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于姜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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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
202502/1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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水库

我坐在水库边的斜坡上等了半个多小时,阿敏还是没有来。这事之前从未有过。

阿敏迷恋游泳,一天不游,浑身难受。我曾问他为什么这么迷恋游泳,他倒没说为什么,只是说,小城市的中年人,无论男女,最怕没有具体的事儿消磨时间,没有迷恋的事儿,中年人活着不如狗,还有什么劲?

水库的巨大水面泛着幽蓝的微波,凉风湿润,远处时不时有鱼打出水花涟漪,周围寂静无声。背后的防水拦截墙上,有人用红漆刷了一些字,“宁欺山,莫欺水”,歪歪扭扭,像恐怖片里的血渍,看着有点瘆得慌。听说这里以前淹死过人。但来都来了,我还是壮着胆子一个人下水游了一会儿。水很清凉,南方山区,夏天山上的气温也要低一点。我贴着岸边,腰上绑着两米多长的细绳,绳子后拖着救生圈。游了十几分钟,靠边时一蹬脚,磕了一下脚背,流了点血。这里不比游泳池,岸边往水里顺坡延伸几米后就是一个陡降的大坡,没有缓冲,也可以说全是深水区。上岸来,抽了根烟,发了个信息,阿敏也没回。这个吊毛,放我鸽子,不知道去哪里鬼混了。

再次见到阿敏时,已经是半个月后,在市人民医院的重症病房里了。

我跟阿敏认识十来年了,那时我刚大学毕业来到X市,一个之前从未听说过的南方山区县级市,进了一家国企小单位上班。从大城市毕业来到小地方,开始特别不适应,总想走,但我是从农村考学出来的,家里没矿,手里没钱,出去又没资源没关系,心里很纠结。幸好这里工资待遇倒是挺好,领导对我也不错,刚来找不到房子,单位还特意安排住了一个月快捷酒店。后来就安顿下来了。

我喜欢南方,喜欢南方的天气,一年有一半都挺热,大部分时间都汗涔涔的,似乎永远都是夏天,似乎一直都在大学时年轻的日子里。那年九月份,有天下班后,几个同事骑摩托车拉我去城南国税局的球场打球。国税局的领导喜欢打球,刚花了几万块搞了个新的塑胶球场,每天来的都是一帮各个单位的球友。那天打半场,四打四,两边都有年轻人,火气旺,动作有点大。对面一个哥们,个子不高但很敦实,板寸头,脾气挺冲,被我盖了一个帽,跟我嚷嚷起来,说我犯规了。我也是久在球场混的人,比起大学里野球场的那些事,这都是小场面。我就说,没犯规,干干净净,绝对是好帽,手里抱着着球就是不给他。那哥们看我也挺刚,叉腰瞪着我,呼哧呼哧喘粗气,一时气氛有点僵。这时检察院的一个老股长庄主任出来和事,老庄说,打球就是为了出出汗嘛,好了,咱们都下去喝口水,抽根烟,透一透再来。于是我们俩也就顺势哈哈一笑,递根烟,握个手,不打不相识了。打完球,我们还加了电话。这个矮墩的哥们就是阿敏。后来,我们单位的人跟我说,他是市府一个领导的司机,副科级的司机。我说,我听过奥斯特洛夫斯基,听过柴可夫斯基,也听过陀思妥耶夫斯基,还是头一次看到一个副科级的司机这么牛逼。跟我说话的哥们讪讪一笑,不知道我在说什么。

没几天,阿敏打电话给我,说,几个朋友在城北滨江路的一个洗车行里喝茶,今年武夷山新采的,有空过来坐坐,喝茶吹水。我下午刚好在办公室没什么事,正无聊,领导都不在,就偷溜出来,打个摩的过去了。车行挺大,装修简洁,他在二楼泡茶,见我进来,笑呵呵地说,孙总,以后把你们单位的车都拿来这里洗吧,签单就行。我说,咳,别瞎叫,我就一个小科员,这我哪能说了算,别开玩笑了。他神秘一笑,说,早晚的事儿,X市这个小地方,在各个单位,你们这些特招来的大学生,都是单位重点培养的。我说,丢,你又知道?他挑了一下眉毛,抿一口老岩茶,说,你还不知道吧,我老板跟你们大老板很熟的,你们单位今年特招的这五个大学生,都要重点培养,很快就要提拔到重要岗位锻炼了。一起喝茶的另外两个哥们也跟着附和,一个电信的,一个电力的,都不像能正经干事的。我觉得再聊下去不合适,就打个哈哈,说,这车行是你开的?他说是啊,玩一下的。

