孙卫东喝下第三杯酒后,把酒盅拍在桌子上。酒盅碎裂,捏住碎玻璃碴的手指颤了一下。那天是腊月二十八,阳光打在炕前的杂木方桌上,暗红的血渗进酒里,很安静,像吹灭油灯时飘出的烟。在厨房忙着蒸馒头的孙卫东媳妇杨丽萍出来看了一眼,没吭声,回去继续拉风箱,呼哧呼哧,节奏一点没乱。孙卫东忽然冷笑了一声,说,小时候俺嫲嫲瘫在炕上,一大家子没人管,是我伺候的,把屎把尿,后来吃不下饭,想喝口棒子面,是我喂的。那个时候街面上的老人都说,卫东这孩子孝顺,以后定了有福。妈了个巴子的,三十年过去了,过年都没钱,我的福呢?他低着头,似乎在跟桌子对话,泪流满了脸上的沟沟壑壑。
孙翔宇倚靠在炕沿儿上,炕上的旧棉被一股烟味和尘土味,闻起来挺熨帖,现在混进了酒味和血味,有点乱,像滩涂入夜时不断上涨的潮。他看着窗外,几只麻雀在落满雪的屋顶上跳来跳去,飞不高,仿佛有个透明的罩子。孙卫东醒了醒鼻子,右手在棉鞋底上抹了抹,说,人啊,真他妈没劲。拿起酒瓶,喝了口酒,又说,知道吗,我爷爷,你太爷,没有死在家里。他老人家什么样,我没见过,我出生时他早就走了,那个年岁到处打仗,乱哄哄的。听村里老人儿说,他个儿不高,有一身武艺。离开咱们村的时候,骑着高头大马,腰里还别着匣子枪,梗着脖子昂着头,再也没回来。好啊,真是好,埋骨不用桑梓地,人间到处是青山,这句话是毛主席说的。哪天你要是离开咱们这里,我也不留你。孙翔宇说,行,爸,吃饭吧,饭要凉了。他觉得孙卫东今天醉得很快,这些醉话,以前他没听过。
他转头看着电视,电视里正在上演着央视迎新春的特别节目。他忽然想,以后我会死在哪里?还有几个月就高考了,高考完,上大学,找工作,结婚……都是大事,至于死这件事,还远着呢。不过,这些长远的想法没来得及跟孙卫东商量。几个月后,孙卫东死了,死在了一条河里。
孙翔宇三十六岁生日那天,跟刘柠说起这件事时,他已经来了广州十三年,即将初为人父,急需钱。他喝了一口酸梅汁,隔着火锅里冒出的氤氲热气,说,那是千禧年前的最后一个腊月,从那天起,一直到现在,他都打心里看不起孙卫东。刘柠挺着大肚子,围着海底捞的围裙,夹了一筷子香菇,另一只手翻着手机,说,鱼珠那个盘要开了,这个周末晚上咱们再去看看,人家都说,看一个楼盘好不好,至少要去三次,晴天,雨天,还有晚上。孙翔宇说,好。他不知道刘柠有没有听见他的话,心里就像下楼梯时,一脚踏空了。他夹了一筷子鱼皮,嚼着,鱼皮冰凉,他后悔自己刚刚话多了。
人生中总有那么一个时间,会忽然发现,这辈子一直以来的那些念想,大概与自己无关了。对孙翔宇而言,这个念想,就是成为一个小说家。那个冬天,也或许更早一点,总之广州的天气冷到令人厌恶,衣橱里一件黄色羽绒穿得厌烦,房子里比街上还冷,天空变成了银灰色的冰箱门,这座城里眼花缭乱的一切,仿佛是储存在冰箱里的食物,似乎永远不会过期,也可能早就过了期。节前事多,手头上的作文,电脑里的课件,孙翔宇都不想理。
中午回到家,他把自己那篇六万多字的小说拿出来,又看了一眼,烧了。看着火盆里的灰烬,仿佛在挑衅他,他站起来往盆里撒了一泡尿,反正家里没人。提上裤子,看着冒着烟的火盆,孙翔宇想起了卡夫卡,想起了查尔斯·斯特里克兰,忽然又想起了许悔云。想到许悔云,是因为在大四时,他曾经把许悔云写给他的二十三封信也烧了。当时盛茹就在旁边,在麓山南路的一个出租屋里,准确地说,是盛茹烧的。盛茹是他大学时的女朋友,她说这些都是以前的东西,不能留。信没了,记忆还在。许悔云曾倚在床靠背上,问他的理想,他说想当一个小说家。