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千禧年九月开学季,大约第二周,在平度一中校门口与老程分别时,我怎么也没想过他会被警察带走。说起他,我首先会想到一脸盆葡萄。那时我刚考进县城一中,有天傍晚我在班里写周记,隔壁桌的莫小莉在门口喊我,“翔宇,有人找你,在校大门口”。莫小莉的嗓音像小提琴,时松时紧地扯住我的目光,温润清亮,简直就是一根草莓棒棒糖。我下楼,远远看见老程站在校门口,在深蓝的暮色里东张西望,手里端着一个红色脸盆,像在湍急的河水里紧紧抓着一只火红的救生圈。走近看,那是一脸盆葡萄,满满的。老程说这是在老家葡萄园刚刚摘的,可甜了。老程的脸像家里每年过年前为预备春节待客揉出的力道强劲的面团,带着发面引子的味儿,又白又有劲,看到我,这面团笑出了花。
我们都是马庄镇的,那里产葡萄,被誉为“齐鲁葡萄之乡”。然而,就像大城市不是人人都有钱有房,大作家不是人人都会写会装,一样的道理,马庄镇也不是家家都种葡萄,我家就不种,不光不种,我甚至很少能吃到葡萄。小时候,我们一群胶东农村野孩子,放学路上偷过地瓜,偷过玉米,偷过花生,但没偷过葡萄。葡萄太贵了。多年后,我坐在穗城西塔顶楼的餐厅喝下午茶,与三两老友举杯相碰时,在清脆玻璃声中,仍能嗅到记忆中马庄镇田垄里泥土气息托举出来的葡萄香。那些紫红色的葡萄一串串挂在整洁的葡萄架上,充溢着高贵的诱惑。很多种葡萄的大户为了防止有人趁半夜天黑偷葡萄,在葡萄架上拉了“线儿雷”,摸到线儿雷,手都炸废。我们村东头的万军,外号“老三”,并非在家中排行第三,而是他的右手只剩了三根手指。他右手常年戴着个白手套,总是不自觉地把右手踹在裤兜里,据说就是让线儿雷炸的。话说万军他爹临死前想吃口葡萄,但他家太穷,万军人都快三十了连媳妇都娶不起,哪有钱买葡萄。万军他爹出殡那天,大家忽然发现他右手戴个白手套,左手摔火盆。从那天起,白手套就没离开过他的右手。他从不说,大家也都不提,村里人敬他是个孝顺孩子。
我请老程在校门口的兄弟拉面馆吃了拉面。两块钱一碗,三片牛肉,面少汤多,老程吃得满头大汗,边呼噜呼噜吃边说,“咳,省重点高中门口的拉面味道就是不一样,好吃”。我说,“可不嘛,你不知道吧,那拉面师傅有个秘诀,我偷偷观察过,他每次拉面前都往手掌上啐两口,拍拍手,手就热乎了,揉出的面团也滋润了,拉出来的面可不就不一样嘛”。老程哈哈笑起来,说,“你们读书人啊,就是一套一套的”。面吃完,汤见底,吃饱喝足,老程抬手用手背擦擦嘴,叹了一口气。我说,“咋了?叹啥气?”他看着学校旁马路中的那座千佛阁,幽幽地说,“你们在墙内,我还在墙外啊”。那座高大的老旧古阁是县城的著名建筑,苍老而严肃,据说以前是城墙的一部分,历经岁月涤荡,现在已经是市中心的景点了。
老程来县城找我,是想跟我说两句话。
第一句话,是他找姜洁要了杨莉莎的照片,带给我,做个纪念。他早就知道我喜欢杨莉莎,虽然这事开始时让他难以置信。那时我跟老程还不太熟,谈不上很好的朋友。他学习一般,在班里中下游,我学习在全校前几名,再差也不出前十。在逻辑上按说我们交流的机会不多,但他个子也矮,坐在我隔壁桌,这就在空间上扭转了局势。有天他问我一道数学题,我正在做作业,不想理他,他很激动,张口说,“孔子说过,‘默而识之,学而不厌,诲人不倦,何有于我哉’,什么叫‘诲人不倦’?孔子他老人家都愿意教别人,你凭啥不教?”我一惊,继而被他气笑了,心想你一个学习上“摸腚后”的人还能张口引用圣人的话,太魔幻了,有趣。