麦茬地
新割的麦茬,是大地遗落的齿痕
风穿过空旷,带走穗尖上
最后一点金黄的余温
一只田鼠窜过,惊起的尘土
很快覆盖了它慌张的路径
这片土地记得所有饱满的沉重
又迅速遗忘镰刀划过的弧光
它只是裸露着,用整齐的断口
丈量着成熟与荒芜之间
那道名叫“等待”的薄霜
溪流辞
水自顾自地走。卵石记得它的形状
青苔记得它的凉意。而它
只携带瞬间的云影和落叶的倒影
漩涡是短暂的逗留,旋即松开
紧握的枯枝与浮沫。下游
有更宽阔的河床等待填满
有更深的沉默需要稀释
它不回头。每一滴水珠的消逝
都在完成对源头的彻底背叛
也成全了整条河流的奔赴
草垛的阴影
圆形的堡垒,收拢了夏日的锋芒
雨水浸透的草茎,在内部缓慢发酵
酝酿着时间本身的微醺
麻雀在其中筑巢,又弃巢而去
留下几片羽毛,证明过短暂的温暖
西风起时,草垛一点点矮下去
像被自身记忆的重量压垮
它的阴影在夕阳下不断拉长
试图覆盖更多田埂,而遗忘
正从它疏松的中心,悄然弥漫
鹧鸪声里
那声音从对面的山坳抛过来,落在
刚翻过的湿润的泥土上
一声,又一声。空谷在回应
回应的也是空。你寻声望去
只有层叠的绿在晃动
山影在暮霭中模糊了边界
那啼鸣,像一枚投入深潭的石子
激起几圈涟漪,便沉入
更深的寂静。它提醒着某个方向
又让你永远找不到,那发声的源头
纺车谣
嗡嗡声缠绕着昏暗的油灯
祖母的手指,捻动棉线的同时
也捻动着漫长而细碎的时光
线轴旋转,缠绕上去的
是棉花蓬松的暖意,也是
日子本身难以言说的磨损
棉线越纺越长,她的身影
在墙上越缩越小。终于
纺车停了,像一句未完的叹息
落满灰尘的线轴,空悬着
缠绕着,一屋子无人拾取的寂静
偏方
灶膛灰三钱,经霜的桑叶两片
陈年的蛛网一缕……母亲
在土陶碗里,将它们细细捣碎
她说,这能祛除心头的寒
也能敷平梦魇留下的疤
药汁苦涩,顺着喉咙滑下
带走白日积攒的惊惶与暗影
碗底残留的药渣,被倒入
后院的梨树下。第二年春天
梨花开得异常洁白,仿佛
已将所有的苦涩,彻底遗忘
未烧制的陶
陶匠揉捏着湿润的泥土
赋予它罐、瓮或碗的雏形
指腹的温度渗入,留下
模糊的指纹,是存在的印记
窑火未燃,它们静置在阴凉处
保持着柔软易变的姿态
一场突如其来的暴雨
泥坯在屋檐下瘫软、变形
最终汇入浑浊的泥水
那些未成形的胚胎,来不及
成为容器,便已归于大地
带着未曾被命名的可能
陶匠
他坐在熄灭的窑口,望着
一堆冷却的陶器。有的圆满
有的带着细微的裂纹
手指上沾满洗不掉的泥色
像嵌入了半生的时光
火焰的舞蹈,泥土的歌唱
都在出窑的刹那凝固成永恒
他记得每一捧泥土的脾性
却让窑火带走了具体的时辰
现在,他沉默如一块陶片
守着灰烬的余温。最好的容器
早已在烈火中,忘却了
自己曾是一滩沉默的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