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学校偏楼音乐厅,每周一下午五点,都会有三个男老师和一群女老师准时走进会议室。穿白衬衫,手捧笔记本电脑的那位,是白羽风,他人如其名,来去如风。穿黑色T恤,玉树临风的那位,是我。但上个周五开始,另外一个叫黎平的男语文老师再也不会来了。我印象中,黎平跟我说的最后一句话,就是人生没有意义,但人有意义。
上周五那天很冷,似乎还飘了点雨,让人很不舒服,不舒服的东西总是容易唤醒人意识深处那些不安分的直觉,而我和老白却要去送别黎平。会场里好多人,很多屁股在塑料靠背椅上挤压出细微的吱呀声,隐约有人窃窃私语。我听到背后有人低声说,学生死了,那是教育的问题;老师死了,那就是自己的问题了。语气中分不出是兔死狐悲还是幸灾乐祸。我回头看,大家都低着头,我分不清谁说的。
傍晚终于出了点阳光,打在窗棂上,变得暗红,仿佛被一只无形的手掐住了脖子。老白挨着我坐下,许校在台上平静地通报了黎老师出事的整个过程,我们都听懂了。因为喝了酒,所以不能算因公死亡。因为没有家属,所以无需对谁交代。因为事发蹊跷,所以我们都要统一口径,以平常事对待。老白把肩靠过来,低声说,看见了吗?我说,看见什么了?老白说,老黎啊,自始至终相信理想,这是一种天赋。天赋有时可以带给人荣耀,有时也可以带给人毁灭。我说,我靠,这都这时候了,就别来小作文了吧。老白耸耸肩,黯然一笑,腮帮收紧,没有再吭声。
三天前的半夜,接到许校长电话的时候,李梦正趴在我身上。李梦散着头发,两只手抓着我的背,喘息着说,别接。我就没接。接着许校又打来了第二个电话,我预感有事。她一般只打一次,我没接,她就会等我主动找个理由回电话了。连着打两次的情况极少,肯定是有急事了。我抱住李梦让她别动,摸过手机赶紧接了许校的电话。她说,孙主任,快来学校,黎老师出事了。我说,啊?怎么了?许校说,赶紧过来再说。我说,马上到。
挂了电话,我把李梦翻过来压在身下,简易床吱呀吱呀作响,草草了事。李梦有点不高兴,但看我着急了,也没说什么。我穿了衣服下楼,坐上小电驴去了学校。蓝枫公寓到学校很近,骑小电驴五分钟就到,小区路边停满了车,一个人也没有。我让自己慢一点,越急越不能慌。夜风有点凉,路上散着老树潮湿的熟悉气味。转过拐角,远远看到学校门口红蓝灯光闪烁,是救护车的灯,还有警灯,闪得人心慌,几个人影在校门口晃荡。我看到了几个穿白大褂的人,几个警察,看到了许校,值班的保安阿德他们,还有几个看不清的老师。他们站在那里几乎都没动,如果不是灯光闪烁,我怀疑这是一幅静态的画。被救护车拉走的黎平老师没有再回来,在某种意义上,他成功了。
刚认识黎平时,我觉得他很俗,是那种努力追求时尚而显然以失败告终的俗。他从北方的一所211大学毕业来到广州,学历不错,最特别的地方,是穿衣风格突出一个花里胡哨。夏天常穿皮鞋短裤花衬衫,冬天就是皮鞋短裤花羽绒,对于冬天穿短裤这件事,他说他不怕冷,高亢的嗓音就是证明,至于花羽绒,则是为了安慰诸位看官,广州的冬天怎么会冷呢?他说自己的衬衫和羽绒都是去五山农贸市场里挑的最贵的,女老板拍胸口保证是最流行的。英语组的小叶说,是前年最流行的吧?黎平嚼着满嘴的红色火龙果说,不存在,不存在。边说边露出了血盆大口。我说,你赶紧闭嘴吧,吓死人了。在食堂吃饭的老师都嬉笑着说,黎老师,你被骗了,别人一拍胸口你就信了。只有老白却不这么认为,他用指尖儿敲敲桌子,说,黎老师这是大师范儿,不特立独行怎么是大师呢?教务处的老范说,那也要给学生们做个榜样,这样一年到头,除了工服日都穿短裤,带坏头啊!老黎抬起头说,那也要观照自己的选择,老师自己都没有选择的自由,怎么能要求学生有自由的选择呢?我听罢,一拍桌子,说,黎老师这话说得有水平,有深度!老范也只能摇摇头,尴尬地笑了笑。