其实我们自己也知道,单位就那些人,水平就那样,那些位子也跑不了,机会肯定有,早点迟点的事儿。但谁不想早点上位?过了几年,我一路多岗位历练,职务也提了。阿敏和我时不时一起喝茶吃饭,后来我们慢慢不打球了,老腿跟不上了,就一块搭伙去游泳。原本是在城东银辉泳场的,后来他跟我说,发现一个特好的地方,是市区西边的一个水库,在黄凤山上。

周末午后,他开着霸道接我一起驱车过去。那确实是个好地方,水面开阔,说一碧万顷有点夸张,但游个来回也要一个多小时,对我们来说时间刚刚好。

我们换上拖鞋,顺着水泥坡慢慢走到水边。阿敏边换衣服边说,这里水超级好,也有个问题,这里禁止游泳,不让游,呵,不过对咱们来说不是问题,因为我跟水务局的人熟,打个招呼,没人管咱们。我说,水务局的老戴?他说,是啊,你认识?我朗然大笑,说,那是我老乡,老家是一个县的,X市真是小。

此后,我们周末就常去游泳。来到水库边,铺下塑胶垫,盘腿坐下,拿出水壶泡杯老生普。天空大块的云,远处轻薄的雾,恍惚看见了孟山人笔下的“气蒸云梦泽”。我说,咱们这是“蒸云煮茗”,舒服。阿敏憨笑,说,啥东西,没听懂。你们文化人啊,说话就是牛逼。我说,没啥,就是看风景,喝好茶。他点点头笑了,说,那确实是,舒服。我们晒会儿太阳,吹吹风,吹吹牛,聊聊市里一些单位的官场八卦:哪个单位的女科长跟市里的哪个领导有一腿,人尽皆知,她老公却假装不知道啦;哪个市领导要调去省里任个闲职以求自保啦;哪个镇委书记让自己的下属都去自家小姨子开的饭店签单,被市领导叫去办公室摔茶杯破口大骂啦……有的没的,道听途说,茶余饭后,闲聊一番。然后就戴好泳镜,拖一个救生圈下水,慢慢游,半个多小时到水库对面,那是一片紧贴着水面杂草乱树丛生的荒地,没办法靠岸。于是躺在救生圈上歇一下,再慢慢游回去。上岸脱了泳衣,赤条条在塑胶垫上晒一会。

我瞅着阿敏下面,说,我操,看你人不高,家伙够大的。他嘿嘿一笑,说,差不多,你的也不小。他那时刚刚接了个工程,悄悄在车行里搞了个办公室,请了个年轻小靓女做文秘处理申报文件,好像叫阿文,腿长,说话声音很轻,我怀疑他俩有一腿。我说,还是敏哥有实力,家里红旗不倒,办公室还能插彩旗,犀利啊。他半笑半严肃地说,孙总,咱们兄弟做事,讲究一个靠谱。这些年,玩归玩,但老婆只有一个,儿子也只有一个。我说,都是男人,你装个毛线。

说归说,阿敏算是个有追求的人。这些年,钱不好挣了,但做人挺讲究。周末来水库游泳,次次都带个垃圾袋,走之前把烟头带走,也捡走有些人乱丢的烟头杂物。之前还拉我去黄凤山做义工,步行十几公里,一路捡拾山路上的垃圾,打着旗号,“蓝天义工队”。一直步行到山顶,拍照发在朋友圈,照片中阿敏比着两根手指,看着让人仿佛能听到山顶的风声,呼啦呼啦。不过这个活动我没去,路太远,老腿受不了。他却每次都去,虎虎生风,精力充沛。就是这样一个人,上次放了我鸽子,周末没如约来水库游泳。最让我头皮发麻的,还是我半个月后在医院见到他时,他说的第一句话。

