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人带我来到这条街道,应该是最近的事,但我忘了他们是谁。如果整件事有一个答案的话,那它一定藏在一个叫孙家集镇的地方,也或许藏在街口的那片草地上,因为这两个地方,一个是我常常梦见的名字,一个是可以让我做梦的大床。
刚来到这里时,我就常常斜躺在那片草地的缓坡上,做一些奇怪的梦。比如,我梦见一个深夏凌晨,万物都睡着了,孙老师也在另一个小城市的巨大的桥底下睡觉,忽然被两个人抬进了一辆小货车的后车厢。那两个人一个搬他的头,一个抬他的脚,手都很硬,工装服的汗味都很浓。车厢里有灯光,不大,很旧,一股烟味,孙老师记得自己不抽烟。黑暗的车厢里已经有三个人,一个在哭,一个在打呼噜,一个在唱歌。唱歌的是个拿着旧帆布袋的短发女人,她反复唱着“两只老虎,两只老虎”,声音很清亮。后来她第一个被推下了车,然后车就继续往前开,开得很稳,走的应该都是大路。哭的那个是个大块头的男人,方头大脸,手里紧紧攥着一把枯萎的玫瑰,哭得像个迷路的孩子。他第二个被踹下车。打呼噜的是个干瘦的老人,身体很短,鼾声很均匀。我没有看见他怎么下的车,因为我是第三个被友好地请下车的。那时,梦中的场景在梦中被放大,我忽然发现,不知从何时起,孙老师变成了我,或者说我成了孙老师。当时,我正坐在车厢角落里,数白色衬衣上的透明扣子,我记得有七颗,但数来数去只有六颗。我确信扣子没丢,也不会有人偷。我一直教导同学们要做一个诚实守信的人。我只能再数一遍。这时,车厢开了,一个戴眼镜的男人说,师傅,到了,下车。这个人穿着灰色短褂,戴着两个大套袖的手同时向我做出请的姿势,隐约抿着嘴在笑。我起身边下车边说,不是师傅,是老师,孙老师。另一个穿黄背心的男人靠着车厢门,嘴里叼着烟,说,好,苏老仙,到了,下车吧,这是个好地方。我想继续纠正他的称呼,他们忽然大声笑了起来,我也笑了起来,我记得我这人总是爱笑。只有干瘦的老人还在打鼾,或许,他同我一样也在做梦,或许,他正梦见在海边的沙地上跟一只非洲狮子搏斗。
叼烟卷的男人没骗我,这条街确实是个好地方。街道四周的几处高楼已经建好,米黄色的外墙里面有那么多叫“家”的地方,但没有一个属于我。新小区已经没有了工地的嘈杂,高楼间一条崭新的马路穿过,还能闻到柏油味儿,我喜欢闻那种味道,让人清醒。路边斜坡的草地上每天都能收到被丢弃的面包,盒饭,水果,烟头。有些人会丢在地上,也有人会递给我。我的饭量不小,几天下来,好像胖了一点,但我不抽烟。
我只在街口的草地上睡了七天,便开始忙碌起来。我要造一座房子,就在附近小山的南边。因为这件事,我躺在草地上兴奋得整夜睡不着,就数起天上的星星,但城市的光太亮,我没数到几颗。后来,脑子里隐约滚来一些朗朗书声,像遥远的潮信……先读《大学》,以定其规模;次读《论语》,以立其根本……我必须让自己冷静下来,对任何人来说,造房子都是一件大事,不能着急。