于是就放下作业,跟他讨论起了数学题。为了感谢我,周末他回家给我带来了一饭盒青蛙肉,说是自己亲手抓的。长方形的铝饭盒,皮很薄,放在手上凉凉的,打开,就是一盒白花花的青蛙肉,我没敢拿,但依然闻到了一阵腥味。他说这是他去胶莱河边自己抓回去并亲手做的,可好吃了。我远远看了一眼,没敢尝试。又过一周,他回家给我带了两串葡萄,紫红紫红的,泽山壹号,特香,还是装在那个饭盒里。我们躲在操场篮球架后的墙角里,三下五除二就吃完了。我说,“你家种葡萄?”他说,“没种,我爹从东北回来,想安家落户,没批到半亩地,又出去打工了。他啊,就是胆子太小,原来在东北跟着别人去长白山采松子,别人都发了财,他恐高,一爬树腿就哆嗦,挣不了那份钱,就带我们回老家了。这葡萄是我骑车来学校的路上去道旁葡萄园里偷的。”我一惊,说,“我靠,很危险啊,有线儿雷,手都能给你炸废”。他嘿嘿笑起来,说,“大白天的,线儿雷早拆了。”他笑时脸颊上也泛起皱纹,丰富的皱纹与白皙的脸庞扭打在一起,让整张脸显得很滑稽。我还是很后怕,但葡萄是真好吃。晚上,我和老程,老吴,老明,晚自习大课间一起在自行车棚里闲聊。老程说,“是兄弟的,今天必须把自己喜欢的小嫚儿说一下,谁也别装”。我说,“说就说,这有啥,我喜欢杨莉莎”。他们三个立马目瞪口呆,表示不信,说我瞎编,都说怎么可能?我急了,说,“我靠,我觉得杨莉莎就是好,咋了?”老程捂着肚子笑笑,说,“好,好”。然后一本正经地说,“我喜欢姜洁”。老吴和老明也说了,从此我们四个成了好朋友。有一天,我跟我爸妈在村南头的苹果园打农药,老程,老吴,老明,骑自行车来找我,说要问我数学题。他们确实拿出了数学作业,问了两道题,但接着,老明就悄悄跟我说,老吴带了花生给我,有包装的那种糖衣花生,是他爸工厂顶工资发的,发了四五箱子,特意带两包给我。然后老程又神秘地跟我说,“杨莉莎跟隔壁班的老肖去溜冰场滑旱冰了,两个人还拉着手”。花生很好吃,但我很生气,那时突然觉得,我人矮,家里又没钱,也只有学习能拯救我了,于是更加发奋学习。没过多久,我就听说老肖天天晚上下了晚自习送杨莉莎回家,开始时杨莉莎不让,他就趁晚自习出去上厕所时悄悄溜到车棚给杨莉莎的车胎放气,然后下了晚自习,拿个打气筒站在她自行车旁,笑眯眯地借机送她回家。老程看不过,想为我出头,故意跟老肖找茬,但老肖是体育生,人高马大,给了老程两拳,老程打不过。我们是朋友,但他知道让我去比做题还可以,比打架更打不过。于是他气冲冲跑去找程玉刚,他们是一个村的。程玉刚同样人高马大,绰号老虎,是年级里数得着的打架好手。他跟程玉刚说,“老虎,老肖打我,你说怎么办吧!”程玉刚下不来台,找到老肖,两人磨叽了几句,就拉老程过来握手言和了。我知道这事的门道,大家嘴上不说,但我心里感激老程。
第二句话,是他告诉我,他要去青岛找活干了。他们村的一个族叔在青岛干工程,说是给他找个活儿干。
说完这两句话,他把杨莉莎的照片装在信封里,信封放在红色塑料脸盆里,脸盆递给我,拍了拍我的肩膀,说,“兄弟,以后发达了别忘了我老程”。说完就走了,步行走的,这里去车站不算近,但他坚持说走着去,顺路看看县城的光景,走一会就到。
