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于姜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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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
202502/1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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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家院前一片海

 

我家院前一片海

于姜涛


最后一次见到冯哲本人,还是二零一六年的国庆假期的时候。那时我刚和女朋友分手,在广州休假,冯哲打电话给我,问,忙什么呢?我说,忙着无聊发呆呢。他说,那我来找你玩?我说,好啊,请你吃饭。他说,好,我刚从云南回来,给你带了礼物。那时,好兄弟之间还记得彼此的生日,还会互送礼物。冯哲就是我大学最好的兄弟。大一刚刚入学时,有天晚上军训完,我穿着已经湿透的军训迷彩服,在六舍楼下公共电话亭排队给家里打电话。冯哲路过看到我,说,别排了,用我手机打。我看他掏出一只红色手机就要递给我,好像是TCL的。那时我们刚认识没几天,感觉有点不好意思,我说,手机打太贵了,我还是用电话卡打吧。他一把将我拉出队伍,说,没事,别磨叽。那是我人生中第一次用手机打电话。后来,我们一起包夜去堕落街网吧打CS,一起翻过岳麓山从小路去北校区打篮球,关系越来越铁。有天晚上,我和冯哲在体育馆前的篮球场单挑,他一个变向想过我,我左脚踏前一步想断球,结果面对面撞在了一起。当时只觉面门一麻,热热黏黏的东西顺着眼角流了下来。借着路灯一看,他的右眼眉骨开了,我的左眼眉骨也开了,血流满面。他说,没事,去洗手间洗洗,贴个创可贴就行。没想到口子太大,室友们都说肯定要去医院。我俩没钱打车,也没当回事,于是步行走了三公里,去了河西湘雅医院。急诊室的年轻女医生看了我和冯哲的状况,忍不住笑了,说,你俩可真行,一左一右,我还是头一次见到这么巧的情况。然后说,肯定要缝针,普通针两三百,美容针四五百。我们没钱付医疗费,冯哲拿出手机,打电话叫自己的女朋友带钱过来。他女朋友也没钱,马上跟自己寝室的室友借了五百块,来医院给我们付了医药费。那次,他缝了九针,我缝了八针。其实这事赖我,但老冯前后一句话也没多说。后来我一直记着。大学毕业后,冯哲搞过IT,养过猪,当过老师,卖过书,现在自己开了个“绝味臭豆腐”,带着自己的小娘子,在长沙步行街南侧租了店面,卖炸臭豆腐。

两天后,冯哲带着他貌美如花的小娘子,从长沙坐高铁来了。我在珠江新城定了一家江湖菜,吃辣的。餐厅里红色的装修基调,红沙发,红桌子,带着土味的霸气。坐下来,看着大盘辣蟹、辣虾、辣田鸡、水煮鱼,依次上桌,冯哲就不搭理我了,吧唧着嘴,仿佛三天没吃饭。他的小娘子,好像叫小彦,时不时咯咯笑,说,真好吃撒,我在长沙,都没吃过这么好吃的水煮鱼撒。我一脸懵逼,心中愧疚,疑惑地想,这么一顿饭,就把哥们儿感动成这样,这哥们,朴实;他的小娘子,真实。

菜过三巡,拿起饮料碰了个杯,老冯打着饱嗝,抹抹嘴,满足地看着我。我笑问,再来几道?老冯左手摸着肚子,另一只手向上推推自己的金丝眼镜,说,够了,饱了,再多就伤身了。我笑说,几天没吃饭了?他一脸生无可恋,说,天天吃,天天吃臭豆腐。兄弟,你能想象吗?我那店,每天剩的臭豆腐,都被我和我媳妇扫进了肚子,没办法,自家的东西,不能浪费了。想当年,我们在大学时,记得吗?我的理想就是毕业了,有钱了,首先得把长沙的小吃,吃个够,然后再把最漂亮的女孩,泡到手。哎呀,现在,这两点,我都实现了,才体会到,站在人生的巅峰,是多么的空虚寂寞啊。老冯一只手搭在他小媳妇的肩上,无耻地笑着说。我说,那你牛逼啊,看样子店里的生意不错吧?他说,好啊,特好,生意红火,限量供应,每天排起长队。下次你来,我给你单开小灶。我一脸坏笑着说,看样子,你这是要单店变连锁,准备开“绝味臭豆腐”托拉斯,跟麦当劳肯德基展开火拼了吧?