那座小山在一个高档小区的西面,山顶郁郁葱葱,更像闹市中的荒郊野岭。那日傍晚,夕阳垂地,我漫步在山顶落满树枝和树叶的跑步小径上,边走边数着小径上的白色标记,“起点”“100m”“200m”“250m”“终点”……接着,便发现了在疯长的大片茅草后,悄悄藏着三只斑驳掉色的木马,两个歪倒生锈的秋千,破了洞的滑梯,还有整个南方最好的两棵荔枝树。我知道这种荔枝叫“仙进奉”,是荔枝中最好的品种,杨玉环吃过,韩昌黎吃过,苏子瞻也吃过。六月正是吃荔枝的时节,满树的“仙进奉”,无人问津,等待着我的加冕。我尝了两颗,很甜,也很不同。东面这棵树上的荔枝,像剧场里的歌声,西面的,更像幽深的夏夜。我喜欢“夏夜”,也不讨厌“歌声”。作为对两棵荔枝树朋友的回馈,我决定,在它们之间造一座房子,与他们比邻而居。我在附近垃圾堆放点找来十七块纸皮和一百零六个塑料袋,纸皮有大有小,塑料袋有红有绿,在两棵荔枝树朋友的帮助下,花了整整一天时间,造出了一座漂亮的房子。我觉得这是我人生中的第二个家,我叫它“巨人的花园”。
不久后,“巨人的花园”就迎来了第一位到访的朋友。
有天下午,我去草坪上吃了点东西。有个保洁工人在捡瓶子,他头皮又秃又皱,满头满脸都是斑点,像只斑点狗。我把手上一个空塑料瓶子递给他,他接过去,丢进编织袋,然后从上衣口袋里掏出一盒红色的烟,抽出一支递给我,咧着嘴笑着说,来一支,饭后一支烟,赛过活神仙。我说,我刚吃完饭,但我不抽烟,抽烟对喉咙不好,我还要上课。他说,你从哪里来?我说,我忘了。他笑了笑,露出一嘴黄牙,说,忘了好,忘了挺好。我没懂他的意思,不过没什么,这是常有的事。
我回到“巨人的花园”,就看到一个男孩站在我的房子门口朝里面张望,并试图伸手去房子里拿我摆的一小排摆件。那里有五块不同颜色的光滑的小石头,还有几把旧钥匙和几枚锈迹斑斑的铜钱,我忘了它们是怎么来的,或许都是我散步时收集来的。我说,你好,同学,在学校里老师应该教过你,不经允许,不能随便去拿别人的东西。他缩回手,有点慌张的站起来,看着我,说,你是个疯子吗?我说,不,我是老师,孙老师。他说,我还没见过你这样的老师,这是你的房子吗?我说,是的,它有名字,叫“巨人的花园”。
男孩开始对一切感到好奇,不停地发问。我说,同学,别急,你可以坐下来,我请你吃几颗“仙进奉”,我们有的是时间,可以慢慢聊聊。他坐在跑步小径旁边的一大棵扁平青草上,我摘了三颗荔枝款待他。我觉得“夏夜”比“歌声”味道更好,特意多摘了一颗“夏夜”。他吃完第三颗,说,不好吃。我说,不对,很好吃,这是整个南方最好吃的荔枝。他说,我妈妈不让我吃荔枝,吃荔枝容易上火。然后他看着“巨人的花园”,说,为什么房子下面要垫一些大石头?我说,梅雨季节,南方多雨,垫高了可以防水,这样我就不会在晚上睡着时被泡在雨水里了。他说,真厉害,你是个建筑师吗?我说,不,我是老师,孙老师。他又说,这房子你住得下吗?会不会太小了?嘿,感觉有点像楼上邻居家狗狗的房子。我说,不小,刚刚好,就像格列佛在利立浦特城外的房子,够住就行了。男孩说,我读过《格列佛游记》,不好看。我说,不,挺好看的。同学,你叫什么名字?几年级了?他站起来,说,妈妈不让我随便告诉别人,我要回家了。我说,好,同学,再见,下次再跟我聊聊你还读过哪些书。我伸手从房子里拿了一块绿色的石头,递给他,说,送你一个见面小礼物。他拿在手上,摩挲着,说,谢谢。然后,就哇哇大叫着跑走了,好像很兴高采烈,又好像是落荒而逃。