那次水库游完泳后,我发了几个信息,阿敏还是没回,我也就没再理。我们平时也不是老联系,他有事也会偶尔“失踪”几天,不过这次隔得确实有点久。大约过了一个多星期,他才回我电话,说在医院住院。我说,我靠,这是咋啦?上次见面一起游泳,不还生龙活虎的吗?阿敏在电话那头,显得出奇的静,说,没什么,有空过来再说吧。我说,行,找时间就去看你。

那几天地市里来检查,从早到晚陪着,忙完已经是晚上九点多了。我走出酒店,在楼下的喷泉旁边发信息给阿敏,问他睡了没,没睡我现在过去看看他。迎宾馆离人民医院很近,十分钟就能到。他说,正有事想找我,来吧。我喝了点酒,没开车,在迎宾馆前的路旁招手叫了个摩的,正好吹吹风。

摩的师傅应该是附近村里的,灰黑色的裤腿上还沾着黄泥。我问,人民医院,几多钱?他说,十蚊。摩托车疾驰在环市路上,风有点凉,天气有点阴沉,远远望见人民医院几个红色的霓虹大字,夜晚里发着幽光,像被打得遍体鳞伤的人努力挤出的一丝笑容。

到医院,穿过门诊部,走过一段楼宇之间的长廊,来到后面的住院大楼。这是X市人民医院的新院,到处都很新,楼与楼间的花园也是新的,还没什么人走过,只有消毒水的味道没变。边走边打听,就上了五楼,这一层有好大一片开放的病床,病床之间拉个帘子隔一下,就算是照顾隐私了。顺着护士的手指方向,我来到阿敏的床位,笑着说,哥们,这是怎么了?他半躺在床上,靠着一个枕头,笑了一下,说,也没啥,就是快死了。我瞪了一下眼,酒醒了一大半,僵笑着说,靠,开什么玩笑。他鼻子里插着管子,手上输着液,嘴角撇了撇,说,坐吧,我老婆下楼买东西去了。我坐在凳子上,说,到底什么情况。他说,肠癌。前两周查出来的,已经是晚期了。又复查了两次。去广州也看了。没救了,在医院耗着吧。他说一句,停几秒,说得很吃力。我不自觉地说,怎么会这样?他苦笑,说,生死有命,富贵在天。就那么回事,没办法。这段时间,已经想明白了。不跟老天爷较劲了。我今天找你来,有个事想找你帮忙。我慌忙说,没问题,有啥尽管说。似乎眼前这情形能为他做点事,就能减轻他的绝望。阿敏说,也不是我的事。是我老板的事,他交代我做。但现在我成这个样子了,没办法。只能求兄弟帮忙了。边说着,边想做个摊摊手的动作,但手已经被输液管困住了,动弹不得。我说,别说求,兄弟能办的一定办。