送走老程,我回宿舍把葡萄放在床底下。宿舍五铺床,十个人,我住靠窗台右边的下铺。晚上熄灯半小时后,我悄悄爬起来,端起脸盆去洗手间洗了葡萄,回来半躺着吃了起来。黑暗中我依然能看到那紫红的泽山壹号,紫红色的汁液沾满手指,比莫小莉裙子的颜色还要鲜活,比学校墙外路灯的光晕还要湿润,仿佛此刻我已包下了老家南道旁的整片葡萄园,蹲在地头上尽情吧唧嘴。忽然,隔壁床的老谭低声问我,“吃啥呢?”我说吃葡萄,你吃吗?他说,“来一串”。然后嘴就没停下。那时我们宿舍的人还不熟,估计其他人早已听到我们两个人吧唧嘴,只是没好意思开口,如果是再过半个月,估计葡萄早被他们抢光了。那晚我和老谭分光了满满一脸盆葡萄,我第二天拉了三次,老谭说他拉了四次,有两次还是我们结伴一起去的实验楼厕所,那里厕所已是独立隔间,环境舒适,还有闻香,蹲上半小时,衣服非但不臭,反而还有熏香味,只是腿太麻了。但我们感觉肚子一点也不难受,浑身很舒畅。葡萄吃光也拉光了,但那个深红色的塑料脸盆我一直留着,被我一直用到了大学。
从此之后三年,我就没见过老程了。在校门口分别时,我觉得我们肯定会打电话,写信,放假一起喝萃岛啤酒,一块五一瓶,十瓶也不醉,那是自然而然的事情。但怎么也想不到,高中三年再没见过他,也没打过电话,更没写过信,好像自然而然也就这样了。
二
再见老程时,是在马庄镇的网吧里。那时我刚高考完,闲来无事,就跟同村的强伟和我堂弟梓豪一起去镇上蜡烛厂打工,他俩中考没考上重点高中,去了市郊区的一所一般高中,那学校一年也难考出几个本科生。高考后,强伟说自己可以考上个大专,再想办法专升本。梓豪学美术,说应该可以考上德州学院,那时德州还没有德克萨斯州的梗。我们仨在蜡烛厂干了一个月,闻了一个月的蜡烛香精味。开始闻着有点香,闻多了就感觉头有点晕晕的。我们每天的工作主要是拉蜡烛芯子,一天要拉足三捆芯子,坦白说,这工种属于厂子里的“散兵游勇”。拉芯子很简单,在厂里找个空地,架起煤气罐,打火点燃,再把一个装着固体蜡的容器加热,等到固体蜡融化,就转动一个缠满蜡烛原料芯子的轮盘,让芯子缓缓穿过融化的蜡油,接着转到另一边的轮盘上缠好,基本就完成了。没啥难的,关键是把握好速度。拉完后,满手都是蜡油,已经干成了白白的碎屑,拍拍手,像下雪一样。我们仨有时也帮着装卸货物,都是工艺品的蜡烛,很多蜡烛外壳是玻璃瓶子,箱子很重。结工那天,我和强伟都发了两百六十多块的工钱。其实梓豪他爸在工厂里当车间主任,所以才让我们来打个零工,否则厂里根本不需要我们这样的“闲散工种”。车间里都是打工的男男女女老老少少,两百多号人,年轻的有初中刚毕业的小姑娘小伙子,年纪大的也有六十多的老汉。我们仨虽说也干点活,其实就是瞎干,一看就是关系户来体验生活赚点零花钱的。毕竟我们仨都是准备去读大学的,打工也就体验这么个把月。
那天我们领了工钱,就去了镇上的网吧,说一起打CS好好庆祝一下。刚进去,劈头就碰见老程走出来。三年未见,但他白脸皱面皮,面部筋肉很紧,头发像鲁迅,矮墩身材,两个胳膊架起来甩着走,样子很特别,一看就是老程。他见到我,没有丝毫惊讶,眼神有些闪躲,尴尬地笑笑,像小时候玩捉迷藏的人被发现时一样的笑。我闻到了他身上迎面而来的熟悉香精味。“老程?”我忍不住惊讶地喊道。他笑呵呵上前来,说,“咳,还是被你小子发现了”。我问啥意思,他说,“你这个月不是在蜡烛厂上班吗?其实你来的第一天我就看见了,我在这里打工半年多了,混得不好,不好意思见你。”我说,“靠,说啥呢,咱们是老同学啊”。这时,他旁边一个精瘦高个不耐烦地喊道,“走啦,老程”。老程说,“你们先走,今天我和老同学吃饭去”。那个瘦高个旁边站着一个黑黑的中等身材的人和一个白净瘦小的人。我一打眼,隐约看他们有点面熟,那个黑黑的人好像是我初中时田径队的,姓田,叫什么忘了。那个瘦高个扔掉手里的烟头,冷笑一声说,“操,随你吧”。说着他们仨就走了。我感觉这个瘦高个的腰好长,名字在嘴边,就是想不起来。老程说,“翔宇,今晚刚好姜洁过生日,我等一下让姜洁叫上杨莉莎,咱们一起去红星大饭店吃饭,好好庆祝一下”。
