那一刻,沈老师格外沉默,只是偶尔瞥我一眼,我知道她心里藏着话。

小时候,我很少腻在父亲膝前,或让他带我上街买玩具。倒是父亲常叫我快去集市帮他切烟丝,排队往往要大半个中午。回来后,父亲会顺手塞给我几枚镍币,颇有按劳取酬的意味。父亲对大哥二哥更上心些,这我明白,但好在大哥二哥凡事都让着我。

我意识到父亲与请的暧昧关系,是在上中学的时候。起初我从未有过这种念头,毕竟年纪小,而且请来我家通常只是借东西,从不久留。请外表温婉,与邻里相处和睦,从不见她与人争执。那时人们说起我们家,往往只提苗阿婆。当时大哥已在外地工作,二哥一毕业便下乡插队。那是一个寒冷的冬夜,四房林一户富裕人家娶亲,场面盛大热闹。为谢神灵,夜里在四房林的大宅院里演布袋戏。我不爱看布袋戏,只喜欢看那些戏服行头。当晚我站在场外围观,风贴着地面低低地吹,冻得人直哆嗦。我本看了一会儿就想回去念书,旁边坐在马扎上的妙安仰头笑道:“有你挡着风,我暖和多了。”我听了便没走。妙安是苗阿婆的小女儿,几科成绩加起来还不如她的模样出众。那时我对这位同学并无特殊感情,不走究竟想表达什么,如今也说不清楚,只觉得有些滑稽。

散场后,我裹在被子里仍觉得发冷,嘴里的唾沫也变得咸淡不均(以前从未留意过),翻来覆去怎么也睡不着。恍惚间,我似乎又嗅到那股来历不明的异香,只是这次不像以往那样均匀弥漫,而是如带状在我周围翻卷缠绕,几乎让我喘不过气来。

半夜时分,我听见门闩轻响。起身时,正目睹一个身影迅速穿过侧门,出现在右侧窗框里。透过古旧的木格窗棂,借着月光,我认出那人是斜对门的寡妇请。此刻我异常平静,丝毫没往“贼”之类的方向想。然而更令人震惊的是,她从右侧窗户闪过之后竟神秘消失了——窗子离地面并不高,她根本无路可走。我断定请一定躲在我门前伺机而动,于是死死盯着左侧窗户,却终究未见动静。那一夜我彻夜未眠,也再没听到任何声响。

从那以后,我看父亲的一举一动都觉得可疑,甚至为他感到羞耻。父亲很自私,完全不为晚辈着想。有一阵子,我竟莫名产生负罪感,比父亲更怕这事被人知晓。父亲故作镇定,极力掩饰,但依旧饭量很大,晚上鼾声如雷。我对请生出一种难以言表的厌恶,她的端庄整洁反而让我不适。漫长的人生中,我总是下意识地对那些面善之人多三分警觉。记得那时上学放学路上遇见请,我总是板着脸,对她的问话充耳不闻。请一定察觉到了,后来远远看见我便慌张躲开。我暗自高兴,以为她会因此与父亲断了关系。

不久,父亲开始骂人。显然,他听到了风声。父亲从不骂我愚笨,毕竟我的成绩一直不错。但他有自己的一套看法,常常面红耳赤地训斥:“读这么多书有什么用?”接着便追根溯源、自我反省式地骂开了:“怎么就养了这种东西?辛辛苦苦干了大半辈子,谁知道会有今天!”每当面对面时,我总是沉默,实在不知该如何开口。偶尔我会用指桑骂槐的方式表达不满,父亲虽没上过学,却因生活的隐秘经历变得异常敏感,总能听出话里的讽刺。结果,我领教了一星期极为简朴的伙食。