那时,我和老白刚刚来到这个位于中心区偏离中心位置的小学,学校规模不算太大,有五十来个班。我从上一所学校跳槽过来,被聘为了办公室主任,兼管日常校务,薪资提升了不少。其实也不多,主要是前一所民办学校给的太少。我当然也上课,一个星期上三节课,是我自己跟许校申请要上的,当老师怎么能不上课呢?话说回来,上课还可以多一些补贴。最主要的还是我喜欢讲课,但不喜欢被教材束缚,于是,就把高段年级的“综合实践课”接了过来。许校说可以让我自由发挥,我就把“综合实践课”做成了“文学拓展课”,古今中外,文学故事,名篇赏析,从建安文学到盛世唐诗,从湖畔派到恶魔派,从苏门四学士到元曲四大家,从塞万提斯到巴尔扎克,讲讲知识点,说说小段子,把自己的文学积累库存给高段的同学们开个小灶。同学们听得都很开心,时不时还有老师来旁听,这让老白和黎平都很羡慕。老白是语文部部长,部长的名头很吓人,听起来就很高大上,大小也是个“部长”。老白说,我这个“部长”,跟小卖部“部长”差不多。黎平是学校最资深的语文老师,教龄小二十年了,很受尊敬。我把“综合实践课”变成了“文学拓展课”,于是也成了半个语文老师,因此也常常被叫去参加语文部的教研会。
语文部二十多个老师,每次开会只有我们三个男的,后来大家都说我们是学校语文部的“三朵金花”。黎平说,不能说三朵金花,应该是“三片金叶子”,衬托着咱们语文部的所有女神老师。几个年轻的女老师笑得在椅子上打转,都说黎老师真不愧是咱们的男神。黎平拉着自己的衬衫衣领,笑着说,男神就算了,男神经还差不多。谁也没想到,男神黎老师会从操场的主席台上掉下来。谁也想不明白,他是“掉下来”的还是“跳下来”的,到底是“男神”还是“男神经”。大家最想不明白的,是只有一人高多一点的主席台竟然能把人摔死。
晚上回到宿舍,李梦来找我。她打包了阿强酸辣鱼,湖南人爱吃辣。我们并排着坐在小圆桌前一起喝啤酒。她是典型的侧脸女人,正面看平平无奇,还有点国字脸,鼻子也不挺,但侧面看就挺漂亮,湘妹子皮肤也好。她前两年离婚了,自己带一个儿子,小朋友胖胖憨憨的,学习成绩一般,之前就在我们学校读小学,不过现在她儿子寄宿在旁边的中学,周末放学回家才需要她照顾一下。所以周中只要我有空,晚上李梦一般都会来找我吃饭睡觉。我一个人住在学校配给的蓝枫公寓宿舍,也缺个女人。我也不年轻了,如果说少年时看见几枚硬币也觉浪漫,也会想到“月亮与六便士”,那么现在即便草地上燃起火焰,也是现实,也是今晚的烧烤能不能吃饱。最大的现实,就是有个脾气好且不难看的女人陪着,就挺好。
蓝枫公寓的房间并不大,说是公寓,也就比城中村出租屋好一些罢了。李梦一只腿搭在我的腿上,嚼着一口海白菜,嘴巴嘎吱嘎吱地作响。她边嘎吱边说,中午吃饭的时候,嗯,我们文体部的几个老师都说了,黎老师,嗯,肯定是因为上次看电影的事,想不开了。我说,不至于吧,多大点事,过去那么久了,应该不至于吧。她用啤酒漱漱口,咕嘟一口咽下去,说,怎么不至于,老黎把名誉看得比什么都重要,二十年了,年年优秀教师,什么时候受过这委屈。我说,这么多年的优秀老师,还禁不起这点事?李梦说,咳,不一样,以前还真没有这样的事。
