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你从未读过史铁生,也从未听说过他的故事,而仅仅是看他的那些照片的话,你很难想象,那不修边幅的脸庞上总是浮现的真挚笑意,是如何在一个几十年间都与病痛和死亡如此相近的人身上,不着痕迹地生长绽放的。上次见那样的笑容,还是儿时夏日雨后看藤蔓上湿漉漉透红的番茄,还是大学时走在岳麓山小径看暖阳在指缝间穿过,还是第一次唱粤语歌时看着身旁年轻的伙伴们。这样的笑意,是紧抱生命中的遍体鳞伤和不忮不求。
1972年,21岁的史铁生在被腰腿病折磨数年后,终于还是失去了双腿,在人生最激越的年华里,忽然震碎了最骄傲的羽翼,毫无预告,便沉入命运的泥潭。何其不幸,自此之后的近四十年里,他又先后遭受了肾衰竭、尿毒症等病魔的纠缠。何其幸甚,他拿起了笔,用文字在暗夜里挥洒出一片温暖而璀璨的星空。
2010年的最后一天,他悄然去世。那一年,自媒体远不如十年后这般如火如荼,那一年,人们更关注上海世博会的恢弘建筑和广州亚运会的盛世气象,鲜有人知,在北京的一个角落,一位感动过无数人的作家,悄然离世,顺带捐献了自己的器官。过了许久,我们才忽然发现,那个坐在轮椅上的作家,那个曾出现在我们中学课本中的“可怜人”,在人生的剧场上,已杀青离场了。
我曾长久以为,史铁生,这个写下《我与地坛》、《务虚笔记》、《我的丁一之旅》等一系列作品的作家,更多是一个身残志坚的励志符号,哪怕作家韩少功曾发出“即使没有其他作品,1991年的文坛有了史铁生的《我与地坛》,就已经是一个丰年了”这样的论断,对于普通读者而言,韩少功尚且不熟,他的论断就更不甚紧要了。于是,“路无法再用腿去趟,只能用笔去找”这样的话语,多被看成了鸡汤和软文。至于史铁生作品中对生活的悲喜,对生命的爱恨,对疾病和死亡的审视,于大多数读者而言,却鲜有机会真正体悟。
少年风华,读史铁生,是遥远的细风絮语,是偶然的心灵触碰,亦或许,仅仅就是一篇课文,一道题目,一些分数。而立不惑,再读史铁生,是暴风苦雨涤荡后一息尚存的倔强,是艰难苦恨磨砺后一笑而过的释然,亦或许,猛回头,发现生命中那些终究不可避免的幽暗,或多或少都有他的影子。
于是,冬夜独自凭栏时,再读到他那些“死是一件不必急于求成的事,死是一个必然会降临的节日”文字时,忽然想起《乞力马扎罗的雪》,继而仿佛乘飞机从白雪皑皑的群山上飞过,看任何东西,便轻松,不再严重。根据牛顿第三定律,想要离开,总要留下点什么。上帝奢侈地给了我们一个史铁生,总要拿走些什么。
于是,在清晨的地铁上,再读到《奶奶的星星》,读到“给走夜道儿的人照个亮儿”,忽然情难自禁,终于明白,这些年来,我那些逝去的亲人,我那些渐渐掉队的朋友,曾经怎样照亮了我生命的暗夜。自此,学着以芥子之心执诸事,开始看中微小的前行,开始珍惜乐也不回避苦,开始体味父母,无论是自己的父母还是已为父母的自己,从不是无所不能而只是在踽踽独行,也开始明白,即便被生活碾过,还可以变成沙尘飞扬。
人间繁华,不过暂坐一场,含一腔笑意,抱满襟晚照,一切只在一念间。离开时,史铁生的双腿没了,手臂上有千余个针眼,身体内外已残破不堪……十年弹指,待从头,又到春日,摘下口罩走再上路,幸好,冰凉的双手上,还有他的那些文字。再翻开初中课本里《秋天的怀念》,再见到插图中他那真挚的笑意,宛若老友,一如从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