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任学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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诗歌
202511/0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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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南的随遇而安与缓慢行走(组诗)

更低的,是蜗牛爬过的印痕


银杏叶坠落的江南小巷

寂静得能听见时光剥落。墙角的青苔

和瓦檐下的风铃,加深了

石板路与天空的对望


而那些金黄的扇形信笺,在十月的细雨中

铺展潮湿的柔软

更低的,是蜗牛爬过的印痕

在叶片的庇护下,酝酿整个清晨的甜


几只白鹭掠过水杉的顶梢,茶室窗格的剪纸

突然有了呼吸的韵律

蚂蚁们搬运着光的碎屑,从一道砖缝

到另一道砖缝

丈量着秋天慷慨的施舍



经历的,是洇开的句点


总浮现出雪夜,茶烟袅袅

满架的瓷器,收起釉光

凝结成静默的仕女。她垂落的衣袖

就能稳稳接住所有坠落的星辰


守林人,发现迷途的蘑菇

在腐木上搭建洁白教堂,前朝的仕女

斜倚阑干。琴弦与棋枰

最清越的,是半局残谱

它每一道折痕,都藏着未完成的棋路


墨迹漫漶,茶汤渐冷。真实的荒芜

凸现出纸绢的肌理。合上吧

合上,瓷青封面里簌簌落下

淡得不能再淡的批注。某些消逝的笔画


又沿着砚台的冰纹,爬回

某次未完成的停顿

她,临摹山水,印章,孤舟,一行被茶水

洇开的句点



保持的,是欲言又止的姿态


摆渡人离开后,只有老柳树还认得

水流的方言

浑身刻满波浪的律动

像永远无法转译的密码

刻在锈蚀的系船桩上


静静的站在那里,站成

所有离人的背景

像被反复誊抄的信,被潮气一次次浸润

只剩,几个模糊的称谓


橹声欸乃,低于晨雾与炊烟的对白

低于一尾鲫鱼跃起的弧度

而老柳树,始终保持着

欲言又止的姿态



渐慢的,是铺满回忆的过去


我的影子,正逐渐接近

青砖的颜色。白发却比

任何时刻,都更接近

新雪的澄澈


当群山开始吞吐云雾

每片叶子都在背诵

自己的经文


连石阶,都显影出古老的契约

回廊,天井,漏窗

突然有了水墨的浓淡,包括

我掌纹里冻结的雷声



浮沉的,那些前尘旧事


瓷盏,古琴,松烟墨拓就的屏风

悬垂的条幅上,停着

半只未完功的鹤。谈论的旧事卡在

光绪年的茶梗里

用三沸之水,舒展恩怨


沏开吧!沉在杯底的茉莉

多像某个文人

故意留下的破绽。香气,被窗格

筛成零星的平仄

往事也是,白瓷盖碗

盛不下整季的秋雨


你看,我拭陶壶、分茶汤、观叶底、闻冷香

你谈昆曲,说碑帖,论古法装裱

假装不曾别离,假装岁月静好

水汽氤氲,浮浮沉沉

前尘旧事

在茶沫的聚散间升起、沉降



也许,不只是半声叹息


晨曦是走得最慢的。

慢过,橹影,桥拱,晨课,晾衣绳


戏台与老茶馆,隔街相望。如同两个

经历过太平军的老账房,衣褶里

积压着咸丰年的铜锈


朝暾烘焙微凉的市声

一晃,我们都成了那个画速写的学生

颤抖的笔尖下,不断修改着轮廓,和影


宣纸开始发黄。去年卦象:早春会提前

先于燕鸣而来

料峭的锋刃,早已磨钝所有

新伤。写生者收起折叠凳


离去。长廊寂静,交错的明暗里

无非,又少了一处留白


评弹叮咚,沿着光斑跳跃。状元楼包厢内

茶烟勾勒人脸,宣纸悬于竹钩

似任伯年的没骨小品。笔锋一转,油彩就凝成

摸得到的

半声叹息


正午。顺着年轮清点紫檀屏风的裂隙

新笋在墙外试探节气



完整的秋天,从一枚邮筒流向另一枚邮筒


飞檐,栱顶,粉墙。廊道

是最灵活的标点,无数个欲言又止的午后

它们像游动的逗号。

几丛滴水观音舒卷着信笺

几朵云,像橡皮,擦去多余的旁白


整个弄堂浸泡在蜜色里

而后,所有声响沉入井水的语法

极其细微的绽放声,逐渐

