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人生中第一次梦见死亡,就是我的姥爷没了。那时他七十来岁,身体还很棒实,每天三顿酒,傍晚饭后,趁着微醺和暮色,还能在那间位于鲁东平原上的农村小院里耍几趟拳,一个飞腿踢得老高。那时我不到十岁,父亲带着生病的母亲在潍坊住院,我就常常住在姥爷家。在一个毫无征兆的寂静夜晚,我睡在炕头上,闻着炕席的烟熏味,恍惚中梦见姥姥一个人在灶台烧火做饭,我问姥爷呢,姥姥说姥爷死了。巨大的难过瞬间就盈满了我的身体,像潮水在目视中迅速上涨。我一下子就醒了。醒了我不敢告诉家里人,因为这不是一个好梦。醒了我又难过了很久,以至于现在已经年过不惑了,那刻的场景依然历历在目,不经意间想起来依然难受。我觉得当时那个梦,要怪就怪姥爷,就怪他常常挂在嘴边的一句口头禅。
我记事的时候,姥姥和姥爷都是老人了。他们有着老人所有的特点。夏天不怕蚊子咬,什么事都不生气,特别护犊子,还有常常挂在嘴边的口头禅。那是记忆里最长的一个夏天,我似乎整日都无所事事。午睡后我会跑出去跟表哥还有一帮邻居的孩子们玩,听几个年长孩子炫耀他们刚刚学的英语。邻居家的铁柱流着半桶鼻涕,甚为得意地说,“碗,土,死累,就是一二三的意思,这是英语,不懂吧!”我很羡慕,默默记诵着这几个单词。树梢的蝉声阵阵,不觉间又到了黄昏,一天又要过去了,外婆挪着小脚出来叫我回家吃饭了。穿过胡同口回到家,姥爷把小长桌搬到小院里来吃晚饭,院子没有围墙,晚风远远吹来,很凉快。我拿把小马扎坐在姥爷身边,姥爷半茶碗酒下肚,说,“等会吃完饭去你大舅家拿喷蚊子的药过来,睡觉前在炕上打打药。”蝉鸣一阵高一阵低,他抬手打掉院前槐树上掉下来的“吊死鬼”,又说,“电视旁边的柜子下边有火腿肠,给你就馒头吃。”这些“好东西”大多都是亲戚朋友街坊晚辈孝敬姥爷姥姥的,他们不舍得吃,拿一个小花布包袱包好,给我留着。天色渐暗,姥爷仰脖子干了茶碗里的酒底,拍着我的膝盖说,“瞧瞧这腿杆子,一定长个高个儿。你的好时候还多着呢,你姥爷老了,没有好时候了,说不定哪天就死了。”这时候姥姥瞅他一眼说,“别跟孩子瞎说八道”。我想换个话题,就说,“姥爷,我今天跟胜波哥他们学了英语,我学给你听听。碗,土,死累,就是一二三的意思。”姥爷哈哈大笑,脸上的沟沟壑壑成了跳跃的五线谱,说,“是啊,活着三碗饭,死了两把土,都死累死累的,挺有意思,哈哈!”姥姥低声嗔怪着说,“别跟孩子瞎胡闹。”姥爷家在村里的最南头,再往南就是一片农田了,在这片胶东半岛的土地上,少有高山,只是有些许小丘陵点缀,所以天气好时,一眼就看到了远远的地平线。我坐在小马扎上,看着地平线渐渐在夜色中消释,琢磨着姥爷的话。
姥爷家是三间农村瓦房,他给三个儿子各盖了五间瓦房,自己的小屋简陋得不能再简陋。屋子的前面是姥爷和姥姥挖的一小块菜地,种着时令蔬菜瓜果。一年中小屋里最热闹的时候,除了过年,就是赶大集的日子。那天里,姥姥早早起来,从小菜园里摘好新鲜的菜,再去集上买回烧鸡烧肉等熟食,等着中午时,儿女们带着自己的儿女来到这个小屋里一起吃饭。中午时,我爸和大舅他们喝得兴起,声音越来越大。姥爷喝一杯酒,吃几口菜,用手背擦擦嘴,就上炕去午睡了。他说让他们喝吧,年轻人热闹一下。姥爷斜躺在里间的小土炕上,一下就起了鼾声。等席散了,喝多的都回家了,姥爷也起来了。姥姥从小菜园里摘了西红柿,放在刚刚打上来的井水里镇一会儿,再切好,用白糖拌一拌,盛在一个大搪瓷碗里。我们就坐在小木桌旁,用薄薄的不锈钢小勺子勺来吃,清爽冰甜,精神马上醒朗了。吃完再泡一壶茉莉花茶,慢慢聊天。姥爷点上一袋旱烟,烟雾呛人而馨香,说起自己年轻时骑着马,雇人抬着小花轿,走了十几里地娶了姥姥。说起自己经历的战乱和挨饿的年月,为了挣点钱,去黄县用小推车拉炭,脚上磨得都是泡。最难的是还有几十里路到家时,干粮吃完了,翻遍口袋,竟然抠出一小片干姜,不知道什么时候漏在口袋缝儿里,把干姜含在嘴里,不舍得咽下去,最后还是撑回来了。姥爷磕着烟锅儿,感慨能活下来,现在有儿有女有吃有喝,佛祖护佑。姥爷说,“活着最难的时候,过去了也没什么怕的了。老了到了要死的时候,该看的看了,该吃的吃了,也没什么怕的了。”姥姥笑愠着拉下脸说,“你看看,真是三句话不离本行,又说死啊死的,都成了你的口头禅了。”我们哈哈笑了起来。那一刻,院子里的树尖摇动,手中的茶,屋里的笑,树中的风,与天上的流云完成了合奏。三十多年过去了,我依然能听到那阵阵笑声。那时我小小的,姥爷姥姥身体都还硬朗。后来,姥爷八十七岁去世,我听说,姥爷知道自己快走了,去世前几天就不吃饭了,只抿一点点水,走的时候,身体干干净净。母亲含泪跟我说,“你姥爷啊,从里到外,一辈子都干干净净。”
如今姥姥和姥爷都已经去世很多年了,我偶尔还会梦见他们。年过不惑,历经浮沉,那天在雨中开车去番禺广场上课,路过万科里旁的高架桥时,姥爷的那句口头禅忽然撞进了我的眼眶里,那一刻,仿佛在陷阱中挣扎到筋疲力尽的野鹿,忽然看到了可以让自己纵身一跃的石阶。原来,那石阶一直都在。穿越时空的浓雾,我仿佛又看到了的姥爷姥姥的样子,我多想再抱抱他们,跟姥爷说,我懂了您那时常常挂在嘴边的口头禅了。老来之前,不畏惧生,老之已至,不避讳死,一辈子活得干净坦荡,虽圣哲,也不外乎如此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