他的小媳妇,圆圆的娃娃脸,侧脸有点韩佳人的神韵,开始由“咯咯”变“哈哈”。短短半小时,这个女孩,在我们面前展现的了她的灵动。所谓真正的美,当然是经得起大笑和吃相的双重检验,看来老冯所言非虚。“哎”,冯哲声音短促地上扬,下巴也跟着微微上扬,仿佛从波谷到波峰的急速转换。他接着说,那你就猜错了,哥们儿没这个打算。一个店,两个人,吃喝不愁,养家糊口,屋里有桌有床,老家有地有房,哥们的梦想不是挣钱。记得大学时吗?我们在宿舍,看原版《美国往事》,没删减的。开始,我们都冲着里面那四个“少儿不宜”的长镜头,你别不承认啊,看到那些长镜头,咱们眼都直了,心想,原来青春还可以这么玩!后来,我曾长时间思考,回想,做梦,感觉那个影片,就是在说我们的故事,青涩的姑娘,血色的清晨,时间的质问,理想的幻灭……

看着冯哲的死样子,我就知道,事情不妙,这哥们儿又要开始整点新动静了。我打断他,说,直接说吧,你想咋地?冯哲意犹未尽,说,别急啊,哥们还没在回忆里畅游完呢!我摇摇头,说,别游了,我还不知道你吗?大学毕业,去深圳科技公司搞IT,做了几年,年薪都超过咱们所有同学了,突然就不干了,说是要回老家,搞“互联网养猪”,要为西北农副产品的高质量发展,做出自己应有的贡献。那你倒是好好养猪啊,养了三年,你小子突然说,看着这些猪,它们从懵懂无知,很快性成熟,吃了一堆饲料,产下一堆猪仔,最后自己的肉质成为人类品评的话题,你说忽然若有所悟,你说看到了自己的影子。我K,我还是头一次听说,养猪养出了感情。你说再这样下去,自己可能要疯,虽然年利润已经相当客观,还是果断放弃,跑去长沙,拿出咱们“985”的毕业证,当了老师,还把自己养猪的经历写成书,叫什么《从猪刚鬣到猪肛裂》,啥玩意儿?果然也没卖出几本。再后来,老师没当一年,又觉得自己创业,更有意思,跑去卖臭豆腐。好了,现在,你既然不想把店做大做强,那你打算干嘛?

任凭我唾沫横飞,他却深情地看着天花板,说,我啊,我想写诗,做个诗人,嗯,边卖臭豆腐,边写诗,你说咋样?到时诗集封面的广告语就是“品诗品豆腐,忘却世间苦”。咋样?然后,再过几年,等诗集大卖,就去海边,建个小屋,围个院子,早上推开院门,就是一片海。是不是很完美?

听到这话,我一口老血,差点吐出来。可是,他的小媳妇眨巴着双眼,一脸崇拜地看着他。看着冯哲,我抬起手,点着头,轻轻鼓掌,郑重地说,好吧,疯子,你赢了。怪不得大学时大家都叫你“疯子”,看来不只是跟你自己的名字谐音,你本来就很疯啊。他俩哈哈大笑起来。我叹口气,说,咳,我就知道,你跟我们不一样,你小子不是凡人。老冯收起笑容,敲着桌子,轻声唱道:你我皆凡人,生在人世间人生何其短何必苦苦恋……那时我忽然想起,哪个作家曾说过,《红楼梦》中的诗,如水草;取出水,即不好;放在水中,好看。我看着冯哲,看不太清,他到底是用自己的生命,在滋润着一首“诗”,还是把自己活成了一首“诗”,浸泡在生命的海水里。但可以肯定的是,那时的日子里,到处都是阳光,一年四季都汗涔涔的,仿佛有使不完的劲儿,仿佛今昔来昔永昔,青春永远都在。