李梦说的“看电影”的事,是上次黎老师在自己班上语文课,那天我和刘老师几个也在后面旁听。他想在课上搞点创新,给六三班的孩子们讲莎士比亚,讲“罗密欧和朱丽叶”的文本故事,还看了五分钟经典电影原片。看到罗密欧和朱丽叶抱在一起的时候,全班孩子都怪叫起哄。黎老师微笑着给大家说,同学们,套用村上春树的话说,世界上不存在十全十美的文章,就如同不存在彻头彻尾的绝望。没有一本书,一部电影,一幅绘画是完美的,就如同我们自己也不是完美的,我们应该发现作品中美好的东西,试着靠近那些美好的部分,让那些清澈的美,填满自己成长的脚印和内心的洼地。老黎说得很动情,还绘声绘色地讲了蒙太古和开普莱特家族世仇的背景,讲了罗密欧与朱丽叶的相遇相识,讲了“用一对反义词互为形容词和主语的方式界定一个复杂的概念”的“名句构造”。接着,还拿出一段原著文本分析里面的环境描写。他问,同学们,这里面有哪些五感描写?有的说“视觉”,有的说“嗅觉”,张修齐最调皮,说,老师,这应该是是你的“错觉”。大家哈哈大笑,我笑了,老黎也笑了。老黎说,同学们,张修齐说的不一定是错的,在更高的维度上看,这些确实都可能是我们的错觉。老黎有时就是这样,说一些家长和老师认为孩子听不懂,但事实上大多数孩子其实都听得懂且特别喜欢黎老师的问题。最后,结合孩子们即将面临小升初的当下心理,老黎动情地说,面对生活的复杂和艰难,应该选择温暖和美好地努力。这些东西,孩子们能不能听懂不知道,但老黎说得真挺好。那时,我就坐在班级后边旁听观摩。
那天晚上回去,有些孩子跟自己爸妈说了那天“罗密欧与朱丽叶”的趣事,孩子们挺开心,没想到,有些家长坐不住了,甚至有点“义愤填膺”了,觉得不应该给孩子讲这些东西,六年级的孩子马上要升学了,即便有课余时间,也应该多讲讲小升初的考题,于是几个家长在班群里反映,你一句我一句。主要还是那三五个家长,说了些比较激烈的话,说什么“孩子成绩比较差就是老师不用心在课内成绩上”啦,说什么“讲这些有什么用”啦,说什么“都是浪费时间”啦。搞得黎老师后来都不知道怎么回信息了,因为只要回信息解释,感觉就像狡辩,可能就要吵起架来了。我当时也知道这事,真是感叹老子那句话,“下士闻道,大笑之。不笑不足以为道。”这些少数情绪激动的家长,已经不止大笑,简直要大骂了。最后,这个突发情况通报到许校那里。几个校领导开会碰了一下,我也参加了,最后让老黎在班群里给家长作解释,从“文学拓展对考试的有效提升”角度疏导一下。最后,还是需要适当道歉,请家长理解。
我拿起啤酒跟李梦碰了一下,喝了一口,说,后来找了个时间,许校也单独跟黎老师做了解释,安抚了,应该没啥了。而且我跟老黎一起在食堂吃饭,聊到这事,他也说,没啥了,小事。李梦摇了摇头,无奈地笑了笑,说,老孙,你还是校领导呢,有些问题哪是聊聊天就能解决的?老黎这么爱面子的人,以前自己还说,当老师虽然钱少点,但最起码还是个受人尊重的职业,现在这样,哪受得了。心里憋着一股闷气,就这样了。我干了一罐啤酒,跟李梦到床上去,搞了半天没感觉,后来很泄气,不知道是不是上次许校打电话那次,把自己惊着了。李梦起来收拾桌子,说,别瞎想,你就是最近事情太多,太累了。忙完手头的事情,请个年假歇歇吧。跟李梦在一起有一点好,就是即便我们俩没事干,互相傻坐着,也不觉得尴尬。