她问为啥?他说,也没啥,高中时晚自习去蹲厕所,拿了张报纸用,班里订的那些报纸,蹲着无聊,翻了翻,副刊有小说,觉得自己也能写。她说,挺好的。他问,你呢?她说,我的理想是:找一件美好的事,盯紧它,愉快的享受它带来的变化。说这句话时,他们在青岛太平角如家酒店的大床上,酒店暖气开得很足,她只穿一身淡粉色的秋衣秋裤,身材很好。孙翔宇问这话是什么意思,许悔云没说,起身去打开窗,一跃坐上了窗台,一阵冷风灌了进来。孙翔宇说,我靠,你有毛病吧,这么冷开窗干嘛?她说,你看楼下的雪,如果我掉进雪里,这就是一个好故事,你就可以写一篇小说了。孙翔宇问,什么意思?她说,以后你就知道了。孙翔宇第一次觉得,写东西也有危险。
十几年过去了,许悔云或许早就忘了那件事,孙翔宇没忘,也没明白。他明白了另一件事:想当小说家,手中也要有钱。为了挣钱,他辞去学校的工作,当了机构培训老师,教语文。没多久,培训行业就不行了。八月份还好,天气热,每天汗流浃背,对未来充满信心。到十一月,即便天气再热的羊城也开始冷了。惊疑的事情随之而来。刘柠住进了医院,准备剖腹产。培训机构有些课时费要拖着。在黄埔看好准备买的小三房要凑首付。
把火盆搬去阳台,出门上地铁,孙翔宇接到小唐的电话。小唐是妻子同学,说看了孙翔宇发表的文章,看了他上课的小视频,帮他牵线了个家教的活儿。地方有点远,在南沙,课时费比较可观,一节课八百。五年级的孩子,是女孩子,乖巧,好教。孙翔宇说可以试试。他其实不想接,总想再写一个小说,就算当不了小说家,也算对自己有个交代。上课多了,总打断写作思路,他想歇一段时间,把这个小说写完。
晚上下课,去到医院,刘柠在两人间的产房。他坐在另外一张空床上,与妻子聊了起来,盘算房子的事。后来凑合眯了几个小时。早上走出医院,孙翔宇接下了那个家教的活儿。坐地铁去南沙,见了孩子的父母,在客厅里讲了课,讲辛弃疾的词,孩子听得很开心。客厅的水仙很香,墙上挂着一只鹿角。有那么一刻,孙翔宇觉得骑着鹿回到了南宋,跟辛弃疾坐在一起,就像当年辛弃疾跟陈同甫坐在一起一样。课间聊天,夫妻俩时不时拌嘴,孙翔宇知道,自己不是辛稼轩。回来的路上,下了阵小雨,地很滑,出地铁时不留神摔了一跤,背包也湿了,幸好电脑没坏。晚上回来,凑合在医院待产房眯着了。迷迷糊糊,梦见了大学报到时,睡在建筑学院前的走廊里,老薛拍着他的肩膀,说,别睡啦,起来打球啊。他一骨碌爬起来,醒了。
走出产房,站在走廊尽头的露台上,忽然想抽根烟,天冷了,他觉得整个身体仿佛凝成了一个血块,身体需要火,烟也行。已经戒烟很久了,牙也洗过了,没烟,没火。走回来,坐在医院走廊的椅子上。孙翔宇就这么坐了一个小时,时不时自言自语。在医院这样的地方,自言自语的人并不稀奇,没人注意他说了什么。
早上陪刘柠吃完早餐,出医院,孙翔宇坐上地铁,去了广州南站,买了一张去长沙的票。没带行礼,跟谁也没说。他曾经觉得自己能掌控生活,就像小说家掌控一个故事。但后来他明白了,即便是小说家,在一本书完成之后,自己知道的也并不比故事中的人物多。现实与故事,有时的界限并不明显。
