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是黑的。
伸手不见五指。河对面,路两头,只闻人声,不见人影。这样漆黑的夜,寂静的听得清小虫子的鸣叫。“吱……呲……”,像闪电划破夜空,尖锐,无痕。
我很小的时候,非常怕黑。特别怕这种寂静的漆黑。所以,天一晚,就缩在家里,哪也不去。煤油灯,灯芯捻的小小的,星星亮光就很温暖。可以写作业。可以看会小人书。作业写的慢,间隔看看小人书。作业写完,就得睡觉。枯燥寂寞的夜。即使后来通上电灯,也睡的早。无书可读,只有睡觉,胡思乱想,做梦。梦境里,自己导演,有时自己是主角,有时是旁观者。经常梦见漆黑的夜,一个人在努力奋力竭尽全力寻找光明,薄薄的棉袄常常给蹬碎成一块一块的。
我以为世界上就我一个人怕黑的。所以,从没对人说过自己怕黑,还吹牛皮说夜不怕黑。几个小伙伴们就比赛,在一个漆黑的夜晚,到村里的打谷场上,写下自己的名字。结果,就我一人傻傻地去了。我不怕黑,出了名。村里人都说,我的眼睛有亮光,不怕黑。
我知道世界上第二个怕黑的人,就是我的初中语文老师刘福安。那些年有一段时光,刘老师要我到他家里,陪他过夜。我也没问为什么,刚开始还以为是老师喜欢我,后来才知道是他怕黑,一个人睡不着。刘老师很年轻,大不了我们几岁,师范毕业生,家在邻村,能够回到蚕种场学校很不容易。我们也为遇到帅气文雅的老师感到高兴,光看刘老师的粉笔板书就是享受,那一手行楷绝对如行云流水,再听他讲课文,可谓直接陶醉之至。
从我家到刘老师家大概三里路。现在来说不远。那时觉得很远。农村有“三里不同音、五里不同风”的说法,蚕种场地方不大,也有“东庄”、“西庄”、“王庄”、“新河”、“姜庄”、“红旗”、“鱼塘”等七八个自然村落,对外统称“八里松”。我家在场部西头,刘老师家在东头,没有现在的水泥大道,还都是简单的土路,也要走走小田埂。那时四处都是松树,间杂些榆树、槐树,天色一暗就黑压压的,影影绰绰。也没有狗声。刚刚灭狗,打光了。吓得猫也不敢叫唤。夜晚就是夜晚。基本上没人走路。放学回家,吃过晚饭,我就得趁亮光往刘老师家去。第二天麻麻亮,我就起来往家里赶,吃早饭。父亲说能到老师家睡就不错了,不能再麻烦老师吃的。那时条件确实艰苦些,家家都不容易。不过,刘老师也招待过我几顿呢,馋死同学们了。
在刘老师家睡觉的日子,是我最开心的时候。衣服不再是“新老大、旧老二、补补纳纳再老三”了,父亲专门置办了几件像样的涤纶内衣内裤,还教我怎么刷牙。除了衣服穿得好一些外,我开心的事是能够看到许多从来没见过的,刘老师像宝贝一样护着的《杜甫诗集》、《苏东坡文选》等等文学书刊。刘老师心情好的时候,能扔一本给我看看。然后,笑着说:“看不懂吧,也得看。”我是班长,可是学习成绩并不好,总是十名开外,唯有作文好点。同学们都说是老师照顾的。我想,也许是。因为我体弱,从不惹事,从小学一年级就一直是班干部。再加上我乐于为大家做事,什么人叫我都答应,老师个个喜欢,才得以当上班长。当班长有一件事得罪人,就是抓看小说的,武侠小说、言情小说。其实,我也看。抓到的,杂书收上来,再悄悄还回去。当然,我看过再还。那时我因此读了不少闲书,看刘老师纯文学的书刊,还能看得下去,只是不带劲,也不大懂。
晚上除了作业、看书,有时还得陪刘老师家访去。学校新转来武安乡八里村的七八名学生,成绩比我们场部孩子好多了。刘老师觉得奇怪,打算去家访看看。也不通知学生,直接叫我带路。路我熟,周围七村八组的都玩遍了。走夜路,要胆子。特别是到八里,还要路过几处坟茔,淌过几道沟坎,上上独木桥。八里村比我们场部还要落后,庄台上还没有路灯,我们一户一户地摸瞎子,微弱的手电筒光壮壮胆子。这一去,给我们发现了一个重大秘密:原来,八里村的同学们自己组织了一个学习小组,放学回家忙过晚饭,就聚在一家,共同学习,互帮互助。难怪他们那么团结,那么有成绩。其中还有位同学喜欢书法,居然在家里练字。刘老师极其感慨地说:“老师对不住你们啊,都没好好教你们。”回去的路上,刘老师与我说了很多话,总之一条,场部的孩子们要努力用功了,而且要我带个头,也搞个学习小组。夜愈发黑,心却贼亮。我心头一热,满口答应下来。接下来几日夜晚,我们俩高一脚低一脚地走遍了四遭八底。两个怕黑的人,居然有说有笑地穿行于夜幕之中,有时还有同学闹着要一起同行夜路,蛮有意思的夜晚,听老师说话,看同学夜读,甚至高歌《明天的太阳》。