 

再看到冯哲,已经是十年后了。

那个时候,我正坐在丽江玉湖村“去你的书吧”,一个人徒步旅行。眼前的两个纳西族小姐妹在一张旧书桌上认真地做作业。我坐在靠街窗的位置,要了一杯滇西高山茶,拿起一本书。远处是夜幕下素颜相见的玉龙雪山,街上是忽远忽近的马粪味儿。这时,门口的风铃声哗棱哗棱响,抬头无人,再低头,就看到了冯哲。

准确点说,是老冯的照片,忽然就出现在手上那本书的扉页上,照片下,写着“作者:冯哲”。我们十年未见,但我一眼认出,那就是我曾经最好的朋友,我大学时最好的兄弟。二零一六年,他曾在丽江打电话给我,我还记得他阴阳怪气的得意和他女朋友清脆的笑声。后来,他们赴穗来看我,还带了礼物给我,一个牛骨烟灰缸,一个纳西字摆件。那个黄白色的牛骨烟灰缸我用了很久。木框摆件上的纳西字很有趣:上面是一大一小两个圆圈,套在一起;下面是三个状如人形的图文。我当时问冯哲,这是啥字?他说,你自己猜。我猜了很久,直到现在也没猜出来。后来,我戒了烟,搬了几次家,那两个小物件,搬来搬去,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已经找不到了。只记得,那年从广州到丽江的时空连线中,冯哲身旁有佳人相伴。而我,还有少年轻狂。没错,此处是互文的修辞手法。

那年我们在珠江新城一起吃饭,吃了江湖菜,结果就相忘于江湖了。离穗返湘后不久,他忽然在朋友圈留言一条:专心写诗,暂时消失,各位亲友,有缘再见。我心想,这小子玩真的啊?从此,他电话不通,微信不回,十年间没了消息。偶尔老同学联系,有人说他死了,有人说他疯了,有人说他成仙了。十年间,我的日子起起伏伏,结婚又离婚,工作又换工作,但总归有地方住,有饭吃,生活总算稳定。人一旦感受到生活稳定,日子就会过得飞快。稳定性与创造性,是超乎语文考试范围的一对反义词。

此刻,我又看到了冯哲,内心一阵翻涌,再看手上那本书的名字,叫《我家院前一片海》,是一本诗集,还是广州的一个出版社出的。这个冯哲,竟然真出诗集了。再看扉页上的个人简介:三流诗人,二流男人,一流凡人。不自觉哑然失笑。随手翻了翻,诗写得一般,说“三流诗人”,很中肯。“二流男人”,也能想得到。但这小子竟自诩“一流凡人”,口出狂言,是他说话的口吻。我内心好奇,上网搜了一下,却查不到这本书,也查不到冯哲。翻出老冯的电话微信,依然联系不上。

我起身快步走进“去你的书吧”内院,想找老板问问,问问这本书从哪儿来的。穿过书吧里面的小院子,老板正在里屋书房里写字。有那么一瞬间,我觉得,里面那位书吧的老板,难道是老冯?

进去一看,并不是。老板自我介绍,说自己叫Seven,他说也可以叫他老七。他的发型,像九十年代的郭富城,再一看,眼睛和身材也像。戴着茶色墨镜,看不清镜片后的眼睛,透着神秘,似乎隐藏着一些故事。

我说,老板,这本书的作者,您认识吗?他拿过那本《我家院前一片海》,右手掌拍了拍封面,说,想问事?我说,这本书的作者是我的一个老朋友,好久未见,失去了联系,不知您知不知道他的情况。他把书放在桌上,给我倒了杯茶,说,在咱们“去你的书吧”,每年南来北往,全世界很多朋友都来到这里,当然不是冲我来的,也不是冲我的书店来的,而是因为这背后的玉龙雪山。看雪山,心要诚。怎么诚呢?就得有个规矩。所以,我这家店的规矩就是:想问人,想问事,都行,但必须先让我理一次头发。理一次,十块钱,可以问一个问题。只能问一个。