坐在熙熙攘攘的南站候客大厅,孙翔宇想起自己第一次离家远行,去上大学。那是第一次坐火车,第一次出省,大包小包,编织袋里还装着脸盆和被子,一看就是农村来的。从青岛坐火车去郑州,再从郑州转车去长沙,结果在郑州买不到坐票,站了十来个小时,到长沙时已经是晚上。出火车站,坐202路公交车,半夜到学校。想去学校的传达室凑合一晚,转悠半天才发现,这个大学是开放式的,没有围墙,所以也就没有学校的“传达室”。打听了附近的旅馆价格,都太贵。还有三四个个小时就天亮了,孙翔宇不愿再花钱,干脆找个廊檐下靠着墙眯了起来。半睡半醒中,有人在拍他的肩膀,同学,同学,你是新来报道的?孙翔宇睁开眼,看到了一个长脸瘦高的男生,就是薛忆梓。薛忆梓拍着他的肩膀说,兄弟,我也刚到,文学院的,你哪个学院?孙翔宇一脸意外,说,巧了,我也是文学院的,山东的。你哪儿人?薛忆梓说,我新疆的,新疆哈密的。天都快亮了,别睡了,咱们打球去。从那天起,薛忆梓成了孙翔宇大学最好的哥们。
下了高铁,走出大厅,还是下午,温热的阳光下,孙翔宇一眼就看到了薛忆梓,笑呵呵地站在路边看着他。孙翔宇一激灵,卧槽,椅子?你怎么在这儿?薛忆梓走上来,抱住了孙翔宇,拍了拍他的后背,说,这话该我问你,咸鱼,咋来长沙也不说一声?这样的相逢让孙翔宇有点不知所措,赶忙在心里嘀咕自己的过去与现实。薛忆梓倒很自然,仿佛昨天还见过面。
薛忆梓大学毕业留在了长沙,在学校里当了辅导员。当时孙翔宇问他,学校辅导员工资也不高,干嘛不出去闯闯?薛忆梓说,工资是不高,但这里堕落街租个房子,麓山南路吃个饭,都不贵。坐个立珊专线就去火车站了,车上还有空调,去哪儿都方便。最重要的是这里漂亮妹子多啊。说完大笑。孙翔宇也大笑,说你小子太精了。后来孙翔宇离开长沙南下,一晃十几年过去。
孙翔宇问,兄弟,咋样啊?薛忆梓说,挺好,不过堕落街没了,呵,咱们都没法去堕落了,街边小吃也没了。没关系,我带你去“文和友”,晚上刚好就住河东江边的酒店,让你一眼西望,就是岳麓山,就是湘江北去,就是橘子洲头。孙翔宇说,好,这个不着急,我想回学校走走。薛忆梓说,好办,咱们坐地铁,地铁直达学校体育馆,你毕业后还没回来过,感受一下长沙的地铁。
听到地铁广播说:下一站,湖南大学。孙翔宇内心一阵涌动,像一阵风吹过麦田。出了地铁口,看着学校体育馆,围墙已经改建了。薛忆梓很兴奋地说,哎,记得吗,体育馆左边那围墙,咱们经常翻。体育馆后边是女生宿舍,那时候晚上送女朋友回宿舍,盛茹是吧,懒得绕路,总是翻墙。对了,你们还有联系吗?孙翔宇说,早就没了。毕业前去衡山那次,山脚下吵架,我大哭了一场。薛忆梓说,知道,我也在。孙翔宇说,我也不知道为啥哭。好像当时想起初中那时候,上课和同桌一起看言情小说,蓝色封皮的。别瞎想,同桌是一个比我高半头的糙老爷们。刚考完试,我成绩不错,晚自习看看闲书,打着欣赏文学书籍的幌子,班主任也不管。我们把书放在两个人中间,故事真好,具体记不清了,讲了一对大学生恋人,男孩子死命舔,女孩子总是扭扭捏捏不满意,后来男孩子大哭一场,干脆要分手,女孩子不答应了,说以后要男孩子一起好好过。真他妈俗套。不知道为啥,那天在衡山脚下,我也大哭一场。两个小时后,就和盛茹和好了。咱们一起在衡山玩了三天。毕业就分手了。她要去北京读研,我去广州工作,很正常。其实毕业那年十一放假我又去北京找了她,坐火车卧铺去的,住在中科院附近的宾馆,我们一起在她学校餐厅吃饭,还见了她室友。后来她送我去火车站,像电影里一样,火车开出车站,我还看见她从天桥上走过,那时我哭的稀里哗啦,之后就再也没见过。薛忆梓说,行路难啊,行路难,不在水,不在山,只在人情反覆间,人这东西才是最难预料的。