第二天回学校办公室,上午没课,中午在食堂吃完饭,老白过来找我坐。我泡了白茶,水很烫。放下茶杯,我问老白,很多老师都说黎老师是因为上次“看电影”的事儿想不开,你是语文部的部长,跟老黎接触多,是不是这样?老白不喝白茶,自己带了茶杯,喝了一口蜂蜜柚子水,说,不至于,这点事算什么。老黎当老师这么多年了,又不是头一次遇到,这点事,狗屁都不算。之前还有个孩子当着家长的面推过老黎呢。用老黎自己的话,就是“让孩子和家长在经历熨帖与不适中得到收获与成长,这本身就是老师的价值”。我说,那老黎咋会这样,突然掉下来,人就没了?老白说,唉,其实也不突然。我看,大概率是因为自己郁郁不得志,工作不爽啊。老黎早就跟我说过,自己不想在学校里呆着了,太无聊了。每天一节课,半个多小时,全得按照规定内容安排上课,十几年如一日,一点自由都没有,上课上得太不爽。所以,老孙,他羡慕你,至少可以讲一点自己自主安排的内容。再说了,老黎也知道自己不是当官的料,在学校每天要大量的时间做那些事务性工作,特别烦,而且觉得没什么意义。工资多少年就这么多,吃不饱,饿不死,没劲。
我喝了口茶,说,那他怎么不跟老许提?黎老师是骨干老师,许校肯定会照顾!老白干笑了一下,说,谁说没提啊,提了,问题是许校也定不了,这是教育集团总部人事老总定的,许校也没办法。我说,集团那帮人事最不擅长的就是干人事。老白低声呵呵一笑,说,正是这样。上次集团开会,还请老黎也去了,列席,算是对老教师的尊重和照顾。集团的季总也在,对老黎的诉求,人家根本没当回事,你一个小小的语文老师算什么?不愿意干就别干呗,地球缺了谁都一样转,更何况你这一个小小的学校。后来,老黎也灰心了,他说想出去自己做个教学机构,按照自己的理念,类似“巴学园”那样,搞一个小而美的教孩子们读书的地方。我说,哼,那我知道了,唉……谁能想到呢?前两个月开始双减,基本上打掉了所有校外机构。老白说,是啊,这下子他自己也不知道干什么去了,离不开,走不了,心里郁闷,我估计就是因为这个。
我想了一下,觉得也是。中年人怕闲,不能闲,但更怕忙得没意义,没意思,还没多少钱。老白一拍大腿,说,对了,前段时间,你知道吗,老黎跟我说,自己被逼出了一个想法。边说着,老白边忍不住笑了起来。我说,啥想法?这么搞笑?老白说,是挺搞笑的,老黎说想做个诗人。我说,啥东西?老白忍住笑,说,诗人,严肃文学诗人。但老黎也知道做诗人没饭吃,很纠结。后来想明白了,还是先做个畅销书作家,有饭吃。我说,咋想明白的?老白说,咳,其实也不难理解。严肃文学要想成功,需要作者对书中每个人物全身心去爱,坏人也有让人感慨的一面,好人也有让人心寒的一面,这本来就是真实的生活。网络文学就不同,要鲜明,不能含糊,傻的够傻,甜的够甜,大家看起来不累,为啥?生活已经够难的了,干嘛还要费心思去想书中人物的好坏?看得开心最重要。我放下茶杯,说,这跟老黎的死有什么关系?老白也放下茶杯,面色失神,两眼放空,叹了口气,说,老黎就是搞不明白啊,想在诗中去爱,又想在诗里赚钱,太纠结了。我说,老白啊,你说话动不动就云里雾里的。不过这事也不难明白,又有几个人能成为毛姆呢?