明亮。炊烟开始造句

愧疚与宽恕,都晾在晒衣架的阴影里


或许。融进更深的暗部

就能把未寄出的信,用隐形墨水

誊写在老邮票背面

而后被邮戳封印的往事,就能获得

特赦的邮路。完整的秋天

从一枚邮筒流向另一枚邮筒


蟋蟀,金铃子,纺织娘,集体校对

收件人的地址



羽绒般的种子,有时向左,有时向右


我如何能完整呈现,那些窖藏在

青花瓮底二十年的晨昏


霜降刚过,它们就试图

突破釉面,向上攀爬,想要修改

胚土最初的诺言


它们如此固执地,想要隐瞒什么

是融化的雪人,还是褪色的风筝线

纸鸢,卡在电线的五线谱上

久久不落。随后

木棉树就结满了褐色痂痕,再后来

飘出羽绒般的种子,有时向左,有时向右


日影从屋脊的貔貅,缓缓滑向

天井的睡莲缸

我的钢笔继续冬眠,继续像线装书

里的批注。不要试图去考证


被修改的段落,如同盘踞碑亭的蜥蜴

用断尾的代价

保守某个错别字。而石匠,每个雨季

都在修补那些拓片


我的笔记本里,橡皮屑簌簌

像一群穿着铅靴的舞者



遗憾的,或许是一个错字


在江南园林的曲折里,节气总比时令

晚半拍抵达回廊。

先是白露,然后是秋分,寒露


草木用倒叙的方式,记录夏天

留下的遗嘱。

在一株鸡爪槭的叶脉间,渗出酡红

在老人手背,浮现宣纸的纹路


清晨薄雾,有人听见露珠坠落的韵脚

有人隔着花窗捕获

桂花香的平仄。而某个废弃的邮筒里

未贴邮票的信封突然颤动

——我们都成了秋天里的一个错字



展开的,是袅袅的炊烟与绸缎


残荷是水墨画最后的留白

与它相伴的,还有青石板上

凝结的霜花

金汇港的绸缎,正被橹声和晨雾

缓缓展开


承载过菱歌,酒旗,评弹,油纸伞的

江南水系

再次裸露出它的骨骼

等待又一次被淡墨渲染,被枯笔

题写新的引首


站在桥台阶,凝视逐渐醒来的河面

晨雾抚摸瓦当的额头

那些,被盛夏宠爱过的睡莲

正以工笔的速度,收拢和沉没


朝阳跃过马头墙时,炊烟与镜面

同时泛起毛边的光晕



滴落的,是纯粹的晨露


苦涩的大部分,被阳光抽离

蜷曲。它们和陈皮一起

在竹筛里翻身,在穿堂风的

五线谱上


晒场平坦如掌纹。竹耙

划出的痕迹,像一组孱弱的音符


发黄的明信片,挤满樟木箱夹层

就用沸腾的香烟,给往事烫出

防蛀的

记号。背影如同半堵

斑驳的防火墙,写满雨水的情书


南湖,长水塘,濠河……像一件

又一件褪色的蓝布衫

晾在时代的铁丝上,滴落着

最纯粹的晨露



迷蒙的,是转瞬即逝的形态


晨雾一浓再浓,直到模糊了

石拱桥的轮廓

与桥孔连接的整片水域


而更远处迷蒙的村落

已经化开。它湿润的轮廓只剩

逐渐消散的鸡鸣,还在努力维系着

被白雾融化的边界


有时候,会传来卖花声

摇橹船推开绸缎般的水面

将叫卖声裁成两段


主妇们推开雕花木窗,在晨光里

打捞隔夜的茶渣

它们,和晨雾一样

拥有转瞬即逝的形态



隐身的,或许是斑驳的根须


他忐忑地丈量着一窄再窄的

巷弄。菱角,莲蓬,腌菜坛,和走散的猫群

集体,在梅雨季隐身


他曾是巷口的记录员。熟稔每块青砖的典故

住在阁楼的故人

用昏花的眼睛,从墙缝里打捞往事

然后,向晾衣竿诉说。

向瓦松丛里的月亮,诉说


季风带不走的,都被他收进

掉漆的故事箱

蜘蛛网封存着经年的日历。有时候

远方的知己会站在记忆里

整理蓝布衫的领扣


他数着院墙上的斑驳

想知道爬山虎的根须,是不是

还缠着二十年前的誓语



一场覆盖的大雾,潮湿了所有


它们,垂下透明的头

透明的触须,

它们,不像坚硬的石碑

可以镌刻永不褪色的

墓志铭


它们依赖黎明的恩赐,或者

某阵迟疑的晨风

然而,那只是个隐喻

看似被晨光穿透的薄雾

只是踌躇着,与塔尖

达成短暂的和解


它们,用身体丈量每道砖缝

测量一次,再测量一次

正午时分,路人突然发觉

整个腾飞路的青石板

都沁出了细密的水珠


暖阳正从东南方向涌来

舔舐所有潮湿的

记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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