第二天下午四点左右,我在修葺房子,房子被几只灰色的鸟啄了几个洞。男孩又来了,上身穿了一件24号科比的球服,身后背了一个蓝色单肩球包。他说,村老师,我给你带了下午茶。我说,谢谢你,同学,我是孙老师,孙悟空的孙。他愣愣地说,我还以为你是村里来的老师,所以叫村老师呢。说着,他不好意思地笑了,从包里拿出两小块蛋糕,芒果慕斯。我们一人一块,坐在下午的阳光里,风吹着树丛和杂草,带来燥热和青草的气息,树梢很安静,汽车的嘈杂声很远。他说,孙老师,你是做什么的?我说,我下午在修房子,上午在跟我的荔枝树朋友聊天。他说,那你怎么吃饭?我哈哈大笑起来,说,路边有很多东西吃,很多人都吃不完自己手上的食物,那也是他们努力工作挣钱买来的食物,我帮他们吃一些。轮到我问了,我说,你喜欢科比?男孩说,不喜欢,我喜欢打篮球。我说,那还好,听说科比去年坠机死了,你现在读几年级?他说,二年级。我说,二年级,长得这么高,看来以后你长大能成为NBA球星。他说,我不想成为球星。
芒果慕斯吃完了,男孩站起来,说,我要去上篮球课了,去晚了,妈妈要找我了,找不到我,她会哭的。我说,那你爸爸呢?男孩说,我以前都不知道,大人也这么爱哭,妈妈一看不到我就会哭。我笑笑,问,你去哪里打球,小区旁的那片球场吗?他说,不是,就在这个小公园旁边,我们小区的楼下。我说,这里是公园?好像除了我们俩,从没有见到别人来过,我还没见过这样的公园。他说,爸爸说过,这里是我们小区开盘那时候建的小公园,建在小山上,还没修路,房子就卖完了,这里就荒废了。我说,同学,明天你来吗?我可以给你讲莎士比亚的故事。他说,杀死比亚?是恐怖故事吗?我说,不是,莎士比亚的《仲夏夜之梦》,是森林中仙王、仙后和一群精灵的故事,是很美的故事。他说,好,孙老师,但我不一定能来,妈妈还给我安排了去上数学课。我说,没关系,我会请佛祖保佑,我们是朋友。
隔天,男孩没有来。我想他应该是去上数学课了。又过了一天,男孩还是没有来,这天下雨,并不适合出门访友。接下来的一周,男孩都没有来。
我思考了一下,认为可能是自己的记忆出错了,或许,从来就没有一个穿24号布莱恩特球衣的男孩来过,从来就没有芒果慕斯,“巨人的花园”里本来就只有四块彩色的石头,而其中也没有绿色的。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很多事我都记不清了,过往变得模糊,但我总是记得,我喜欢夏天,喜欢深夜的夏天,闷热,潮湿,人声渐消,树木旺盛地呼吸,天边巨大的星辰,只有深夜的夏天不会变。
这天深夜,一个穿着绿色衣服的女人来到“巨人的花园”,要与我一起住。
那时,我枕着一段半边的青色斑竹,正沉入梦境,就听到有人轻轻地敲我的屋顶,像大颗的雨滴落下。我探出头,看见一个穿绿色连衣裙的女人。月光很亮,她很好看。她说,听别人说,这里有一座房子,住着一个老师。我说,我是孙老师。她说,我坐着白色火车从北方来到这里,还没有找到地方住。我说,我可以请你吃“仙进奉”,但“巨人的花园”里只能容下我一个人住。她说,你需要一个女人来照顾你,搂着你睡觉。我说,不,我有五块光滑的石头,三把旧款的钥匙,两枚前朝的铜钱,还有“夏夜”和“歌声”,他们都是我的朋友,我不需要女人来搂着我睡觉。她笑了,说,我已经看见了,你的房子里明明只有四块彩色的石头,你看,你真的需要一个女人来照顾你。我说,不,我还有深夜的夏天,她也可以抱着我。躺在她的怀里,我会睡得很沉,不会做梦。她说,深夜的夏天已经死了。我说,那你搞错了,深夜的夏天一直都在。她叹了口气,说,看来你都忘了。然后,她伸出细长的手指,说,给我点一支烟吧,抽完一根烟,我就走。我说,我不抽烟,我已经戒了,戒了很久了,从某个夏天的深夜开始就戒了。我回到我的房子里,很快睡着,一夜无梦。