请从此再没来过。半夜里,我常听见父亲推开侧门,门轴发出尖锐悠长的“吱呀”声。我曾故意咳嗽几声,想唤醒父亲的良知,他却充耳不闻,一头扎进夜色中。

有好长一段时间,我沉浸在无边的幻想里,学习成绩因此下滑不少,家里人却毫不知情。随着高考制度恢复,两位哥哥相继考入大学。而我对未来没抱太高期望,自然也缺乏行动的动力。我把自己关在偌大的宅子里,借幻想逃避烦人的现实。那时我的班主任姓李,半头白发,瘦高个,因皮肤过敏,手脚上常年贴着小块正方形膏药。李老师每次在妙安家补习结束,总会顺道来我家看看。他知道我从小没了母亲,要自己洗衣做饭。李老师从不跟我讲大道理,除了多给些补助金,还常跟人说,班里能考上大学的非我莫属。我竟无端觉得自己状态良好。数年后,我在大街上撞见李老师,他看起来十分落魄。当时我没主动打招呼,而是把脸转向旁边俗不可耐的橱窗,甚至偷偷松了口气。其实我并非介意或嫌恶他在妙安补习时让她怀了孕。

父亲退休那年夏天,我带着几分羞愧和自卑考入了师专。父亲赋闲一段日子后,突然苍老了许多:眼睑松弛,肤色苍白,精神大不如前。他常坐在房间的竹椅上,双手无力地搭在膝盖上,目光长久凝视着地面某处,一副孤苦无助的模样。周围空气里弥漫着霉味与廉价维生素C的混合气息。每逢假日回家,我通常只住一晚,却仍很少与父亲说话。父亲自己买菜、做饭、洗衣。我渐渐发现,他虽很少为我们考虑,对自己也同样不讲究。我开始同情父亲,想到他辛苦大半辈子将我们兄弟三人拉扯大,着实不易,我该顺着他才是。

寒假的一个晚上,我看见父亲穿戴整齐,站在半掩的门后焦虑地向外张望。他在那儿站了很久,不时调整站姿,却始终没跨出门槛。次日晚,父亲依旧这般犹豫徘徊。我意识到,他不能再这样下去了——年纪大了,身体又不如从前,寒夜易着凉。于是我推门想劝父亲回房,却见他紧握手电筒,眼神绝望却语气坚定地说:“我要捉奸。”我一愣,随即明白过来——请已与父亲断了关系。

父亲愈发多疑,在刺骨寒风中守了几夜,却一无所获。他的坚持像是无声的抗议,或是对某个未知答案的执着。每当夜深人静,寒风透过窗缝呜咽,父亲的身影就像尊雕塑,一动不动立在门后。那些夜晚,父亲的身影成了我心中挥之不去的画面。我开始思索,成人的世界是否真的如此复杂?是否每个人心中都藏着不为人知的秘密?每个秘密背后,是否都伴随着挣扎与痛苦?

我至今不懂请为何突然如此决绝,是因背叛的愧疚,还是良知的觉醒。尽管分开是迟早的事,但她似乎没给父亲适应的时间。我听说请最近生活宽裕了不少,她儿子做生意赚了大钱,出手阔绰。父亲不再去请家,但每次出门,不管去哪儿,总要习惯性地向右拐,经过请家门口时迅速瞥上一眼。后来请的儿子在别处置地盖楼,举家搬迁,临走前却没来道别。

最终,父亲还是没等到他想要的答案。随着时间流逝,他的眼神渐渐黯淡,仿佛迷失了方向。但他的固执与隐忍早已融入血脉,如同岁月在皮肤上刻下的纹路,难以磨灭。而我,也在这过程中慢慢学会理解与包容,学会在成人世界的复杂中,寻找属于自己的宁静与坚强。

父亲日渐消瘦,双手开始神经性颤抖,有时会说些莫名其妙的话。这并非故意,每当我看向他,父亲就显得难为情,张着没戴牙套的嘴,无声地赔着笑脸。我很想哭。

我和大哥曾多次想接他来我们工作的地方住,父亲不说理由,执意不肯,我们只能尊重他的意愿,尽可能抽空回家陪伴。记得前几天回家,父亲已睡下,却又起身到我房间,认真地说:“老三,你两个哥哥结婚时都很随便,没花什么钱。轮到你了,我们钱不多,但我和你两个哥哥商量过了,到时尽量多开几张桌子,热闹热闹。”听着父亲的话,我心里五味杂陈。此刻,憧憬着我的未来成为焦点,父亲的眸子又亮了起来,仿佛在那一刻,他找到了活着的意义。那一夜,我们父子俩聊了很多,关于未来,关于梦想,也关于那些平凡日子里的点点滴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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