阿敏把身子往上靠了靠,缓了口气,说,我老板有个亲戚,堂弟吧,前些年死的早,就埋在咱们游泳那个水库边。西边的小山头就是他们村的。前段时间,我老板跟我说了个怪事,说自己晚上老做梦,梦见他堂弟来找他。他说他在梦里清楚地知道那是梦,但还是跟真的一样。他堂弟说,这些年山体下滑,自己离水库边越来越近,夏季雨水多的时候,几次没过了头顶,喘不过气来。然后,梦里说请我老板把他往山上挪一挪,自己不想跟那些水鬼打交道。那些水鬼喜欢掐别人脖子,难缠得很。我老板睡醒,找我过来,感叹说,鬼比人聪明啊。他堂弟知道自己家里那些人都是没本事的人,知道自己这个堂哥最有本事,知道当官的人最迷信,更知道我老板到了上升的最后一次关键期,顺利的话,还能更进一步,运气不济的话,也就去市政协准备退居二线等退休了。这些他堂弟都知道,于是也知道老板不会拒绝。我老板确实也不能拒绝,他说,人能拒绝人,谁能拒绝鬼呢?第二天,就把这件事交给我了,让我想办法。但,谁能想到,你看,我还没想到办法,自己就成这样了,自身难保了,也快变成鬼了。说着,阿敏想勉强笑笑,仿佛刚刚开了个玩笑,但这次鼻子里的管子拒绝了他的笑容。我说,事情倒不难,找几个人去办一下就成,问题是地方不好找,常委的堂弟到底埋在哪?有墓碑吗?这种事,差一点,也很难找到,更怕找错。阿敏说,在水库最西头,离水库边不远有一棵黄皮树,最高最粗那棵,就在那棵树下,靠水边的那一侧。没有墓碑,没有坟头,这孩子太小,走得太早。我说,那找到了,迁到哪儿?他说,往上三五米就成。说着,拿出个信封,说这个拿去请几个人。我说不用,我从单位叫几个人就行。他急促地说,千万别,也不是什么好事,别让单位的人知道。这时,阿敏的老婆提着一袋子纸尿裤回来了。阿敏抬了抬手,说,时候不早了,兄弟,回吧。咳,以前朋友一大堆,真有事儿了,能帮忙的也没两个。兄弟,拜托了。

周末,我开车去南城菜市场。市场路边的水泥地上,几个外地人在打牌,俗称捞仔,跟我一样。我说,开工吗?一个穿着迷彩背心的男人说,开,什么工?我说,家里亲戚要迁坟,半天工,一百五。呼啦啦站起来几个汉子,我说,三个就够了。

我开车,他们骑摩托,从山后绕道来到水库西边。果然看见一棵最粗的黄皮树。树不是很高,这种树也长不高,都是横着长。树上一个鸟窝,没有鸟也没有蛋。刚好是黄皮熟的季节,满树的黄皮,个儿不算小。我摘了一颗放嘴里,很酸,核又大。我让那几个民工在树旁靠水边的位置,拨开杂草,开始挖。草很多,他们只有锄头和铁锹。挖了半晌,啥也没有,倒是蚊子和飞虫一团一团的,噼里啪啦扑到身上,像往炉火里撒了一把碎树叶后冒起的烟。我说,那就再往树旁边试试挖。他们的迷彩背心早就湿透了,脱下来一拧,浑浊的汗水哗哗往下流。领头的一个王师傅笑着说,老板,你看,那得要加钱喽。我给他们递了一颗烟,说,没问题,钱肯定给够,好好挖。

挖了半天,还是啥也没有。我想给阿敏打个电话,再问问情况,但没打通。我让王师傅他们把土填回去,给了每人两百五十块,他们喜出望外,把背心搭在肩膀上,跨上摩托车走了。

事没办成,阿敏又是这种情况,我感觉心里没着没落的。踩着乱草走出来,开车绕到水库前,坐在水库边抽烟。后备箱装着平时游泳的整套装备,但今天完全没心情游泳了。这时,听见“啪嗒啪嗒”的拖鞋走路声从背后水泥斜坡传来,一个中年男人走过来,背心拖鞋,手上夹着烟。红背心是一件单位的球服,上面写着“水务”,“30”号。应该是水务局的。他走过来说,游水的?露出一嘴黄牙。我说,今天没游,水务局的?他说,是。我说,我认识你们戴局,是老乡。说着拿出上衣兜里的玉溪递一支给他。他接过去,闻了闻,夹在耳朵后边,说,我知道,周末有时候看你们来游过水。我说,怪不得看你也面熟。他说,呵,我们会时不时开车来水库看看,巡检一下,看看水位线,看见游水的就赶走,这里禁止下水游泳。话说回来,你们下去也一定带游泳圈,安全大过天,老话说,“宁欺山,莫欺水”。我说,那肯定。看来拦水墙上那些红字有可能是他的杰作。我抽一口烟,说,听说这里淹死过人?他撇撇嘴说,可不是嘛,前几年,附近村里的一个靓仔,晚上在这儿游水淹死了,后来就埋在水库西边那个小山头上。我说,还有这事?埋在哪里?那哥们捏捏鼻子,仿佛抹出了二两油,说,就那边。他的手一指,隔着一千多米,我就看到了那棵黄皮树。球衣哥们接着说,那个靓仔,也就二十来岁,晚上来游泳,还裸游。衣服手机都放在岸边,不知咋回事没上来。腿抽筋了?还是水鬼扯住了脚?谁知道。第二天下午才被路过的人看见,泡的不成样子了。后来,他姐姐来了,哭得死去活来,好像是附近陈村里的,爸妈都早早得病死了,就这么一个亲人。咳,人生无常啊。