我瞪大双眼,说,啥?问问题,先理发?他点点头,说,没错。我说,没有生命危险吧?他呵呵一笑,说,废话,我是老板,不是杀人犯,要你的命有啥用?短暂的思考后,我挣扎着问了一个问题:发型可以提要求吗?Seven轻松说,当然。于是我鼓起勇气,做好了头顶接受地毯式轰炸的准备,接受了Seven的条件。

出乎意外,这是我理发理得最舒服最惬意的一次。听着轻盈而细碎的咔嚓咔嚓声在头顶盘旋跳跃,仿佛南国秋日的风吹着橙黄的乔木小叶簌簌作响。我凝神闭目,感受着自己的头发在被温柔对待着,继而感慨,内心长久没得到的境遇,在这个雪山山脚下,竟然让头发领受了。一聊,才知道,原来Seven也是从广州来的,在这儿已经七八年了。他原来是珠江新城W酒店顶楼美发CLUB的总监。细腻的手艺,抽象的风格,让他每天预约都很满。后来,他自驾来云南游玩。本想着从广州开一辆车去,想想,太远了。于是先飞去昆明,租了辆SUV,一路去丽江。回来不想走回头路,换了个路线,走了条野路。他说,那次,呵,太险了,走了一个多小时,前后一个人影儿都没有,心里挺怕的,万一车坏了咋办哪。我说,跟女朋友一起吧?他说,没有,跟一个老大哥,四十几,快五十了,同行来的,算是忘年交。老大哥特会玩,喜欢摩托车,经常自驾摩托车长途旅行。有些东西,不喜欢的人很难理解的。Seven慢吞吞地说着,节奏很缓。在现在看网剧都要1.5倍甚至双倍速度快进的年代,这样的语速,我在城市里已经越来越少听见了。故事被缓缓诉说着,手里的剪刀节奏不乱。我说,是啊,有些东西,不喜欢的人确实是没办法理解的。

去云南旅行半个月,Seven爱上了云南, 于是在雪山下的村子里开了这间书吧。他说,我喜欢安静,就留在了这里,但我也喜欢给别人剪头发,解压。就像有些人喜欢刷马桶,哪怕刷一遍本就一尘不染的马桶,也会身心舒服,放不下的事也就放下了。我说,啥玩意儿,不会吧,你的意思是我的头在你眼里跟马桶差不多?他嘿嘿笑了起来。Seven所生活的,是另一种可能。多年之后,人届中年,才发现可能这个词儿,太美好,太妖娆,太有诱惑了。佛陀所说的八万四千法门,每一种法门,都是一种修行的可能,但一个人终归只能选择一种,没有回头路。

理完洗好吹干,凑近镜子再看看,我很满意。忽然想起了正事。我说,这本书的作者,冯哲,您认识吗?Seven洗完手擦干,拿起那本书,说,这本书啊,是一个女人留下的。前年吧,也可能是去年,记不太清了,一个初秋季节,正是这里最舒服的时候,天高云淡。有一天,一个女人来到店里。我之所以记得情景比较清楚,原因很简单,因为那个女人很特别,气质不一样。她坐在临街靠窗位,点了一杯滇西高山茶,拿出这本书,坐了一个下午。那天天气很好,走出街上,远远地能看到玉龙雪山的主峰。能看到玉龙雪山全貌的人都是有福气的,街上人很多。这里的游客几乎都是匆忙打卡离开,只有她,仿佛不在乎时间。我很好奇,过去说,您好,女士,这是什么书?我可以看一下吗。她抬眼看了我一下,递给我,我翻了翻,刚好其中一首诗,我很喜欢,尤其是这几句。说着,Seven翻到第三十八页指给我看,这几句,当时觉得不错:

……

黑夜说,白昼赢了

文字说,内脏赢了

你扶着东坡说,携沉默而去的人赢了

凄凉真好远行真好

……

 

Seven继续说,那女人或许以为我对她有意思。其实,世俗中我还念念不忘的,只有自己的双手和别人的头发。我对她的事有点好奇,对她本人没那意思。为了打消她的顾虑,我说,这几句写得还不错,但值得你在这儿坐一个下午吗?放心,我只是好奇,绝没有赶客人的意思。她看了我一眼,仿佛在确认我的意图。这时我看到,她帽子下额头到鬓角边有一条长长的疤痕,低头时藏在阴影里,此刻在明亮日光下跳了出来。她似乎笑了笑,说,值得,因为写这首诗的,是我的爱人。在我看来,他写的,比你书吧门口的贴的那些作家,王小波,卡夫卡,博尔赫斯,卡尔维诺,比他们也不差。我当时觉得,这女人,有点疯。

我打断Seven,忍不住问,你有没有问那女人的名字?是叫小彦吗?她有没有说她老公在哪里?有没有说住哪里?有没有留下联系方式?Seven不急不慢地喝了口茶,说,兄弟,我只对那本书感兴趣,对那个女人不感兴趣,这些我都不知道。她后来主动说,可以把书留下,让有缘到此的朋友看看。不过,看你对这本书这么感兴趣,书可以送你。

夜晚回到村中我住的那间民宿,躺在二楼露台的躺椅上,万籁俱寂,马粪味消,天空的星星越来越亮。我翻那本诗集,大多都太抽象,不知道在说什么,比如“记忆清脆地切开了种子,春天滚落在青草疯长的山坡”,比如“把心脏还给枯萎的花苞,等待下一次来河边漫步的野火”,云云。翻到那本书的最后一页,最后一首诗,题目就叫“我家院前一片海”:

 

夏日漫长,麦田湿漉漉

歌声穿过小巷,巷口有骑车的姑娘

那时真好,那时真好啊

后来,人生的唯一解造成了它注定无解

挥挥手,风入衣袖

让逝去的亲人拥抱逝去的自己

让掉队的朋友奔赴掉队的曾经

待从头,再看那片绿油油的麦田,是一片海

 

返穗后,我向学校请了假。我想去看看那片海。

两个月后,顺着从出版社了解到的信息,在南方靠海附近的一个山洼里,我看到了小彦。我站在田埂上,她从远处走来,头戴斗笠,手持铁锄,裤腿哗哗地扫过青色稻苗,左摇右晃。傍晚落日的火光淌下了一片红,让我忽然想起了《三体》最后一部里云天明最后一次见程心时的情景。我说,哎呀,刚刚你那个样子,真像《三体》第三部里云天明的样子。她一步跃上田埂,拍拍裤腿上的枯草碎叶,说,我还以为你要说想起了陶渊明呢,“晨兴理荒秽,带月荷锄归”,呵,我也喜欢云天明,不过呢,《三体》里,我最喜欢的还是章北海,绝对的乐观主义的源头,可能恰恰是绝对的悲观主义。我说,你看,吃过见过就是不一样啊。我们相视大笑,这时,我才看清,她的脸上,额头到鬓角边有一条长长的疤痕,腿也微微一瘸一拐。这时,她定定地看着我,仿佛刚刚的话语和动作都是热身,此刻重逢才正是开始,她上前伸出双手。这个动作,让我想起冯哲的拳头。二零一六年分别时,在广州珠江新城西塔下,冯哲朝我伸出拳头,我以为他要跟我碰碰拳头,就像曾经一起在球场上打篮球时一样。结果,他出拳直击我的拳头,我被他的拳头打得生疼。我说,我靠,神经啊,干啥啊你?他笑笑,仿佛对我的拳头很满意,说,兄弟,你没变,很好。我不明白老冯啥意思。此刻,小彦握了握我的手,说,咱们先回家,好好吃饭,好好喝酒,慢慢聊。我说,好。我感到了她柔弱的手掌透出的力量,就像是那个直击过我的拳头。其实,来之前我已大概知道,冯哲已经失踪三年多了。

