去秦皇岛看海,谁能不为“天下第一关”那五个雄浑大字驻足合影?笔力如铸铁,裹挟着渤海湾的咸涩海风,把“雄关漫道真如铁”的磅礴气势刻进游人眼底——这便是书法:静立风景之中,反倒成了风景的魂。
转头望屏幕,四川电视台的台标是草书拧出的活气,巧妙将“四川”二字融入其中:“四”字成环,右边两撇与“四”字合构“川”字,台标以全红为基底,象征着热情奋进的精神气质;黑龙江电视台的台标亦有妙处,一个大草“龙”字,墨色浓淡间似有松花江雪光流转。懂书法的人,能读出地域的风骨与自然的神韵;不懂书法者,难窥这“字中有景、笔底藏韵”的深意。
朱光潜先生说:“美是主客观的统一,它既离不开自然,也离不开人的情致。”书法从不是悬于庙堂的“国粹”,它藏在景点牌匾、电视台标里,在老人挥毫的春联、孩子作业本的规范书写中,不事张扬,却悄然滋养着我们对美的感知。
笔者曾遇一段趣事:自恃楷书功底扎实,用书法教学磁性田字格贴在黑板上给小学生示范王维《鸟鸣涧》,刚写完题目,就被小同学举手指正:“‘鸟’字第一笔短撇不出头,收笔时要落在竖折折钩的起笔处。”这看似细微的提醒,却恰恰触到了书法美学的根基——规矩。小学生写字,先讲规范,横平竖直、间架匀称,这是对汉字的敬畏,也是对美的启蒙。
而论书法的规矩与品位,孙过庭《书谱》有这样精辟的论述:“但右军之书,代多称习,良可据为宗匠,取立指归。岂唯会古通今,亦乃情深调合。”王羲之的字能成为千年典范,并非仅靠技法精熟,更在于“会古通今”的气度:融甲骨质朴、小篆圆转、隶书波磔于一炉,将汉字从实用推向艺术巅峰。楷书端稳如君子立世,行书流转似明月入怀,草书纵逸若惊鸿照影——每种书体皆有源头,又能开创新境。更难得的是“情深调合”,即情感与法度的和谐统一:写《兰亭集序》时,“天朗气清,惠风和畅”的雅集之乐,让笔底有流云舒卷的闲逸;写《快雪时晴帖》里“君安否”的问候,又藏着温润如玉的真诚。这份“技”与“情”的交融,使他的字成为书法品位的“度量衡”。后世学书者,若只摹其形、求笔画相似,便沦为刻板的“馆阁体”,虽工整却无生气;唯有悟透“情深调合”的真谛,将自身情感融入笔墨,方能得几分右军神韵。
柳公权“心正笔正”的柳体,承右军楷书之平正,又添铮铮风骨;欧阳询“中宫收紧”的欧体,取右军行书之灵动,再凝精密气象,其《九成宫醴泉铭》结构险绝而不失平正,笔画精准而富变化,在规整中透着灵动之气,被后世奉为“楷书极则”——皆循其“取立指归”,走出自己的路。反观当下部分书法创作者,却背离了书法的规矩与品位。有人握粗笔乱挥“吼书”,墨汁四溅,似与宣纸为仇;或把笔画缠成乱麻的“乱书”,如打翻墨瓶的猫在纸上撒欢,却硬称“抽象艺术”。刘熙载在《艺概·书概》中早有警示:“书当造乎自然,不当造乎自然之恶。”这些“怪书”丢了“会古通今”的根基,失了“情深调合”的温润,纵有花架子,也早已背离了书法的魂。尤其在一些所谓“书法大展”上,部分作品虽标价不菲,却连基本的结字、章法都有欠缺,实为对书法传统的轻率亵渎,对书法美学的误解。
规矩如法,再潇洒也需有度。书法的高明,恰是把“规矩”玩出“自然之趣”。古人论书,最推崇“屋漏痕”“锥画沙”“折钗股”三境——细思之下,全是从自然中悟得的美学:雨天雨水顺墙缝流淌,带着墙面肌理的缓急,有浓有淡、有顿挫,是“屋漏痕”的温润,藏着天地的节奏;锥子在沙上刻画,笔画边缘晕开细沙,不尖不锐却沉实,是“锥画沙”的厚重,带着大地的踏实;金钗弯折时,弧度含金属之韧性,弯而不折,是“折钗股”的劲健,藏着器物的风骨。这些自然之美,早已被书法家揉进笔墨:怀素观公孙大娘舞剑,剑穗翻飞、剑气收放、脚步起落,尽融笔端,《自叙帖》笔力如骤雨旋风,飞动圆转,虽多变化而法度具备;褚遂良见雨后翠竹,便让笔画瘦而有劲,如竹节挺拔;赏初升朝阳,便让结构亮而不刺眼,似晨光温和。难怪张怀瓘《书断》有言:“书之妙道,神采为上,形质次之。”这“神采”,正是自然的魂,是书法美学的最高追求。
然而,光有规矩与自然还不够。书法最打动人的,是笔墨里藏的“性情”。扬雄早说:“书,心画也。”心里装着什么,笔就写什么——这才是书法美学的内核。书法不是冰冷的技法展示,而是书写者情感、品格、学识的综合体现,是“人”的艺术。一幅好的书法作品,必然是“书为心迹,字如其人”,能让观者在笔墨间看见书写者的灵魂。