听着水务局老哥的话,我远远看着水面,看着水库对岸的那片小山,不知何时起了一层水雾,有点迷离。这个靓仔,会不会跟阿敏老板的堂弟是一个人?我没问。

下午回单位,签了一些文件,没心思干别的,在办公室抽烟喝茶。手机响了起来,是阿敏的电话,我赶紧接起,却是一个女人的声音,是阿敏的老婆。她说,是孙总吗?我说是。她说,孙总,阿敏走了,您有空的话,明天也请您来送送吧。我怔了一下,心想怎么这么快?才几天?听着阿敏老婆颤颤的声音,她更需要安慰,于是啥也没多说,请她放宽心,节哀,我一定去。放下电话,想起阿敏拜托我办的事,我不知道明天去了,如何跟这位兄弟的在天之灵交代。他交代的事,我没办明白,而且越办越不明白。我下楼开车出单位,不知不觉,就去了市府办公大楼。我想去见见阿敏的老板。

X市是个县级市,新市府办公楼前些年刚刚建成,市委常委的办公室大多都在七楼,我之前开会来过两次。我从车上拿了两条烟,走进办公楼,保安估计看我眼熟,也没多问。我直接上了七楼,来到了张常委的办公室。他没在,他的秘书小田刚好在。小田很客气地问,您找常委吗?我自报家门,把烟拿给他。他毫不掩饰他的奇怪,我们单位并不是张常委分管的这条线,平时很少交流,怎么会来拜访他呢?他的眉毛一扬,眉眼里写了个问号。我说,今天来不是单位的事,有点私事,嗯,我是杨富敏的朋友。一说阿敏,小田显然很放松了。

正说着,张常委开完会回办公室了。秘书做了介绍,对我的到来,常委并没有意外,爽朗地跟我握手。我开始有点局促,但感受到常委手上的力度,很有劲。也确实,他身高估计一米八五有多,比我还高出半个头,身材魁梧,更像个北方人。之前听人聊过,他以前一直在公安线,当过副局长,不到五十岁就成为市委常委。作为本地提拔的本土干部,很不容易,可以说是一路坐火箭了。跟常委握过手,他并没有让我坐下喝茶,说现在还有事要忙,晚上约我坐坐,到时发地址给我。我赶紧说,好好,我等您的指示。离开了办公室,坐上车,我更加觉得,常委肯定有事,这事现在只能跟我聊。他没问我的来意,就主动约我晚上坐坐,这很不正常。所谓事出反常必有妖,但我还不明白这“妖”在哪里。

开车回单位,泡了壶单从,仰在沙发上琢磨最近的事。办公室的蔡姨打电话上来问,孙总,晚餐要不要给您留着?我说,留吧,不用太多。坐到下班,也没接到常委的电话,于是去食堂随便吃了几口。食堂阿姨做的还是腐竹焖鱼,还是油麦菜,还是紫菜蛋花汤。我在分公司当了三年副总了,这些菜早吃腻了,但是食堂不归我管,不归自己管的事情就不好多说话。吃完饭,我没回家,在楼下球场走了两圈。回办公室,换了生普,继续喝茶,随手翻开几页书。书里面说,“你们要努力进窄门。因为引到灭亡,那门是宽的,路是大的,进去的人也多;引到永生,那门是窄的,路是小的,找着的人也少。”我合上书,头忽然感觉很胀,看着眼前,桌子躺在地上,窗户打碎了墙壁,空气塞满了每粒灰尘,我看不出哪个门宽,哪个门窄,眼前的一切仿佛变得又厚又大。我闭上了眼。

