桃影

当宫墙下的桃树又挂上累累青果时，弥子瑕总会想起那年盛夏的一个中午。火辣辣的阳光穿过聒噪的蝉鸣直射御苑，他感觉喉咙有些发干，且有丝丝瘙痒，就摘了枚熟得淌蜜的桃子，贪馋地咬了一口。当桃肉刚在左腮里滚动不到一圈时，他才想起自己陪伴的魏王。此时，鲜红的桃汁正顺着指缝往下滴。他慌忙把啃了半口的桃递给魏王。魏王仰头笑接，顺势也咬一口，唇齿间便沾染了桃肉的甜香：“你这娇憨的性子挺可爱。”那年他刚及冠，却以头名状元的身份，常伴魏王在御苑散步。

又有一个夜晚，母亲急病的消息传到宫中。为了及早赶到母亲身边，他竟然红着眼眶，从内侍手里夺过令牌，跨上魏王的辇车，匆匆叫开紧闭的宫门。宫门口的侍卫看见他，本想拦阻——魏国律法明晃晃写着，私乘王车者，削爵夺邑。可他却不管这些，当滚动的车轮驶过宫门并留下深深地辙印时，他却不知自己闯了多大的祸。

第二日清晨，他随着文武百官在朝堂外候，听见内侍们在窃窃私语，昨夜有人私动王驾，简直无法无天！他心头一阵发凉，头发根根直立，魏王却笑着向他招招手：“昨夜风急，你母亲病情如何？”他跪地请罪，魏王伸手扶起他：“为母忘身，乃真君子！”魏王那只带着暖玉温度的手，轻轻按在他的发顶。

后来，不知什么原因，魏王渐渐不爱带他去御苑了，可身边的新人却换了一茬又一茬。这些人中，有人会为君王剥莲子，有人会为君王弹新曲，有人会为君王舞霓虹……那日在宴上，新宠给魏王捧上一碟蜜饯，魏王尝了半颗便皱眉：“不及子瑕当年递给我的那口鲜桃甜。”他垂着眼浅笑，心里却在问自己：失宠是从何时开始的呢？或许是他谏言削减宫费时，王拂袖而去的瞬间；或许是他鬓角初现白发，再也穿不上当年那件月白锦袍的时候。

那日暴雨，他在宫道上撞见魏王的车驾。车夫扬鞭要他让路，车轮迸起的泥水溅湿了他半幅衣袍。魏王在车内掀开帘角，目光扫过他时，像看一块碍眼的石头：“这不是当年偷乘我车的弥子瑕么？”顷刻之间，他僵硬在雨里，听着车驾远去的轱辘声，忽然想起那年母亲床头的药香。那时他揣着魏王赏赐的金疮药奔回家，母亲拉着他的手说：“君王恩宠如朝露啊！”

深秋时节，他被罢黜官职，迁出宫城前夜，特意绕道去了御苑。远远望去，那棵原本在夏季里枝繁叶茂的桃树，此时几乎落光了叶子，几个悬挂在枝桠间皱巴巴的残桃，在秋风里无助的晃荡着，恰如形单影只的自己。弥子瑕上前摘了一枚慢慢咀嚼，口中的桃肉竟然又苦又涩。这时，他忽然听到墙内传来魏王的笑声，似乎还带着几分醉意：“当年弥子瑕那厮，竟敢把咬过的桃子给寡人吃，真是无礼至极！”

魏王的一句话，让弥子瑕彻底无语。他将桃核扔进草丛，转身离开御苑，迈步走向都城的大街。顷刻间，市井的喧嚣声涌入他的耳畔……

从此，弥子瑕隐居乡野，再未踏足都城。后来有人说，某年春日，魏王在御苑见着一枚半咬的青桃，忽然沉默了半日。只是这些话，都传不到弥子瑕耳中了。他在乡野种了一片桃树，每年盛夏摘了新桃，都先敬给母亲的牌位，然后自己慢慢吃，从不需要再分给任何人了。

【注释】此文素材出自《韩非子·说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