两人走到东方红广场,看着自卑亭,还有图书馆,好像都矮了,旧了。薛忆梓没说话,两人在路边的石椅上坐下。孙翔宇说,椅子,大学时大家都叫你椅子,你是咱班男生里的头把交椅,是大哥。他举起手里的矿泉水说,多年不见,我敬大哥一杯。薛忆梓嘿嘿笑着举起矿泉水说,卧槽,你这文人就是牛逼,来,干杯。薛忆梓笑着说,那时真好,咱们下午去打篮球,晚上跟女生约会,周末在六舍屋顶上晒太阳,啥也不用想,啥也可以想。咳,再也回不去了。大一那年我生日,你送我那蓝带啤酒,瓶子现在我还留着,那是咱们的黄金时代。孙翔宇记得,那酒瓶上还刻着“生日快乐”,歪歪扭扭四个字。他举起矿泉水说,来,中年快乐!这时有路过的几个女同学,认识薛忆梓的,大声说着,薛老师好!然后没来由的笑着,笑声很好听,像半杯啤酒洒在了江边的篝火上。
孙翔宇转头看着斜阳,斜阳靠近岳麓山,这里每一个有落日的傍晚都恢宏,他忽然想起了老家,那个被称为故乡,灵魂的根,或血地的地方。裤兜里电话响起,陌生号码,他接了,喂了一声,就听到了许悔云的声音,那声音好像带着一阵树的气味。孙翔宇说,没想到你会打电话给我。许悔云说,那是因为你压根就不会想起我。接着是一阵咯咯的笑声。逗你的了,她说,我上午发一个广州的订单,忽然想起你不就在广州吗?接着就翻电话,还真有你电话,记得好像删了,竟然没删。孙翔宇说,真没想到还能活着接到你电话。许悔云说,你这人真有意思,活着接不到难道死了能接到?再说了,咱们以前高中上数学课就知道了,没人是一条直线,所以,咱们就不可能平行,所以,只要没死,总会存在在某个时间相交的可能。孙翔宇说,相交?这个词听着有点暴力。许悔云呸了一口说,别扯淡。
孙翔宇想起许悔云的样子,高一时穿着一件红色的毛衣,孙翔宇还记得手搭在她肩膀上的感觉,当然是不经意的,被许悔云白了一眼。高考完,散学那天,孙翔宇买了一条带星星的挂坠,想写张纸条,不知道写啥,翻开泰戈尔的诗集,大概是一句“忧愁消释在你的笑靥里,彷徨在你的手心里变成了宁静。你的眼睛,像一个清露未消的早晨”。想着那些句子,孙翔宇在电话这头发愣时,电话那头的许悔云忽然说,还记得你写过的那首诗吗?因为这首诗,我那时候多么希望你留在山东。后来,你在大学那张头顶黄毛的照片,我还拿给我妈看了。我妈说这孩子不错,让我带家里吃饭呢。孙翔宇说那好,我正准备回青岛,你别跑。你那时不是说等我到三十八吗?我要是不娶你,你就当尼姑去。许悔云说,别扯了,我女儿都上幼儿园了。那谁,歌德是吧,不是说过吗,爱情是一种反省,而真正的是永恒的生活。说这话时,她的笑容浮现在孙翔宇的脑子里,让他想起了外婆菜园里夏日雨后藤蔓上透红的番茄。挂了电话,图书馆旁的草坪上一阵喧闹声,小情侣坐在露营垫子上,吃着蛋糕,唱起了生日歌。
第二天早上,打车去黄花机场,回青岛。网约车司机正在学习英语,应该是新概念。车过湘江二桥,孙翔宇打开手机,没有短信,没有电话,没有微信,什么都没有。一夜未归,刘柠没有找他。孙翔宇想给她发个信息,犹豫了一下,还是没发。他发了一条朋友圈:
江声,晓雾
在树梢漫步
把爱人的名字洒满操场
如今征尘揉目光
巨大的秩序折断了记忆
追寻这荒诞的源头
只有凌乱而干涸的脚印
配上一张昨晚和薛忆梓在文和友一起吃臭豆腐的照片。昨晚吃饭时,孙翔宇忽然想起一件事,质疑地盯着薛忆梓问,椅子,你怎么知道我来长沙,还跑去接我?薛忆梓笑笑,我特么怎么会知道你来,我又不是佛伯乐。我是刚好送一个朋友。孙翔宇笑笑,觉得也是。薛忆梓说,兄弟,知道你心里有事,听我一句,回去吧。孙翔宇说,还有点事情,办完了就回。