整栋楼大多都下班回家了,安保部的小庄看我还在,敲敲门,走进来,小坐了一会,有一搭没一搭的瞎聊。依然没有接到常委的电话。我想发个信息问问,最后还是没发,我感到常委今晚肯定会联系我。晚上九点半多,常委发了个定位,在环市路靠近清水河旁的路边。我回了一句,好的,领导,十分钟到。开车过去,远远看到了张常委站在车边,白衬衫,运动鞋,双手有力地做着扩胸运动。我停好车,小跑过去打招呼。他说,刚刚应酬完,大晚上的,懒得定别的地方了,上车里坐坐吧。我说,好嘞,听领导安排。上了常委的黑色奥迪,车上一阵酒气与香水混合的气味,很复杂,不知道怎么形容。

常委说话还是掷地有声,很清醒,不像喝了酒。他说,小孙啊,你是零三年来X市的吧?我说,是的,领导您真是明察秋毫。他点着头说,嗯,嗯,工作的事咱们改天再细聊,说说吧。我迟疑了一下,说,常委,阿敏的事儿您都知道了吧。他说,已经安排人去慰问了,明天我也过去。我沉默了一会,他也没说话。我说,阿敏走之前,拜托我去办点事,说是您交代的事。我去了水库西边,那棵黄皮树下,挖了半天也没找到,感觉自己没法跟阿敏交代,况且,他现在人也不在了,我就更不知道该怎么跟他交代了。所以,我要诚实地跟您汇报一下。

常委没吭声,打开一点车窗,抽出一根大重九,也没让,我赶紧拿出打火机,啪的一声,给他点上。他仿佛一下子缓过神来,把烟盒递给我,我也抽出一支烟给自己点上。抽了半支烟,常委说,小孙,这事阿敏都跟你说了?我说,是,阿敏见我时,感觉自己也没办法了,都跟我说了。常委歪过头,抬手拍了一下我的肩膀说,阿敏信你,我就信你,咱们就是自己人了。我听着有点恍惚,就像看电影时出去撒了泡尿,回来已经跟不上剧情了,只能愣愣地说,是,是。抽完这支烟,常委说,那就不在这儿聊了,去开你的车,咱们过去。我说,常委,去哪儿?他说,去水库。

我去开了我的三菱商务车,常委坐在后边,一路西行。我不明白为什么大半夜要去水库,黑灯瞎火,难道常委要亲自带我去迁坟?我想不明白,也就先不想了,反正市区开车过去,也就半小时就到了。一路上,我们抽烟聊家常,也聊跟阿敏之间的事。他说,阿敏这人,什么都好,讲义气,办事踏实,就是心太善,在官场上,面上栽花,背后拔刺,心善是大忌。我说,听您说话,真是一语中的,受益匪浅啊。他又说,我忙活了大半辈子了,才做到个副处级,已经是普通人的天花板了。我说,首长,您是我们的榜样。说着,车到水库大坝,大坝上远远的几盏灯,幽幽的,在四周浓重黑暗的包裹下,像巨大伤口上的创可贴,聊胜于无。

常委让我把手机放在车里,跟我一起沿着水库边的斜坡下去,他说,去水边坐坐,吹吹风,醒醒酒。他的白色运动鞋如同两个光斑,在模糊的地面上拉扯着前进,我跟着这光斑走,速度很快。

漆黑的水面微微泛着光,像城市中星光微茫的夜,月亮收起了它的脚印,水波捏碎了剩余的光,让整座水库看上去深不可测。我们席地而坐,离水边也就一两米。常委点上一支烟,说,那小子,也是命中该死。这话像暗处忽然扔过来的石头,把我砸得又蒙又怔,我不明白他什么意思。他缓缓说,其实也没啥,那时候我还在公安局,有天晚上,几个老板早就约好在“百年湘汇”吃饭,他们知道我爱吃辣,爱喝茅台,简直就是迷恋。如果中年男人没点迷恋的东西,活着有什么劲?那晚喝了不少。第二场,又去潮盛歌会唱歌,叫了几个靓女进来喝酒,陪我的那个挺漂亮,还戴个眼镜,看着斯斯文文的,好像就叫阿文。问她多少钱,她说八百,出来玩,逢场作戏,大家都懂,反正都是他们买单。常委停了一下,抽了两口烟,长舒一口气,就像游水时看见一个浪过来,水下闭气,避开浪头后忽然浮出水面。