第二天早上我起的比平时晚,那时阳光已经透过屋顶的缝隙,洒满了我的房间,像吃剩的饼干碎屑一样。走出“巨人的花园”,我发现跑步小径旁边多了一棵山棕榈。我觉得自己应该是生病了,我从未记得这里有一棵山棕榈。我记得我写过很多文章,上过很多课,讲过很多故事,此刻我还能听到课堂上同学们的笑声,但我似乎很久没讲过课了。我需要出去透透气。
我下了小山,从街道的东头走到西尾,经过一片草地,一直走到塑胶篮球场。球场上有一个老人在打球,一只褪色的篮球,球的年龄看上去比打球的人还大。街道上的人似乎越来越多,草地上的食物似乎越来越少。路过小区保安亭时,我听见一个胖胖的年轻保安对另一个年纪大一点的保安说,嗨,快看,那个疯子,不知道从哪里来的,穿着衬衫西裤皮鞋,呵,你能看出来吗?他竟然是个疯子。我回头看了他们一眼,他们马上转头,痴痴地笑了起来。我想,他们肯定不是在说我,我是老师,不是疯子。很快,我便印证了这一点,因为我又看到了那个男孩,那个打篮球的运动男孩。
我回到“巨人的花园”,便看到了他坐在那棵大青草上,像草上结出的一个果子。他背着书包,伸手驱赶着几只小飞虫,转头说,孙老师,你去哪里了?我等了你很久,以为你不住在这里了,但是,后来,我看到你的石头、钥匙和铜钱都还在,我觉得你一定还没有走。我说,同学,你观察得很细致,保持这种观察力,你会发现世界的每个角落都令人着迷。男孩抬起头,盯着我,说,孙老师,我们是朋友吗?我笑了,说,当然,我们当然早就已经是朋友了。他说,太好了,我们班主任布置了一篇作文,我写了一半,你能帮我看看怎么结尾吗?我说,好,好,给同学讲课是我最爱做的事情。他从书包里拿出一个白色作文本,哗哗地翻了几页,递给我,我看到了一团歪歪扭扭的字迹,不漂亮,题目是《一件趣事》,字迹写得倒是很清楚:
那是一个周二的傍晚,爸爸不用上班,于是我提议说:“爸爸,我们去爬山吧。”爸爸爽快地同意了。于是,我们朝家附近的一座不知道名字的小山进发。
很快,我们就走到了山脚下,上山的路坑坑洼洼,踩在沙石路上,又滑又硌脚,我们用了好大劲儿才上去。到了山顶,低头一看,裤脚上挂满了棕黄色的苍耳,我和爸爸互相去拔对方裤脚的苍耳,就像玩扫雷小游戏一样。最后,我赢了,情不自禁地,手舞足蹈地欢呼起来。那时,我突发奇想,问爸爸:“我们能带点草种子回家种吗?”爸爸顿时一惊,嘴巴张得像口锅,因为他是农村里长大的,从小跟庄稼打交道,唯恐除草不尽,而我却想要种棵草,因为我记得曾经在一本书上看过一个作家种草的故事。我还想给这棵草起个名字,叫“百变草”。最后,爸爸同意了,于是,我们心满意足地带着一把草种子,离开了这座有趣的小山。
我看着手上的文字,仿佛一大片寂静的湖面倾覆而下,仿佛整片天空的星辰飞向了手掌。我已经很久没读书了,这篇作文,似乎比很多书都好。我仿佛忘记了一切,而一切又是那么清晰,我感到无法形容的快乐和伤感。很多个画面闪过脑海,自行车穿过乡间土路的沙沙声,夏天午后冰凉的番茄,北方晴冷冬日里村外的野火,在操场厚厚的雪地里打滚……还有,还有昏暗灯光里抹在她发梢的蛋糕,穿红色毛衣女孩柔软的肩膀,花园小径深处的拥抱,午后半山上穿过指缝的清澈的光……