其实以前我就知道他们的事儿,老程一直在追姜洁,姜洁没点头也没拒绝。她爸是小唐庄的书记,村里的养殖场牛场毛巾厂都相当于就是他们家的,家境相当好,自然有些看不上老程,但老程就是敢于主动出击,从不畏首畏尾。杨莉莎就曾当面说过,“老程,你个蛤蟆嘴,想追俺们家姜洁,还是算了吧,姜洁看不上你”。老程说,“她姜洁又不是皇帝的女儿,再说了,她人矮又肥,就是白一点,跟我正搭,凭什么算了?况且,蛤蟆嘴,心里美,嫁给我,她心里就偷着美去吧”。杨莉莎把这话告诉了姜洁,姜洁愠怒地问老程,“是你说我人矮又肥的?”老程觍着脸笑说,“咋了,我就是喜欢你这样的啊,咋了?”姜洁竟也没恼,照样对老程不温不火。具体来说,就是老程请她吃饭就去,请她看电影就来,送她东西就要,但想要拉手搭肩进一步,不行。我估计她就是骑驴找马。因为我听说她爸给她安排了去青岛读大专,花了不少钱,或许就是让她看看有没有打开局面的机会,最好找个城里人嫁了。其实姜洁自己也清楚,自己还有个弟弟,另一个妈生的,有些事得靠自己,得自己想办法。倒是杨莉莎,我已经三年未见了。高中三年,我跟班里隔壁桌的莫小莉关系不错,她说曾在梦里梦见过我。跟我说这话时,她穿着一个牛仔短裤,很短,最起码是我有生以来见到最短的。另一个可以证明她穿的牛仔短裤很短的证据,就是第二天我们班主任王老师就不让她穿了,以后也不能穿。那是在期末考试后,暑假来临前,我和莫小莉一起帮学校搞卫生,我推车,她拿一个扫把,痴痴笑着。我知道她是啥意思,但在高中阶段我还不敢多想多动,必须先把大学的事情拿下,否则真的只能回家打工了。莫小莉也很聪明,高二分班时就去了文科班,还悄悄托人跟我说,她怕影响我,让我好好学习。凡此种种,所以,这两年慢慢想杨莉莎的时候也就少了。此刻,老程说今晚一起跟杨莉莎吃饭,一下子让我紧张了。
我们出了网吧,骑自行车沿着国道一路向西,五分钟就到了红星大饭店。其实马庄镇的镇中心也就在一条国道边,两旁有些店铺,还有点热闹景象,除了国道两旁的这几公里,其他地方都是典型的农村了。红星大饭店,门脸上有个红星,水泥糊出来的,刷了红漆,厅里摆了十来张台子,有三个包房,就这也敢叫“大饭店”,让我想起了周星驰电影里那个“丽晶大宾馆”。我们在靠里间的包房刚坐下,姜洁就挽着杨莉莎的胳膊进来了。多年后,我依然记得,大家坐下来,老程跟姜洁开着玩笑,强伟和梓豪时不时插嘴闲扯,但那天我自己是什么表情,说了什么话,竟然完全忘了。只记得餐桌布是蓝白格子相间的,房间里有明显的水泥味儿,我自己的右手感觉左手很凉。
饭吃了没几口,肚子似乎还有点饿,老程买的蛋糕就送了过来,饭局也进入尾声了。看着奶油蛋糕,姜洁惬意地微笑着,像高傲的鹦鹉回到了熟悉的笼子。那时候,家里长辈过生日也少有蛋糕,蛋糕这玩意儿还是城里历经多年终于传来的时髦事物。蛋糕也没吃几口,大家就开始抹了蛋糕上的奶油,互相抹在对方的脸上,这也是跟电视上港台剧里学的。杨莉莎的脸上也被抹了两道奶油,一道还粘上了前额的发梢。老程让我带杨莉莎去洗洗。我陪着她,走到饭店院子后的水池边去洗脸。那里没镜子,单独一个半人高的洗手池,水泥砌的。她洗了脸,但发梢上还有白色的奶油。我说我帮你擦擦,她点点头,嗯了一声。我手上沾水,轻轻抹着她前额发梢上的奶油,她那时几乎与我一般高,让我想起了初二时看到她时想起的一个词,颀长,身材颀长,是典型的山东小嫚的样子。我的心怦怦跳,多年后依然能清晰记得那种感觉,那是我第一次主动碰自己喜欢的女孩的头发,那是美妙的颤动,温和的战栗。而她就这样愣愣地看着我。时间很慢,慢得可以容得下一个漫长的故事,我内心升腾着一些语言,想说些什么,终究什么也没说出口。我们洗完脸,回到包间,大家准备散去。
