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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新立

鲁迅文学院学员

散文
202507/1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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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花板上的梵高

夏夜闷热。竹凉席上翻来覆去睡不着时,目光总会下意识望向天花板。那片天花板平整素白如初春的雪原,让我莫名想起印象派画家梵高,是他天马行空般的绘画风格,化作故乡老屋那片纸糊天花板的斑驳图像,伴我度过童年时的美好时光。

那是三间土坯与青砖混合结构的普通农舍,三面外墙上爬满绿绿的青藤,屋顶上鱼鳞般排列的青瓦缝里,总会钻出几簇倔强的狗尾草或马齿苋暗红的茎叶。简陋的居所,为我提供了遐想的天地。我清楚地记得,每逢雨季,破旧的屋顶便成了一面竹编的筛子,丰沛的雨水顺着瓦缝,窸窸窣窣的渗到屋内。大人们一面愁眉苦脸地咒骂着漏雨,一边找来大盆小罐在屋内摆出八卦阵。而这时的我却像得了宝贝似的,蹲在盆盆罐罐前细看串串水珠砸出的朵朵涟漪。

白天没有故事发生,到了夜晚,我钻进泛着霉味的被窝,属于我的狂欢才真正开始。满身油腻的油灯闪着昏黄的光晕,用旧报纸糊成的天花板上,经年的水渍在夜色里慢慢苏醒。辗转反侧中,我突然发现整面天花板似乎活了起来,一幅幅线条柔和的画面逼真地映现出来——东南角的裂缝化作一道蜿蜒的长城,墙皮鼓包处成了一座烽火台;西边大片霉斑里藏着火焰山,孙悟空的金箍棒正挑着芭蕉扇优哉游哉;而正中央那片扇形水印,分明是诸葛亮轻摇的羽扇。有时,天花板上的水迹还会随着天气变戏法,晨光里是“猛虎下山”,到晌午就化作了“牧童骑牛”。……大人们总爱说我盯着房顶发愣是在“发癔症”,他们哪里懂得这片独特的空间里藏着我的“画里乾坤”。

最妙的是梅雨季节,连阴雨把天花板泡得松软,水渍层层叠叠发酵出深浅不一的赭色。当屋顶突然“哗啦”一声漏出个窟窿,父亲抄起油毡冒雨上房修补时,我趁机把小木床拖到漏雨的右侧。但见雨滴穿过破洞,在天花板上洇出团团湿痕,像宣纸上晕开的墨梅。渐渐地,湿痕连成一片,竟显出个戴斗笠的老翁,佝偻着背在云海里垂钓。那斗笠的竹篾纹路清晰可辨,蓑衣上的棕毛根根分明。

当然,也有过惊心动魄的遭遇。某次狂风过境,屋顶上的几行鱼鳞瓦被掀翻。在噼里啪啦的雨声中,我看见天花板像被巨兽抓挠似的,一片片洇湿下来,肆意流淌的水迹迅速四散开来,形成斑驳的色块和杂乱无序的线条。就在这其中,我发现了惊人的画面:一片泛着波浪的大海,大海的中心赫然立着一座珊瑚岛,岛上有巨大的热带植物,还有一个头戴羽毛头冠、赤红脸膛、浓眉紧蹙、目光里流露着忧郁的印第安人。看着天花板上的图画,我猛然想起刚刚读过的笛福的《鲁宾逊漂流记》,小说中那些使我倍感神秘的印第安“土人”,此刻都出现在我眼前的天花板上,栩栩如生地对我挤眉弄眼。睡眼朦胧中,我仿佛变成了流落海岛的鲁滨逊。

待到雨过天晴,父亲请来匠人王大伯来修补屋顶,我就蹲在旁边直直地把目光投向高高的天花板。王大伯见我傻乎乎的样子,不解地问我:“小家伙,你老瞅着房顶干啥?这破屋顶有啥看头?”我神秘兮兮地指给他看:“那儿有群仙女在蟠桃园摘桃子呢!”他眯眼端详半晌,突然用生满老茧的手掌揉乱我的头发:“你小子,眼毒!”

真正让我的“画里乾坤”毁于一旦的是十岁那年的老屋翻新。施工队开来时,我死死抱着门框不让人拆房梁。父亲掰开我的手指说:“傻小子,老屋翻新后,新屋顶会用石膏吊顶,以后再不会漏雨了。”可我却分明听见那些水渍在哭喊:赤脚大仙还没找到他的草鞋,林教头风雪夜奔的山神庙眼看就要坍塌......

前些日子,我特意回了一次老家。昔日的老屋已不见踪影,出现在眼前的是一座高大宽敞的楼房。当晚,我躺在崭新的槐木床上,盯着一片雪白的天花板,很自然地想起童年时那份天马行空般的快乐,真切地感悟到:真正的仙境不在精装的画框里,而在孩子望向天花板的眼眸中。当我们的目光学会穿透物质的屏障,艺术便永远会在裂缝处开出花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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