从此我们这届学生多了一个“晚自习”。起先,晚自习是各村各庄同学三五个集中在一家。慢慢地,学习小组也显现出效果差异,组织差一点的纷纷跑到好地一点的,成绩好的同学吸引力最大,成绩好、又愿意做学习小组组长的更有凝聚力。一班四十来个同学,从七八个学习小组渐渐合并成四五个,学习小组的竞争渐渐演变为小组长之间的竞争。学习资料的多少,在这个时候显出重要性来。那时几乎没有学习资料,要么到城里学校去找,要么自编自学。没有东西可学,成了学习小组晚自习的苦恼。有的小组最后实在没办法,也就散了。我的小组由于人越聚越多,没有地方学习,我自作主张地打开教室门在班上学。顺便说一句,我一直有学校大门和教室的钥匙,是上学最早、放学最迟的一个。在教室里晚自习,感觉真的很棒,静悄悄的,不许乱讲话。我管着。有时我也给大家上一下辅导课。主要还是出题目,大家自己做,互相阅改。一人一天,在黑板上写满题目。晚自习有时会很晚,学习兴趣上来个个不肯回家。家长们一开始不在意,后来觉得是个事儿,得跟学校说说。学校并不知情,也没有说要搞什么晚自习。这是个新问题。校长找到我,说这个不行,老师知道的也不行,坚决不行。学校没有组织晚自习,不能来。我说是大家自愿来的,没有哪个老师说。没有办法,班级晚自习没坚持多长时间,我们又转入“游击战”式的晚自习,最后坚持下来的人不多,有给家长喊回去了的,也有自己不愿浪费时间的,还有的着实路太远,天又冷夜又黑。
夜路走多了,常常莫名其妙地考虑莫名其妙的问题:我是谁?我的未来在哪里?刘老师有时也给我问得莫名其妙。茫茫黑夜,他也看不到出路。“多读书,读书总归没坏处。”老师最常说的一句。有时他还眉飞色舞地说“高邮出了个汪曾祺”,有时他也沮丧万分地说“今后的路怎么走”。许多时候都是他自言自语,我听不懂,也插不上话。那时正是“读书无用论”流行的时候,班上好几名本来学习成绩还可以的,已经退学,有进工厂的,有做生意的,也有开小饭店的,特别是女生。一些长得很好看的女生,居然也辍学,站在路边饭店招揽顾客,就是因为家里没钱么?我们那时很郁闷,也无能为力,帮助不了那么多,唯有管好自己,埋头读书,不管东南西北风,唯有读书不放松。
书读多了,夜不怕黑。在刘老师的影响下,我不再只读些什么武侠小说、言情小说,而是读些正规的名著经典。有时夜里趁刘老师熟睡,悄悄起来,用报纸裹着小手电筒,透着阴阴亮光,把刘老师为数不多的宝贝书刊全部翻光。我越来越喜欢黑的夜,在那一刻我就是全世界的主宰,我的思绪乱飞,我的精神倍爽。没有声音的寂静黑夜,我的内心无限膨胀,四周的一切草木鸟虫都是在我的脑海里清晰着……起早贪黑成了我改不掉的习惯。1988年中考,学校排名靠前的同学都意外发挥失常,而我在一片悲观失望的情绪中,极其自信地说考的还可以,结果真的幸运地考入高邮师范。分别之际,刘老师反复叮嘱,一定要再上个大学,再来谈文学。
许多年以后,再次见到刘老师,一打听,他还是教初中语文。也许他已经忘记有这么一个学生,曾经陪他渡过一段青春时光;又或许他始终记得他有这么一个学生,总是在一路前行,夜不怕黑,有梦就有诗意和远方。我们俩其实很相像,只是我做了几年小学老师,教的是体育和数学,后来不得己奔赴高邮日报社做记者,与教师行当渐行渐远,文学之梦也忽有忽无。新搬进文游花园小区时,意外碰见老家同学,加入同学微信群,才得以重新回到蚕种场学校的大家庭。当然,学校早已撤并了,老师和同学们也都找不到在一起的感觉。适逢第二届汪曾祺散文“我的老师”大赛征文,回想求学生涯所遇到的老师们,细细想来,文学种子还是名不经传的刘福安老师不经意间种下的,于黑夜里深耕入我的心田,使得我懂得“夜不怕黑”的真正缘由:黑夜给了我黑的眼睛,而我却用来寻找光明。而这光明,首先就在自己的眼睛里、内心里,从所读过的书中积攒而来:文学之光、文明之火,代代相传、无限久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