姜洁和杨莉莎结伴走,老程上来说,“姜洁,我送你吧”。姜洁说不用,杨莉莎瞅了他一眼,说,“我们一起走,不用你送”。老程嬉笑着,说,“以前在东北时听过一个故事,说一个人晚上走夜路回家,听见有人在背后叫他,是个小孩子的声音,他很害怕,又忍不住好奇,一回头,就给铁狸子咬下了头。那铁狸子聪明得很,有时是小姑娘的声音,有时是老太太的声音,很邪性”。姜洁咋了咋舌头,杨莉莎不屑地“切”了一声,说,“老程你这个熊玩意儿,吓唬谁呢”?老程说,“没吓唬你们,只是告诉你们,走夜路时听见别人叫你,千万别回头”。杨莉莎说,“我们离家很近,天也没黑,你别想整事儿”。说完,她俩就走骑着自行车走了,两个女孩子坐着那种女士自行车,随风而去,真好看。确实如杨莉莎所言,夏季日迟,天还透亮呢。
她们走了,老程说天儿还早,没事干,去上网吧,打CS,刚好咱们四个人,建个局域网,分两拨,熟人打才好玩。我们几个去了网吧,打了一个多小时,就听见有人在叫老程,声音很大,我站起来朝对面望向老程的座位,又看到了那个腰很长的精瘦高个,那个黑黑的人和白净瘦小的人。精瘦高个脸很红,此刻嘴巴上的小胡子随着眉眼的歪笑飞舞,浓重的酒气爬升到农村网吧特有的霉味和烟灰缸味之上,跳来跳去,隔着两张台也闻得到,看来肯定喝了不少。喝多的人声音容易大,忽高忽低,像蹩脚的演讲者,生怕别人不知道他的实力。他拍着老程的肩膀说,“老程,走了,有好事,咱们一起干,他妈的,赶紧的,别说哥们有好事不带你”。老程赔笑说,“老虎,你喝多了,回宿舍睡觉去吧,我跟同学玩一会也回去了”。我恍然大悟,这个精瘦高个原来是程玉刚,初中时大家都叫他“老虎”,印象中他虎背熊腰,很会打架,不知道怎么变得如此精瘦。老虎坏笑着,继续拍着老程的肩膀,说,“不行,不行!我们要干大事,三缺一,缺了你不行,你得跟我走”。这时那个黑黑的人也斜身靠在了老程的电脑前,“奔腾牌电脑”在他面前也奔腾不起来了。白净瘦小的那个在后面阴阴地笑,说,“老程,走吧,咱们才是一伙的,你跟那些大学生瞎混什么,你们不是一路人”。我,强伟,梓豪,三个人都微微侧目看了他们一眼,便转头继续玩自己的,没吭声。老程站起来,跟我说,“老同学,我先走了,咱们明天再玩”。他起身,慢悠悠走到网吧门口,忽然又折回来,俯身到我电脑前,轻声说,“老同学,记着,走夜路时,别回头”。我问啥意思?他眨眨左眼,白皙脸庞上的皱纹把笑意切割得零零碎碎,边起身边神秘地说,“没啥,没啥”。说完就跟着精瘦的老虎走出了网吧。第二天,我和强伟梓豪约着上午去网吧玩儿了俩小时,下午去镇上电影院前的篮球场打篮球,但都没看见老程。直到我开学前,差不多早把这些事儿给忘了,才突然听梓豪他爸说,他们几个都被抓了。
三