余秋雨先生说:“我非常喜欢王羲之、王献之父子的几个传本法帖,大多是生活便条……用这般美妙的字写便条太奢侈,在他们却再自然不过。”这份“学不来”的随意,是书法的最高境界——非无功底的潦草,而是“庖丁解牛”后游刃有余的从容;是把规矩刻进骨里,再让性情随笔墨自然流淌。王羲之醉写《兰亭序》,微醉挥毫、情之所至,笔随心动。“畅”字似伸懒腰,舒展自在;“痛”字带酒后沉郁;“悲”字笔画之间的牵连如愁绪缠绕,暗含对生死的思考。这幅作品全文二十八行、三百二十四字,有重复的字却无重复的写法,每个字都如鲜活的生命,带着书写者当时的情感温度。据说王羲之酒醒后多次重写《兰亭序》,却始终达不到微醉时的境界,正因那份不刻意求工的天然意趣成就了天下第一行书——自然与真情,一旦刻意追求便不复存在。
王献之的书法,同样透着性情的真。其《鸭头丸帖》十二字,墨色随语气起伏,起笔漫不经心,收笔藏着期待与欣喜;《中秋帖》未写完,却如对话般自然停顿。这份随意,藏着晋人风骨——乱世中士人坚守的生命本真,是不趋炎附势、不刻意讨好的率性。他们写字不为“成帖”,只为“抒情”,如陶渊明“采菊东篱下”的悠然,非为作诗,只为记心境。
颜真卿写《祭侄文稿》,则将“心画”的力量推向极致。安史之乱中,颜真卿的侄子颜季明为叛军所杀,战争结束后仅寻回侄子的颅骨,颜真卿在悲恸欲绝中写下这篇祭文,血泪交迸间笔锋凝恨,笔势如刀,似千军万马纵横纸上。走之旁出锋如刃,连涂改痕迹都带着激昂悲愤,这篇千古不朽的祭悼文稿,震铄古今,无愧“天下第二行书”之誉,正因有晋人般的“真”,无半分掩饰。
苏轼被贬黄州,写《寒食帖》:“自我来黄州,已过三寒食”,笔调沉郁如雨天野草;“小屋如渔舟,蒙蒙水云里”,字字裹着湿气;当写到“也拟哭途穷,死灰吹不起”,笔锋又硬起来,似枯草冒嫩芽——是他的惨,却透出不服输的倔强。不装豁达,不显悲戚,只把日子的滋味写在纸上。黄庭坚跋曰:“无意于佳乃佳。”这“无意”,正是晋人“随意自然”的延续,是性情与笔墨的浑然天成。
其实,书法美学从未离开生活。朱光潜先生曾言:“美不仅在物,亦不仅在心,它在心与物的关系上面。”书法的美,正是在笔墨与生活的交融里生根发芽:过年时,老街坊在巷口摆桌写春联,墨香混着鞭炮硝烟,“青山不墨千秋画,绿水无弦万古琴”,字或许歪扭,却有烟火气的暖;孩子写作业,一笔一画描红,规范整齐是最干净的美;菜市场小贩在纸箱上写“白菜两元一斤”,笔锋里带着卖货的匆忙,却有生活的真。这些,比装腔作势的“书法展”更动人。
笔者总觉得,“规范汉字书写”并非苛责——检查孩子作业时,规范是唯一标准。这规范里藏着对美的尊重:不必人人都成书法家,只求每个中国人都能在一笔一画里,触到美的边角。老辈人说“字如其人”,非指字美人就好,而是说写字的认真会成为做人的认真,笔下的工整会成为心里的整齐。我见过一位退休老师,每天用地书笔蘸水在公园石板上写“澄怀观道”,笔锋不急不缓,水干了再写,一遍又一遍。路过的人看了,心里也跟着静——这就是书法的“日用之美”,不张扬,却能滋养人心。
在键盘与屏幕日益取代纸笔的今天,我们更需守护这份书写的尊严。书法不是博物馆里的标本,而是流动在血脉中的文化基因。它提醒我们:美不是装出来的,是守规矩、贴自然、怀真情、过日子,慢慢养出来的。
朱光潜先生说:“艺术是情趣的表现,情趣的根源在于人生。”笔者想,这情趣之美,是我们对生活的认真;这人生之美,是我们从自然借来的温柔。握着这支笔,无论写大字小字、法帖作业,我们写的,都是中国人骨子里的那点美——它藏在笔墨里,也藏在生活里,从未离开过。就像见了“天下第一关”的字,会想起长城的长;见了孩子工整的作业,会想起成长的暖;见了春联上的墨,会想起年的甜——这就是书法的魔力,也是书法美学最动人的地方:它让美,成了我们生活里触手可及的平常事。而这份平常,恰是最珍贵的文化底气,每一次提笔,都是与传统的温柔相拥。愿我们都能在笔墨间,遇见更好的自己,也遇见更暖的生活。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