我听到一个孩子的声音,孙老师,孙老师。我看到了一个男孩,瘦瘦小小的,坐在一棵茂盛而扁平的大青草上,惊讶地盯着我。我回过神来,说,同学,你写得真好。男孩还是惊讶地看着我,说,孙老师,你怎么哭了。我说,同学,你写得太好了,这是我从教十年以来看到的最好的作文。他说,孙老师,但我还没想出结尾,怎么结尾?我想了一下,说,同学,这个需要你自己去想,开头或许可以请教别人,但结尾一定要自己决定。他疑惑地望着我,说,孙老师,你真的是老师吗?我说,当然,闻道有先后而已,你以后会比我厉害,你一定会成为一个伟大的作家,比我们所有语文老师都厉害。多年以后,或许你会站在诺贝尔文学奖的领奖台上,面对世界的目光,那时,你一定会想起多年前在这座无名小山上与孙老师一起聊作文结尾的这个下午。他说,伟大的作家也会为作文的结尾发愁吗?我说,当然,席勒要闻着烂苹果来写作,海明威有时要单脚站着才有灵感,王勃更夸张,要经常躲在被窝里打草稿。你开始为作文的结尾发愁,说明你已经慢慢变得厉害了。
两天后,男孩上山来看我,又穿着那件24号科比的球服,背着蓝色单肩球包。这次,除了两块芒果慕斯,他还带了两杯苦瓜青柠茶。他说,芒果慕斯是妈妈买的,妈妈很开心,我的作文得了一等奖,在学校大操场旁边的公告栏里展出了,排在所有名字的最前面。苦瓜柠檬茶是我买的,谢谢你,孙老师。我说,同学,我并没有帮什么忙,全靠你自己。对了,结尾呢?结尾是什么故事?你是怎么写的?他从书包里拿出作文本,又翻到那页,递给我看,我看到最后一段:
这就是我所经历的一件平凡而有趣的事儿,这事儿里有小小的我,有温暖的爸爸,有跋山涉水的惊喜,还有给我带来乐趣和喜悦的“百变草”!
我歪着头,说,还行,不错,挺好。他盯着我,说,孙老师,我相信你是老师了。我很好奇地抬起头,问,为什么这么说?他快速地眨了几下眼,说,从你刚刚的表情和动作,我知道,你觉得这个结尾很一般,不太好,我没有猜错吧?我说,确实有一点,你的观察力越来越好了。男孩说,呵,这叫英雄所见略同,孙老师,其实,我还写了另外一个结尾。他拿过作文本,翻到了本子的最后一页,有几行小小的字,很工整,好像是笔尖的墨以最慢的速度缓缓流过后留下的痕迹,好像那管笔中的黑色墨水迟迟不愿走到格子纸上:
后来,爸爸走了。妈妈说爸爸出差了,但我知道,爸爸走了。我不喜欢打篮球,我只想跟我爸爸一起打球。我偷偷去小山上找了很多苍耳,我还想跟爸爸玩苍耳扫雷小游戏。我每天都很用心地照顾着“百变草”,希望它能把我的爸爸变回来。
男孩看着我,问,孙老师,这个结尾怎么样?我说,是真的吗?男孩不好意思地笑了,说,我不知道,这是一个秘密。
我看着男孩的脸庞,“夏夜”和“歌声”在巨大的热风中摇晃,我的脸上痒痒的,似乎一只小虫正漫步在我的肩膀,我忽然隐约看到,在遥远的记忆中,在我的第一个家里,曾有一个很好看的女人,她常常穿着绿色的长裙,我听见身边的人都叫她“深夏”,或许是“真夏”,我听不太清了。