那天晚上我们在网吧分别后,老虎所说的“好事”,原来是硬拉着老程劫道去了。他们去了马庄镇西头的一个路口,这里晚上经过的人不多,没路灯,那时也没有监控。一个下了班的人经过这里,被老虎他们抢了。那个人在小官庄的石墨厂上夜班,那晚感觉不舒服,浑身冒虚汗,就跟厂里请了假,澡也没洗,一身石墨粉尘,骑着一辆破自行车就走了。天色很黑,只有一个小月牙,斜斜地挂在很远的天边;那个人也黑,全身上下的石墨粉让他黑如夜色,经过路口时,如果不是破自行车压过路面的沙沙声和车链子间或打在链子盒上发出的当当声,喝多了酒坐在树底下抽烟的老虎他们几个可能都没看见那个工人。那人姓张,马庄镇南头大槐树村的,离家还有两里地,没想到被劫了。老虎拿着刀子,一身酒气,说,“今天遇到我算你倒霉,拿钱,要不我捅了你”。老张五十来岁,听出对面是个小青年,也知道村里的小青年最不好惹,赶紧客气地说,“兄弟,我刚下班,身上没钱,就两包烟,八喜,有一包我刚拆的,抽了几棵了;还有五十多块钱,刚刚跟厂长借的,准备去卫生院看看,我感冒了。没关系,都给你们”。老虎说,“雷子,上去摸摸他的口袋”。白净瘦小的人说,“我操,别叫我名字”。说完,他上去翻了老张的上衣和裤子口袋,两包烟,五十块钱,还有一个打火机,拿在手上感觉滑溜溜的。老张缓缓说,“兄弟,咱们都乡里乡亲的,这些都给你们,算请你们吃宵夜了,我还发着烧,先走了”。那个黑黑的人一直站在旁边,一言不发,这时走上前去,用刀子顶住老张的脖子。老张急忙说,“别别别,我已经都给你们了,不够我再回家拿”。那个黑黑的人说,“操,嘴巴闭死了,敢说出去一个字,我捅了你”。老张说你放心,绝对不往外说。
老张骑上自行车,慢慢悠悠地走了,破自行车压过路面,车链子间或打在链子盒上,沙沙声和当当声越来越远。老张骑出四五十米后,突然猛踩车蹬子,仿佛背后有刺刀顶住后心窝,越骑越快,一口气骑到镇上的派出所,破自行车摔在门口,一个踉跄冲进了派出所大厅。等他跟值班民警说完,出了一身大汗,衣服早已湿透,脸上的石墨粉随着汗水在脖子上冲出了一道道沟沟壑壑,感冒似乎竟也没事了。在派出所报案之后,老张没敢去上班。他躺在家里,装病,厂里为了面子,给了他两百块钱。他躺了一个月,直到老虎他们几个被抓了才敢去上班。
老虎他们被抓,已经是一个月后了。那时,他已经去了平度县城,在城里给一个老板开车。老板是老虎的老乡,当兵转业,摆过摊,卖过水果,后来倒卖建筑五金起家赚下了钱,开了几个加油站,又在城里搞起了KTV和洗浴城,实力不俗。有天老虎送老板去皇朝大酒店吃饭,刚到大堂门口,就被便衣给摁住了。老虎一瞬间以为是仇家上门,想还手,几个便衣大吼一声,“警察,别动!”他当时就软了,像摊烂泥一样,粘在地上,扶起来两个腿都站不直,嘴里还流哈喇子,呜噜呜噜不知在说什么。据说他被抓进局子里后,没几分钟就全撂了。另一个白净瘦小的雷子被抓的时候,还在镇上的蜡烛厂上班。那晚之后,其实雷子也害怕过,知道这不是五十块钱的事。他跑去了青岛,但找不到工作,被中介骗去学理发,交了两百块介绍费,啥也没学成,在蜡烛厂挣的钱也花没了,最后在四方车站睡了一晚,第二天就回马庄镇了,又回去了蜡烛厂继续上班。他被在蜡烛厂带走时倒比较平静,去到局子里一直强调说自己是喝了点酒被骗去的,不是他的主意,都是老虎的主意。还有那个黑黑的哥们,是在深圳被抓的,被抓时正在一个建筑工地上抹墙,听见警车响,远远看见警察来了工地前,感觉不对,想跑,结果从架子上掉下来,摔折了一条胳膊。后来才知道,他爸就是住在镇西头靠近高密地界田庄村的老田。老田是有名的泥瓦工,刷得一手好墙,没想到这手艺断在儿子手上了。
老程去哪了?他那晚不是也跟着老虎一起去了吗?谈起这些事的人都说不知道,在镇上也再没见过他。听说他被市里的警察带走了,但具体如何,没人知道。
四