我们回到冯哲曾住过的村中小院,他曾在这里住了很多年。这里被小彦经营成了一家民宿,有些地方还挂着冯哲的诗句。我们走进院子,一条黄狗抬头看了看它的主人,喘气声像老旧的马桶在无力抽水。小彦看了一眼黄狗,说,活不了多久了。之前还有条黑狗,老冯养的。老冯走了没多久就死了。那条黑狗啊,特别逗。每次生人来了,叫得特别凶,扯着铁链子猛叫唤,仿佛挣脱链子就要扑上来把陌生人按倒。后来有一次,上海一个写东西的朋友过来玩,黑狗又扯着链子猛叫,突然间哗啦一声,链子断了,它却好像猛然间被吓到了,嗷得一声,逃回了窝里,惹得我们大笑。老冯也笑得不行,后来,笑着笑着,老冯就哭了。那时离他失踪还有一个月。一个月后,老冯就走了,留了张字条,只有两个字:勿念。

我们在客厅茶台边坐下来,我才发现小彦剪了短发,人也很瘦。我说,印象中你是长发微卷的样子,还染了黄色,像小狮子的鬃毛。她说,咳,多少年前的事情了。我笑笑,说,可不嘛,还说别人呢,我自己都满头白发了。她说,孩子在上海上学,这里除了我,就是负责客房的琦琦,还有做饭的老吴。晚上让老吴做他拿手的潮菜。我说,客随主便。老冯不在,小彦也是老朋友,十年未见,也无需多言。不多时,桌上端来韭菜炒鸡蛋,剁椒鱼头,都是她做的。老吴做了个瘦肉汤,卤味拼盘。还有两三波客人,老吴还要忙一下。小彦摘来新鲜的荔枝,有桂味,有仙进奉,都摆在桌子上。我说,咳,忽然想起老杜,“夜雨剪春韭,新炊间黄粱。主称会面难,一举累十觞”。我们一起干了一杯。琦琦笑说,看看,大教授就是不一样啊。我说,咳,老冯才是牛逼。老冯那书我看了,挺好,梦想成真了。小彦哈哈大笑,又干一杯,说,这十年,我们啊,一事无成,十年一晃已过,好像就几个场景,几个想起来又美又痛的场景。我问,什么场景。小彦笑笑,脸上的疤痕也跟着笑了笑,说,当一个人遭遇非主观的厄运时,那大概率是老天在难为你了,既然老天都难为你了,又何必还要难为自己呢。所以啊,不说了,过去就过去了。我说,你现在说话这么有悬念?她干了杯中酒,说,啥悬念?人生几十载,惟有中年没有悬念,这话是冯哲说的。

喝完酒,我们到院子里喝茶。院子里有几个来民宿玩的年轻人,男男女女,四五个人,用干枯的树叶,在院子外空地上铺成了一个爱心的形状。然后在欢叫声中点燃了树叶,一个男孩大声喊,“佳佳,我喜欢你!”惹来一阵欢呼。火很小很亮,天很大很黑,夜色笼盖整个山洼,火光映照着周围人的脸庞,似乎唤醒了每个人内心的故事。这时,我仿佛听见了冯哲笔下的那首诗:

 

挥挥手啊,风入衣袖啊

让逝去的亲人拥抱逝去的自己啊

让掉队的朋友奔赴掉队的曾经啊

待从头,再看那片绿油油的麦田,是一片海啊

 

我大声朗诵着,引来那些年轻人的阵阵喝彩声。诗歌的声音和大家的欢呼声穿过山洼,奔向远处的无数灯火,像年轻时岳麓山下的歌声,像角落里许久未翻的旧书被拍动后扬起的灰尘,一字一句,跃入夜晚的黑色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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