我起身,跟男孩说,为了感谢你这篇作文故事的结尾,我决定邀请你跟我一起散步。我们边走边数着小径上的那些白色标记,“起点”“100m”“200m”……我们一起去看那三只斑驳掉色的木马和两个歪倒生锈的秋千,我们走到破旧的滑梯旁边,回头看那两棵荔枝树。男孩说,孙老师,荔枝快没有了,你会一直住在这里吗?我说,当然不会,我要回我的第一个家中去了,那里有我的妻子,她叫“深夏”,或许也叫“真夏”,她不喜欢我抽烟,她喜欢在桌子上放很多有趣小摆件,她会在周日的下午陪我散步。男孩说,那你为什么要离开第一个家?我说,很久以前,我在写一个故事,但总是写不出故事的结尾。后来,我的妻子不见了,我把她弄丢了,我出来找她,我记得已经找了很久了。但是今天,我看了你这篇作文的结尾,我觉得她一定是已经回家了,所以,我也要回去了。他狡黠而天真地笑了笑,说,这些是你编造的吧,这个故事听起来好像很牵强。我说,是的,等你长大了之后就会发现,真实的生活听起来,往往比虚构的故事还要牵强得多。
我们慢慢走回到“巨人的花园”,我去房子里拿出我的所有摆件,对男孩说,这四块不同颜色的光滑石头,都送给你。这两枚古代的铜钱,也送给你。这三把钥匙,一把给你,一把帮我送给你的妈妈。还有一把,我要自己留着,这是我第一个家的钥匙,我需要带着它回家。男孩看着我,说,这些都给我?那我发财啦!谢谢你,孙老师。不过,为什么要把这把钥匙送给我的妈妈?我说,是的,送给她,她生了你这么好的孩子,但她也需要去重新打开自己未来的生活,她需要一把钥匙,记得好好守护她。男孩点点头,说,我要守护妈妈一辈子。我笑笑,说,不用,守护一路就行了,下一个路口,她有她去的地方,你有你要走的路,那段路上还有别人需要你守护。男孩皱着眉,问,那谁来守护妈妈呢?我平静地说,时间,时间会守护好你身后的所有同行过的人。这世上没有人需要你守护一辈子,除了你自己。
男孩把这些东西放进包里,背起球包,说,我要去打球了,孙老师,再见。我说,好,明天我就要回第一个家了,别再来找我,这里上山的路不好走。男孩说,孙老师,放心,妈妈说,我已经是大人了。
他站起来,跳到跑步小径上,做出了百米冲刺的姿势。我忽然想起了什么,喊道,对了,同学,你叫什么名字?男孩转过头,羞涩地笑了,远远地大声喊着说,对哦,我们都已经是朋友了,我还没有告诉你我的名字,孙老师,我的名字叫:孙—翔—宇!说着,男孩就消失在天蓝色小径的尽头,我听到一阵草丛的窸窣声,他已经跑下小山去了。
我呆呆地站在那里,自言自语:孙翔宇?这不是我的名字吗?这是我的名字啊!我走回“巨人的花园”,在这里睡了最后一晚,无梦的一晚。
第二天,我起得很早。太阳打湿了“巨人的花园”,等到一切曙色消失在强烈的光线里,我如释重负,仿佛一切是一场别离的梦,起身转过头,终于可以面对新生的时间。我整理好白色衬衫,衬衫上有六颗扣子,一颗也不少,然后,带上我的那把钥匙,离开了“巨人的花园”。我挥挥手,作别“夏夜”和“歌声”,作别小径尽头那个小小的“孙翔宇”,慢慢走下这座小山,从街道的西尾走到东头。街上越来越热闹了。我趟过刚来时睡过的那片草地,离开了那条街,从此再也没有回来。我答应自己,作为奖励,今天要步行二十公里,一直走到孙家集镇。或许,在这段路上,我会想起曾经的那个故事,想到故事的另一个新的结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