二十年后,我七拐八拐来到南方的穗城工作。被生活反复涤荡后,过去汹涌的记忆已经愈来愈平静与遥远,未来变幻的暗流依然汇聚着凶狠和迷人,我站在过去与未来的交界点上,同时被两者扫地出门。幸好,此刻时间激流回旋的清晰回音,提醒我,人世间所有的过去和未来,都不值得以此刻作为代价。
在夏天里一个闷热的周末傍晚,我正喝茶流汗刷手机,忽然收到一条好友申请,竟然是老程。加了好友,他要跟我视频,我忐忑了几秒,还是接受了。一接通,他就嘿嘿笑着说,“我靠,翔宇,你还是那么帅啊!”我看着手机上晃动的秃脑袋,大白脸,白脸上一道道沟沟壑壑,笑说,“老程,咱们二十年没见了吧,你在哪儿呢?”“我啊,在禅城呢,离你不远,听老家的老同学们说起你在穗城,就找晓荷要了你的微信,有空去找你玩啊”。老程一板一眼地说。我说好啊,等你来。
挂了电话,问起故人,我才知道,老程来粤已经多年了。那年在马庄镇网吧分别后,后来几年,他在青岛的建筑队里当过厨房采购,算过账也要过账,觉得怎么也混不出来,就找了自己本家的一个老姑夫,跟他有些瓜蔓子亲戚。老姑夫在禅城的某个武警支队已经是团级干部了,其实跟他们家最多也就算是八竿子能打到一点点的关系。但老程是个人物,据说他花三十块买了个果篮,单枪匹马去拜会老姑夫。一席话谈下来,老姑夫觉得这个老家年轻人是个人物,值得帮,就想办法把他招了兵。当兵那几年,他学了本事,但也没消停,有次开着团里的物资车去KTV跟几个老板喝酒唱歌,被人告到了领导那里,老姑夫狠狠批了他。后来就退伍了,进了当地一家国企单位。老姑夫告诫他说,先从临时工干起,慢慢升。他却跟别人说,那家国企单位一看就不是正常人呆的地方,第一天上班,部门主任就问了三次“你老家是哪里的呀?”第二天上班,他就发现这位部门主任一天到晚拿个锤子东敲敲西打打,不知道的还以为这是个修桌椅的老师傅。他左看右看,觉得这个主任,每天忙忙碌碌,除了正经事,什么事都干,也算奇葩中的极品。勉强干了一年,老程就辞职不干了。出来后,他开过饭馆,包过矿,开过酒吧,要过账,后来自己搞了个装修工程公司,专门接装修工程的活儿。
在南方的一个新秋,时隔二十年,我终于再次见到了老程。从马庄镇的红星大饭店,到广州的城中村小饭馆,老友再重逢。我们约在天河城中村旁的一个顺德菜馆吃饭,那里的排骨烤得入味,肉多而不柴;那里的焖豆腐很香,在焦香而不糊的边缘游刃有余。我在电话里说,“老程,你现在是大老板了,吃腻了山珍海味,今天老同学带你尝尝农家小菜”。老程笑说,“屁,就是没吃过山珍海味啊,不过老同学你请的,吃啥都是山珍海味”。我觉得这话也不假。在顺德菜馆院中停车场,我停好车等他。他开了一辆霸道,见面很谦虚,江湖之人却没了当年的江湖气。相比之下,我一个在高校上班的人看上去更土匪一点。在院子的停车场里,我拍着他的肩膀,说,“老程,混得可以啊,咱们二十年没见了吧”。他笑笑,竟有点脸红羞涩的神态,说,“老同学,见笑见笑,相比于你们这些单位领导,我还是土包子啊”。我说,“别扯淡”。
进了包间,我要了三个菜,备了两瓶酒,恍惚让我想起了当年跟他还有姜洁和杨莉莎吃饭的场景。包间就我们俩,我拿了茅台倒进酒盅,他殷勤地给我杯子里倒酒。菜过两巡,酒喝三杯,我说,“兄弟,当年你进去了吗?别怪我八卦,我确实纳闷,当年问了很多同学,都说不知道”。他笑笑,说,“咳,真进去今天就没机会跟老同学坐在这里吃饭啦”。他沉默着停顿了一下,说,“菜很好吃,跟老同学吃饭,舒服”。我不想把话题说得太重,可能我比他还敏感,就说,“老程,今天没带你媳妇,莫非你媳妇是姜洁?”