任学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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起风了
晾绳骤然绷紧
那些湿漉漉的衣衫
像被勒住喉咙的呼喊
在风里徒劳地挣扎
风粗暴地推开门扉
窗台上
昨夜的灰尘已开始迁徙
排练一场微型的流亡
而满树的叶子鼓掌
沙沙作响
庆祝又一场必然的
无从抗拒的离别
风语者
空鸟巢在枯枝上侧耳
倾斜着身子
专注地倾听
风在搬运什么？
是去年羽翼折断的脆响
还是雏鸟未啼尽的饥饿？
那些未曾抵达的诺言
被风卷成细小的漩涡
打着转儿，撒向沟渠
撒向更深的荒芜
风说：别等了，遗忘
是这世间唯一的邮差
纸鸢纪事
孩子奔跑，追着断线的纸鸢
小小的身影在旷野上起伏
线轴脱手。滚入浑浊的沟渠
纸鸢驮着沉重的斜阳，义无反顾地投向天际
他跑着，跑着，脚下的影子突然拉长
长出巨大而沉默的翅膀
影子离他而去，向着云层深深的怀抱，
投递一封没有地址的信——
那里面，封存着他失重的童年
天空无言。只默默收下了
这唯一的、飘零的信物
风蚀碑
风，不知疲倦地打磨
石碑的棱角钝了
碑文上每一个凹陷的名字
被磨得发亮
亮得刺眼
名字下面
是更深的、吸音的寂静
风也打磨我，打磨你
在时间粗糙的碑面上，我们成为相似的凹痕
相似的晕眩
等着吧
等着风把坚硬的名字
吹成夜里游荡的、幽蓝的磷火
等着风把磷火
吹散成更轻、更虚无的风
再无迹可寻
晒谷场
母亲佝偻着
在斑驳的石阶前摊开陈谷
也摊开那些发黄的、带着霉味的旧事
风悄然翻动
泛黄的纸页簌簌零落
像枯蝶纷飞
她单薄的身影在午后的光里
越来越稀薄，近乎透明
几缕挣脱束缚的白发
在枯黄的草尖上颤巍巍结籽
风来了
不客气地一粒粒摘走
她弯腰，徒劳地拾捡
指尖触到的，总是比谷粒更轻的尘埃
风带走了谷壳里
最后一点饱满的谎言
只留下遍地空瘪的躯壳
盛满了往事的回声
在空旷的场院上滚动
风之痕
风穿过晾衣绳
留下绳结细微的呻吟
风穿过空鸟巢
留下羽毛状的、盘旋的虚空
风穿过奔跑的孩子
在他掌心刻下断线的灼痛
风穿过石碑的名字
名字便薄了一分
风穿过母亲的白发
白发便多了一根
风穿过紧闭的窗棂
窗棂便记下呜咽的节奏
风最终穿过我
像穿过一截中空的竹笛
它在我的骨头里
留下无数细小的孔洞
呜呜作响
那是它带不走的
也无法填满的——
生命本质的折痕与荒腔
无风的房间
摇篮悬在那里
静止如一口哑默的古钟
悬在记忆中央的轴上
风曾在此低徊
温柔地摇荡过
一个比羽毛更轻、比心跳更重的重量
如今，风只在窗外徘徊
它认得这扇紧闭的木窗
认得窗内凝固的、灰尘般堆积的寂静
摇篮优美的弧度
是风唯一无法吹平的褶皱
是时间也无法熨帖的
永恒的、凹陷的空洞
等待下一次风起
猛烈地摇动这虚空
或是等待更漫长的光阴
将这温存的弧线
彻底地、冷酷地
吹成一道僵直的线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