飞机降落在胶东机场,孙翔宇租了一辆车,宝马120,回老家方便。车很破,一股烟味。先开去附近的洗车店洗了,除了味,开着回平度。他想起几个小学初中高中的好哥们,都说回来联系。但现在这个时候,不过年不过节,大家都忙,孙翔宇谁也没联系。他开车去了自己的高中学校,没进去。
路两边有些变化,都还有迹可循。高中时,他一直想去的是学校围墙外的那排杨树下走走,最好能拉着许悔云的手。接着,他就看见许悔云,站在那排白杨树下。许悔云穿着短款的呢子大衣,戴着圆顶卡其色帽子,笑着望向孙翔宇,像一把五颜六色的气球。孙翔宇又是一激灵,卧槽,你怎么在这儿?许悔云笑着哼了一声,说,等你啊。孙翔宇全身瞬间一层鸡皮疙瘩,瞪大眼看着许悔云,你怎么知道我来这里?许悔云抽出口袋里的手打了一下他的胳膊,说,我怎么知道?不是昨天打电话吗?你说回来,我猜你应该会来学校,肯定来这里。再说了,昨天跟你聊了,就算你不来,我自己也想来走走,反正我从蓬莱开车过来,很近的。两个人挽着手,像情人一样走在杨树下。树叶早就没了,红砖铺的人行道很长,长得像遥远的记忆。你的小说写得怎么样了?许悔云问。孙翔宇的心颤动了一下,说,写不出来,事太多,不想写了。我想是不是要离家出走,去个陌生的地方,有山,有海,有草地,静静地进入自己的出离境界,跟着心流,或许才能写出来。许悔云噗嗤一笑,说,那你是去度假,不是去写小说啊。孙翔宇也笑了,说,也是啊。那你寻找到美好的事情了吗?你很久以前说过的。许悔云哈哈大笑,说,找到了,就是挣钱啊,现在每天看着订单,可带劲了。走完学校旁的这段路,许悔云说要回去了,开车回蓬莱,很多事要回去处理。回去吧,好好地,你该回到自己的生活里,许悔云说。孙翔宇看着她坐在车里,已经泪流满面。孙翔宇说,还有点事情,办完了就回。
开车回家,路过镇上的中学,小学。他想起以前玩的那些东西,比杨树叶的梗谁更硬,比弹玻璃球,最开心的,是躺在门房里的水泥地上看麦子,两块钱买一堆碎了的打折雪糕。孙翔宇停车在镇上中学的门口边。很奇怪,那个校大门比记忆中怎么小这么多。孩子们在尖叫,呼喊,大笑,亦或大哭。几个安静走路的孩子们被掩埋了,孙翔宇仿佛看到了自己。这个尘世不需要安静。一路走来,大家学的全是炫技的把戏。在这个时代,或许陶渊明也耐不住寂寞,索罗也需要经营生意。真正安静的人,大多是不会被认识,更不会被记住的,比如胡如南。
说来像个迷,孙翔宇跟胡如南也没那么熟。二十多年前,孙翔宇十四岁,上初二,上课打瞌睡,下课悄悄送女同学回家,数学奇好,跑步贼慢,每天内心都像一个随时被点燃的炸药包。最明显的爱好是,看到什么都想把它做成武器。在螺丝帽儿里加点鞭炮里的火药,甩到水泥墙上,仿佛听到了炮声。走在姥娘家附近的果园旁,看到一棵杏树的枝丫,就像把它锯下来做成一个弹弓。这时,胡如南跟他说,他可以帮忙。
胡如南是孙翔宇二舅的儿子,孙翔宇称他为二哥,在城里上班。就在城里人上班,庄稼人农忙的秋天,他却和他的妻子带着一个五六岁的女儿,回到了自己村里,一住就是一个月。那时孙翔宇经常住在姥姥家,天天看到胡如南。在他看来,胡如南既不用上班,也不需要干农活,那他何以安身立命呢?孙翔宇充满疑惑。最让他奇怪的,是胡如南常常会拉着他聊哲学和人生问题,他会完全忽略孙翔宇在学校名列前茅的成绩和出人头地的欲望,劝他去读个职业技术学校,当然,蓝翔应该没有给他广告费,于是他也并没有特别推介某个学校。他说,老家,就是要离开的。还说,我们这样的普通人,去读个职业技术学校,出来当个老师,挣安分钱,做安心事,挺好。后来知道,原来是他在海南倒苹果,没赚到钱,去了广西,被骗进了传销窝子,好不容易跑出来,回来躲躲。