他呵呵笑了,说,“你是想问杨莉莎吧,实话告诉你,我知道她现在的情况,上两个月我还见过她呢,不过我劝你,回老家也别见她”。我提高嗓音说,“咳,你又怎么知道我没见过她?”他说,“杨莉莎上次亲口跟我说的啊,她说,自从那年暑假给姜洁过生日后,就再也没见过翔宇了”。我有点感动,她当年拒绝了我,或许是那时我太矮了,跟她不搭,谁让我发育得慢呢;也可能是我家里太穷了,谁让我爸妈只是老实巴交的农民呢。老程说,“你别感慨,杨莉莎现在可胖了,估计跟你想象的完全不一样了,嫁了个老公,是平度市郊里园街道那边的,拆迁分了房,家里还不错。她自己在街道的邮局上班,她老妈托了人找的,她妈当了那么多年老师,多多少少还是有点关系的”。我说,“你怎么会见到她的?”老程轻拍桌子,说,“咳,这不是咱们禅城的山东商会嘛,我挂了个闲职,副会长,上次回老家买了批葡萄,泽山壹号,在这边做商会的招商活动要用的。咱们在广东扎根的那些山东老大哥,虽然都是大领导,但山东人都念旧啊,这些活动老大哥们都可乐意参加了。借着这事,上次我回老家,在里园街道搞了个捐赠活动,几个领导都来了。没想到在里园街道搞选购仪式时,杨莉莎主动上来打招呼,我开始都没认出来,一愣神,眉眼间倒是没变。原来她老公种了三十亩泽山壹号。没说的,肯定先照顾老同学家的啊”。我感慨了一声,说真是巧啊。吃了口菜,又说,“你自己呢?当年咋回事?”他拿起酒杯,碰了一下,我们一饮而尽。他看着我,大笑,狡黠地说:
那天晚上,老虎非得拉我走,没办法,在厂里,我不跟他就没法混。但我看清了,如果一直这样跟着他瞎混,以后早晚没得混。所以,哥们不玩儿了,那晚跟他们走在半路上,我瞅了个撒尿的空儿,直接溜了。题外话啊,后来自己做了公司,读了点书,才知道,这是在历史上都有过的事儿,叫“尿遁”,前有汉高祖,后有图里琛,现在有我程万里,哈哈。说回去,溜掉之后,我匆忙回厂里收拾了包,骑上破自行车,上个月的工资和押金也不要了,直接去了车站,第二天就坐车去了青岛,嘿,感觉一路上我倒是像一个逃犯一样。后来,老虎他们都被抓了,那小子都撂了,警察也找来青岛问过我一些话,但警察也就是了解了一下情况,哥们是良民,违法的事,一点都没沾边。
我举起酒杯,由衷为老程庆幸。
我忽然想起了什么,说,“老程,你当年说的那句话,过了二十年,不对,其实是过了四十年,现在我懂了。”他笑笑,似乎知道是哪一句话,与相视一笑。他说,“不愧是读书人,终究比我聪明多了。”我说,“我哪是什么读书人,惭愧啊,无非也是勉强活着而已。”老程看着桌子上的菜,说:我这个人啊,读书少,悟性低,容易认死理,从小到大,难得明白了一个道理,但一朝明理,就会像个傻子一样认准了,抱住不放,至于这个“理”对于我来说到底对不对,那就只有天知道了。
说完,我们又干一杯,拍着桌子无端傻笑起来。
那晚我和老程都喝醉了。回家躺在床上,我却久久不能入眠。我想起在初中的开学第一课上,我们的班主任,年轻的旭东老师,让大家轮流上讲台介绍一下自己,我记得老程自我介绍时说:“我叫程万里,鹏程万里的程万里。”如今,他果然鹏程万里,从北海,至岭南,抟扶摇直上九万里了。恍惚中,又回到了马庄镇,我们在红星大饭店的包间里端起酒杯,一饮而尽,随着一阵清脆的笑声,万里之遥,倏忽而至,一代人的前半生也就过去了。此刻,我仿佛又回到马庄镇的路口,血腥未散,姑娘已远,面对已然开启的人生后半程,我会依然牢记老程的那句话:走夜路时,别回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