晚上我值班,阿德在传达室,我过去巡检,自己拉了把椅子坐下,跟阿德闲聊。阿德是河南人,在这个学校的时间比我长,比许校还长,比很多老师都长。他自己一直做保安,他老婆在学校食堂做饭。但实际上我知道,阿德做的饭比她老婆好吃,暑假在学校值班,中午就是阿德做饭,青菜做得很清甜,四季豆炒肉很香脆。他们有个女儿,在老家上学,寒暑假放假就接过来住些日子。那时候,学校静悄悄,只有他女儿一个人在操场边的沙坑里挖沙子玩,不怎么吭声,很乖的样子。
没话找话,我跟阿德说起黎老师的事儿。阿德坐在椅子上,腰板挺得很直,叹了口气,说,估计是被那些熊孩子给气的,说的好听点是“神兽”,有些孩子确实很“熊”。我说,哦?怎么这么说?他说,孙主任,你知道吧,上次黎老师班上一个孩子,上着课,说肚子不舒服,去了校医室,校医看了,说,应该没啥事,不行就让家长接了去医院看看。那个孩子也不知道为啥,就在校医老师的杯子里偷偷挤了很多胶水,卧槽,这是啥孩子啊?都挤了有半瓶多吧!幸亏被校医看见了,要不喝下去,人都要出事的。校医跟黎老师说了,让黎老师看看怎么处理。老黎把孩子领回去,跟孩子聊了两个多小时,好说歹说,孩子就是不肯认错。后来孩子家长来了,了解了情况。最后,那个家长只非常气愤地说了一句话:现在的老师不会教导孩子。回去,就把孩子转走了。我说,这事我知道,这事跟黎老师没关系,不是他的问题。阿德说,是啊,但那次黎老师值班,跟我聊起来,很难受,都哭了,说自己有时也不知道怎么教孩子了,感觉现在整个社会都在讨好孩子,他也不知道怎么教了。我说,哭了?我可从来没见过黎老师哭。阿德说,就那一次,那天晚上,我看见黎老师坐在那张凳子上流眼泪了,可能自己也觉得不好意思,后来站起来走了。阿德边说着,边指了指保安室监控后面的那个角落,那里有一张空凳子,很旧了,不知道用了多少年了。
我问阿德,对了,那晚的监控呢。阿德说,监控啊,警察来已经看过了,没什么异常,叮嘱我们不要随便给别人看。我说,给我看看。阿德笑了一下,满脸褶皱,褶皱下仿佛隐藏了很多东西。他说,孙主任是学校领导,当然可以看。
他调取了那天晚上的监控视频。在黑白模糊的视频画面里,我看见老黎在学校操场溜达了一圈,似乎是在散步,或者是在巡查校园安全,那晚他值班,这个时候一切都还很正常。后来,他踏步上了操场的主席台,模模糊糊,看不太清。镜头下的路灯很亮,那个大台子上很黑很空旷。我莫名想起一句话:最完美的黑暗,存在于最夺目的光明旁边。画面中,那个穿着皮鞋短裤花衬衫的人影,奇怪的搭配,一看就是老黎。他走到台子前面,仰头站了一会儿,接着溜溜达达,似乎嘴里念念有词,后来,就手舞足蹈了起来,仿佛在演讲。再后来,他走到主席台边缘,一头栽了下去。看样子,无法辨别他是怎么从主席台上栽下去的,你可以说喝了点酒脚下拌蒜,或者是心脏突然不舒服,不小心栽下去。也可能,他只是想跳到台下玩玩,或者想起了武侠剧中的飞檐走壁,只是高估了自己身体的协调性。总之,老黎头着地,脖子断了,一动不动,人就没了。
后来,在夜深人静睡不着时,我总会在脑海里远远看到老黎嘴巴里念念有词的如同演讲的样子。也或许,是脑海里的画面让我睡不着。夜以继夜,常常不经意间就出现了。然后镜头慢慢拉近,从远处的全景,一直到他嘴部的特写,甚至能看到他嘴边的胡茬和毛孔上的汗珠。我始终想不明白,他到底在说什么?他摇头晃脑,似乎一直在重复着一句话。