胡如南骑车带着十四岁的孙翔宇,去杏树林子里锯下那个枝丫,做成一把弹弓。车骑得很快,一路狂飙,孙翔宇有点怕,感觉他浑身是劲。胡如南力气很大,别人摇不动的柴油三轮车,他挽起袖子,露出黝黑的胳膊,一手扶着车厢,一手摇着车把,扑通扑通,仿佛要把整个三轮车给甩起来,伴随着一阵黑烟突突突地冒出,车就着了。那时他的床头放着一本卡尔维诺的书,《树上的男爵》。孙翔宇翻了个开头,看不懂,更多的是想不明白,为啥一个人呆在树上不下来,那不饿死了?胡如南说,你傻啊,他不是男爵吗?一堆人伺候他,呆在天上都行。孙翔宇说,咳,人家是男爵,咱们就是微不足道的那种人了。本来只是一句感慨的话,胡如南说,什么玩意儿,谁也不是如来佛祖太上老君,都是人,没必要说自己微不足道。那谁不是说过吗,出身的舞台没得选,但剧本你可以挑啊。我啊,就想像树上的男爵那样爬树,抬腿跨过无数颗树,青春匆匆而过,我不想坠落在泥土里。
孙翔宇下车,在镇上中心中学门口买了包烟,开车回了村里,车子小,进胡同方便。停好车,拉开门,就看见母亲也走到了院子里。母亲愣了一下,说,真是你啊。孙翔宇说,你知道我回来?母亲说,不知道,但这两天总感觉你要回来。吃了饭,喝着茶,拉着家常。母亲絮絮叨叨地说,给你爷爷烧周年,你二姑三姑都回来了,问起你,我说挺好。西边邻居那个老周,记得吗,膀大腰圆,以前管村里水泵的,横的很,去年得偏瘫死了。东拉西扯,聊到二哥,母亲说,你二哥,前几年想开个药房,磨磨唧唧的也没开成,去厂里打工又伤了腰,在家养牛呢。
孙翔宇第二天开车去了胡如南家里,看看二舅。胡如南的牛棚就在二舅家的旁边。前边就是一条沟,沟边一排杨树。孙翔宇把车停在杨树底下。站在院子外边叫了声二舅。二舅现在一个人住,二舅妈前几年死了。二舅正坐在屋门口的马扎上,手中夹着一根烟,他愣愣地看着孙翔宇,仿佛已经忘记了烟的存在,如同人们已经忘记了他的存在一样。他的眼睛浑浊而荒凉,像是一个废墟。他们进了屋里,孙翔宇看着旁边的那一小块空地,那里曾经有个小土炕,姥姥生前就躺在那上面,躺了三年。那时二舅说,这屋子有一股味。姥姥走了,原以为那味儿就消失了,但现在,屋子里还是一股味。孙翔宇抿了口茶,走到院子里,就看到胡如南在牛棚里杵着。光头,黝黑,带着一副眼镜。翔宇回来了?胡如南说。孙翔宇招招手,说,哥,忙着呢?胡如南隔着牛棚的窗户说,嗯,在出牛粪,这些牛,吃得多,特别能拉,隔天就要出一次牛粪,一出就是三五十小车。又说,玩两天就回去吧,这里不是你待的地方。孙翔宇点点头说,好嘞,哥,有空去家里吃饭。
回到家里,母亲正在收拾着一堆旧物件,都是孙翔宇小学初中高中留在家里的东西。上初中时,孙翔宇个子不高,家境不好,但人生得好。升学的每一步,都能去到当时最好的学校。上了高中,想着考去外省,最好是南方。为了挣学费,孙卫东放下那三亩地,去到当地的石墨厂,每天在闷热的厂房里做重体力劳动,一干就是十二个小时。厂房里石墨粉尘飞舞着,密得像严冬时北方的雪。身体劳累让人难以承受,有些工人还患上了肺病。孙卫东笑笑说,没事儿,这不戴着防护面具吗?边说着,边戴上,笑笑说,像不像“鬼子进村”?厂房里的灯泡中飞进了一层层的石墨粉尘,每个人都在猜,那个简易的防护面具到底有多少用处。
高三那年,回家过年,腊月二十九,一家三口中午吃饭,孙卫东喝了几杯后,忽然流下了眼泪,他说本来年前要发工资,可以买点好吃的,让一家人好好过个年,但他妈的厂长,不是个玩意儿,说年后才发。孙翔宇其实不太在乎,随便按着电视遥控器,想着自己的未来。人的生命中,最让人激情澎湃的一刻,莫过于坐在故乡冬日下午的阳光里,畅想明年夏天的伟大计划。
