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72年秋,我出生在江苏省南通县东南部一个名叫“余西”的千年古镇。上世纪60年代前,余西崇文重教,人才辈出;商贸发达,富甲一方,素有“通东第一镇”之誉。听老辈人讲,当年镇内水系纵横,商号林立,香火鼎盛,丝毫不逊于江南的周庄与同里。
余西始于唐末,先后历经五代余庆寨、宋元余庆场、元明清余西场,至民国初年余西市,后改为余西区。长期以来,余西镇一直是余西区公所驻地。1993年撤南通县设立通州市之前,余西区仍辖余西、二甲等六大乡镇。然而,区公所早已撤离,加上余西水运功能退化,又不在陆上交通要道,经济衰退,学校、工厂、商店纷纷搬迁,余西当年的繁华和风光也就一去不复返了。本世纪初,作为余西乡政府驻地的余西镇并入二甲镇,降级为余西居。这座千年古镇,就这样经历了从无到有,由弱及盛,再由盛转衰的变迁。
50多年过去了,虽然余西已经“沦落”为余西居,但是在我心中,她却始终是“余西镇”。一直以来,父亲和我都很在意对于余西的称谓,这也深深地烙印在我家的通信地址上。
上世纪80年代后期,父亲开办了一家模具厂。为彰显实力,他在信件和名片的地址栏中写上他自定的门牌号码:余西镇北街100号。那时,常有人从外地风尘仆仆寻来,在街边逢人便打听北街100号在哪里。上海的、浙江的、福建的……口音各异,却寻着同一个门牌。渐渐地,镇上的人便都晓得了——北街100号,就是我家。
1989年,我去外地上学。此后我给家中写信的地址都是“江苏省南通县余西镇北街”,尽管彼时我家门牌上蓝底白字写的是“余西乡翻身街”。其实我家的行政归属地址是“余西乡庆余村二队”。这个地址,我只用过一次——填写高考志愿表时。
1993年,我和哥哥同年大学毕业参加工作,家庭经济压力减轻很多。父亲重拾毛笔,业余时间苦练书画,与各地书画同好切磋往来。其中不乏小有名气之士,父亲常与他们交换或购藏作品。不知从何时起,我家有了两个地址。模具业务上的通信地址依旧,书画往来的信件上变成了“余西镇古梅山庄”。有一年暑假,我在镇口看到一位文质彬彬的中年人在向一位本地老先生问路:“请问古梅山庄怎么走?”这下可难住了这位在余西住了一辈子的老人。看到老先生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的样子,我忍俊不禁,随即故作镇定,上前给客人带路。后来听父亲说,那是一位山东的画家,以画画为生,当时尚未成名。父亲算是他的画友兼客户。
步入新世纪,父亲似乎没有心思发展他的工厂了。他不断地给省、市主管部门写信,在网上发文呼吁,系统性地宣传余西古镇。这引起了江苏省主管部门的重视,继而开启了一段轰轰烈烈的保护性建设与生态复原。光绪年间,在余西场盐课司大使唐如峝与我曾祖父任焕文的奔走努力下,江苏督学部院批准成立精进书院,并聘任焕文为院长,院址就设在我家宅院内。作为古镇为数不多的历史文化遗存,精进书院当然就成为宣传重点之一。于是我家的通信地址就变成了“通州市余西镇精进书院”。
我学生时代,祖母和父亲都曾向我讲述过精进书院和曾祖父的往事,每次说完总要吩咐上一句:“到学校不要和别人讲啊”。想来也对,毕竟当时距离我家被抄家,才过去十几二十年。就在古镇保护的头一年,市政府在门口挂了一块文物保护单位的牌子,此后父母一直视之为“护身符”。
三年前,我为纪念祖父任苯生着手编撰年谱,数月前完成初稿。我将部分内容发给老家一位语文老师征求意见。其中有一段:“……任苯生出生于江苏通州余西镇(今江苏省南通市通州区余西居)精进书院。”一向严谨的老师建议将括号内修改为“……通州区二甲镇余西居”。我只得解释道:“从父命,家父一向不承认二甲管余西。”后来我把括号内容整体删除,既免争议,也因家族史传,不必画蛇添足。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