我跟老白说了,老白也猜不透。老白是人大哲学系毕业的,来到广州的这所学校当老师,为了一个文化传承的梦想,他师承孔孟,常常把“志于道,据于德,依于仁,游于艺”挂在嘴边。那天我们在校门外“西北传奇”吃面,聊完老黎的事,他突然问我有没有信仰,我说这几年已经开始信佛。他嘴上说着尊重不同信仰,语气中,却透着一种不以为然。我说,不怕跟你说,老黎走了,我更信佛了,这世上大多数东西,我们永远也无法理解。他目光坚定,说,我还是更看重儒家,注重于当下的真实。我心里默默替老白感到高兴,同时又怅惘感慨,因为我明白,所谓信仰,尤其是宗教信仰,对于绝大多数人来说,并非神秘的馨香,却更多只是在人世间暴风苦雨涤荡后的无奈,只是在生活中庞大芜杂的重负下的慰藉。剥离生活,谈纯粹的信仰,本身就是奢侈的事情。
看着老白侃侃而谈的神采,我羡慕他,就像羡慕年少时的自己。谁还没年轻过呢?难得的是一直年轻。我说,看着你,想起了毛姆说的,“剃刀锋利,越之不易。智者有云,得度者稀”。他笑笑,似乎明白了我的用意,没再说什么。吃完大碗拌面,我们从餐馆走出来。他说今晚有一个活动,在华师附近,问我去不去。我问,干什么的?他说,是一个文化讲座,他们邀请我去分享一下儒家的道统问题。我说,去听听。我们出门,在路旁树下扫了个自行车,他抬手看了看自己的华为腕表,说,时间有点赶,来不及了,要快点。他车骑得飞快,我满头大汗,还是跟不上。我们一路穿过人群拥挤的人行道,在路况颠簸的旧小区门前路上飞驰而过,夏夜的风一阵凉,一阵热,街边的霓虹绚丽明亮,老白在前面回头,远远冲我喊道,老孙,看到了吗?路愈坏,风景愈美啊!我已经上气不接下气,没想到,老白比我大几个月,体力保持的这么好。过地铁站时,我看到一个黑人女子,很高,走向地铁口,几个摩托车佬在路边拉客,嬉笑着拿她开玩笑,“嗨,嗨,你听得懂吗”……“你看,她听不懂,哈哈”,他们笑了起来,像村口收完稻子的糙老爷们粗汉子们,抽着烟,调笑着村里的寡妇。那个黑人女子低头抿着嘴,黝黑的脸颊竟然透出一层红晕。不过毕竟是几秒而过,那红晕也可能是我的错觉。
我继续往前骑,穿过华师前的隧道,隧道里灯光柔和而明亮,老白在我前头几十米,像是等我,又像是来不及了,不等我了。我低头猛蹬了几下,抬头,老白就不见了。出了隧道,我在路边停了车,打电话给老白,没打通。
那天晚上我没有追上老白。没过几天,老白就辞职不干了。此后,我再也没有见过老白。我觉得,老白属于赤脚赶路的人,拔出泥泞中的一只脚,紧握手中风干的叹息,偶尔拥抱我们。而我,属于静待黑夜与白昼随意降临的人,固执的认为,什么也不做,就是最好的做法。
我一直在学校工作,我不知道自己还能去哪里干。李梦每周过来跟我吃饭睡觉,学校每周五例会按时开会散会,阿德每天对我笑意满满。但语文组的“三朵金花”,再也没有了。我常常想,老黎那晚深夜嘴巴里到底在念念有词地说什么?老白为什么毅然决然地不辞而别,再也没有出现?而我为什么要一直留在这里?或许我永远也无法想明白了,我只能告诉自己,那一年,在无数个平行世界里,无数个我曾温顺地匍匐,无数个我曾在长夜匍匐后出门远行,有的回到过去,有的去了未来,还有的留在了此刻。
此刻的我,在学校操场的跑道和主席台间的阴影里,默默站着。夕阳垂地,夏热渐消,无数过去和未来在此相遇,我想把惋惜留在过往,我想用胸膛召唤未来,即便前行中一切终将汇合,此刻,在虚幻与悲伤之间,我依然选择后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