这次回家,孙翔宇看着那堆旧东西,忽然明白了,孙卫东的那次失控,应该是一种仪式,交接仪式。孙卫东的眼泪,就是孙翔宇的成人礼。泪水流下的那刻,孙卫东潜意识里是在告诉孙翔宇,未来要靠你自己了。其实谁也不知道,孙卫东那时已经是肺癌晚期了。一个月后,孙卫东留下了几个字,说我走了,出去看看,不用找我。两天后,人们在村子二里外的河里发现了孙卫东。或许他是想顺河入海,但没能如愿。他没能像他爷爷那样死在外面,最后还是被埋在村子东南外的土岗子上,那是村里同姓人祖祖辈辈的坟地。
每个来自遥远农村,后来在大城市扎根生活的人,大多都有几段不堪回首的往昔。三十六岁之前,孙翔宇一直长久不愿原谅记忆中父亲的两次失控,那是不堪的过往,是深埋的隐痛,也是自己无法和解的青春年少。走得远了,这些事仿佛都忘了。某一天,当真正明白“父亲”过往的所有艰难时,忽然发现,当自己也要成为一个父亲,即便在这个城市里有了车有了房,即便曾经在父亲身上感到为之轻蔑的所有不堪都变得轻而易举,自己依然有无数的无能为力,依然在自己的生活面前会左右为难。
母亲把东西收拾好,说,刚好了,也该让你回来一趟。你爷爷周年,原来你爷爷家的那些排位,那些竹子,这次一起发了。发了,是老家祭祀时举行的仪式,把想发送到阴间的东西烧了。孙翔宇说,爷爷活着的时候,每年过年家里都要供着这些排位,还有几位是清代那时候的祖宗了,还有太爷爷,都发了?母亲说,你叔他们几个商量了,都发了,没关系,把老祖宗的名字填在竹子上就行了。对了,你爷爷还留下六个碗,不知道年月,估计有些年岁了,咱们一家两个。还有个袁大头,给了你堂哥了。家里就这么点事,处理完,也就明明白白的了,大家都安乐。这次住几天?孙翔宇说,没打算,没事就准备回去了。摸着那两个老碗,孙翔宇连打了七个喷嚏。母亲说,那就回去吧,老家没什么事儿了。是该回去了,孙翔宇想,去他妈的小说家,我要好好生活。
坐在飞机上,孙翔宇忽然想起外婆。二十年前,当外婆扶着墙站在胡同口,看着飞机飞过天空时,或许不会想到,此刻的孙翔宇正在飞机上头痛欲裂。透过悬窗,天边暮气如刷子,把残阳刷成了灰色。第一次离开老家时,自己已经仿佛是被清脆的切开了,那凄厉的声音,孙翔宇是二十年后才听到的,声音果真比时光慢,整整二十年。但无论脑袋走多远,双脚好像已经长在了老家的麦子地里,从未离开过。当你再次想回乡时,已经成了一次偏航。曾经努力把故乡锁进过往,却没想到,它是生命进入那片无可奈何的草地沼泽的序章。翻越故乡,才发现前路已无故乡,
飞机在广州上空盘旋,看着薄雾中的城市,孙翔宇感觉好像一个巨大的闭合世界已经无形中围住自己,如同信息围住了人类,如同鲨鱼围住了孤舟,如同蚂蚁围住了死蟑螂,如同野草围住了山间小路……紧紧围住,让人窒息,但他已经不能离开了,这已经不只是他身体的安放地,更是他精神的栖息地。
阳光明亮起来,人声渐密,孙翔宇感觉肩颈酸痛,睁开眼,又看到绿色的地板,闻到熟悉的消毒水味。自己斜靠在医院走廊的椅子上,不知不觉已经眯了几个小时,或许真的太累了。所有记忆在梦中是如此清脆,像熟透的核桃咔咔作响。然而所有的记忆,又都经不住审视,归根结底,都是谎言,骗你死,骗你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