我看着水面,风好像大了一点,有了些微浪拍岸的声响,恍惚间像是海边要涨潮的感觉。常委把烟头丢进水里,说,丢他老妹,没想到过了两天,接到一个本地的陌生电话,一个扑街仔,流里流气地说,领导,你前天晚上,在“潮盛歌会”的八号房搞了我女朋友,我们都要准备结婚了,这事怎么算?当时我脑子迅速飞转,我操,老子也是在刑侦干了这么多年的,狗日的,敢敲诈我。我说,我听不清,等一下打给你。挂了电话,心里一阵恶心,真的反胃那种恶心。很久没这种感觉了。瞬间脑子里就想起上次这么恶心的画面,还是很多年前,那次我带人去镇街里抓一个粉仔,踹门进去,发现那粉仔的房间里全是女人的卫生巾,用过的带血的那种,满床满地都是,当时有两个兄弟就出去吐了,丢他老妹,死人也见过,还没见过这么恶心的。那人不光是粉仔,还是变态。转过神,我回想这小子说话的语气,表面阴狠,实际内里透着胆怯和试探,应该是个新手,料他也不会那么快搞事情,无非是想搞点钱。我把阿敏找来,让他去办。后来的事,就是阿敏跟我说的了。说着,常委缓缓又捏出一支烟,这时烟盒见底了,他随手捏成一团,丢在脚下。

我看着远处的路灯,下意识似乎要看看有没有人。常委笑了两声,笑声很干。他说,后来阿敏跟我说,当天晚上,阿敏约那个靓仔来水库边聊聊,那小子畏畏缩缩,看着瘦高个,就是个短命鬼。阿敏把他叫到水边,说,钱不是问题,你说个数。那小子也真是真敢说,他说二十万,以后绝对不烦你。阿敏说,没问题,但我怎么知道你有没有带窃听器?他说我没带,就一个手机,没开。阿敏说不行,你把衣服脱了,我看看,没问题的话,现在就给你。那小子傻乎乎的,愣是把衣服脱了,手机放在衣服上。阿敏上前两步,一脚把他踹下了水。阿敏说,这里没有缓冲区,下水就是深水区。其实就是想吓唬吓唬他,没想到这小子不会游泳,脚不着地,扑腾了几下就沉下去了。阿敏说,自己犹豫了一下,最后坐在岸边,拿起那小子的手机。手机竟然没密码。原来“潮盛歌会”那个靓女不是他女朋友,是他姐,他应该就是潮盛歌会的服务员。阿敏给他姐发了个信息:姐,今晚我跟朋友去游泳了。然后抡起胳膊把手机扔进水里,脱下衣服把脚印扫了扫,就开车回去了。第二天,阿敏才跟我说了这事。说到这儿,常委把已经熄灭的烟头丢了,起身拍拍屁股,说,后来,我经常让阿敏过来看看,留个心。现在阿敏走了,小孙,以后你就是自己人了。常委拍着我的背说。我说,领导,做梦的事是真的吗?他苦笑一下说,是啊,要不干嘛让阿敏偷偷去迁坟呢?咳,人各有命,也是做个好事。不过阿敏走了,这事就麻烦你帮大哥了。我说,大哥,我找了,没找到啊。常委叹了口气,沉默了一下,说,还真他妈邪门了。又说,小孙,你帮我想想办法,年底就换届了,无论地上地下,我都要平平稳稳。我把手中燃尽的烟头摁灭在地上,说,大哥,这事交给我,我来想办法。

看着水面,我忽然想起和阿敏一起“蒸云煮茗”的那些周末。一阵风来,耳畔呼啦啦的水声,仿佛水花也在奋力挣扎着爬上岸边,但终归都安静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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