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地的秋总是来得很早。渭水边的芦苇刚泛白,薛谭就背着布囊站在秦青的茅屋外,鞋上沾着新落的霜花。
“先生,弟子辞行。”他低着头,声音却不怯。布囊里裹着几件换洗衣物,还有半卷乐谱——那是他跟着秦青学习三年的成果。他觉得自己早已把老师的调子摸透了,前日在河边试唱,连掠过的雁阵都停了停,想来功夫确实已经到家。
秦青正坐在檐下编苇席,闻言抬了抬眼。他鬓角已染霜,手指却灵便,苇条在掌心翻出细密的花。“不再多留几日?”语气平平,听不出留与不留。
薛谭忙摆手:“不必了。弟子已将先生的唱法记熟,再留也是重复。”他抬眼偷偷瞄了瞄秦青,见老师没动气,心里更笃定——果然老师也知他学成了。
秦青放下苇席,拍了拍手上的草屑:“既如此,我送你一程。”两人沿着渭水往城外走。晨雾还没散,岸边的柳树叶经风一吹,簌簌地往下掉。薛谭走在前头,脚步轻快,偶尔哼两句近日学的《秦风》,调子倒也齐整。
“就在此处歇脚吧。”秦青在一片芦苇荡边停步,地上铺着一层枯苇,坐上去软和。他解下腰间的筑——那是件旧物,木身已磨得发亮,弦却依旧紧绷。薛谭以为是寻常饯别,就规规矩矩地坐下,等着老师说几句叮嘱的话。秦青却没说话,只将筑放在膝上,指尖轻轻按在弦上。
风忽然静了,苇叶不摇了,连渭水的浪都缓了些。薛谭正纳闷,指下的弦忽然震颤起来——先是低低一声,像秋夜里的第一声雁鸣,拖着悠悠的尾音往远处飘。紧接着,调子陡地一转,高了上去,却不尖厉,反倒像渭水的水鸟翅膀,划破晨雾,直冲云霄。
薛谭的嘴慢慢张开了。他听过老师唱歌,却从没想到能唱到这般境地。那调子忽又沉下来,沉得像深潭里的水,裹着些说不清的愁——是《黍离》里的怅惘?又不像。再细听,竟有芦苇在风里沙沙的响,有鱼跃出水面的扑通声,还有远处村落隐约的犬吠。他仿佛站在了秦地的旷野上,秋阳落下来,照着收割后的田垄,也照着归乡人的脚印。
忽地,调子又拔得极高!这一次不再是水鸟,倒像惊雷滚过云层,震得他耳膜发颤。岸边的芦苇竟跟着簌簌乱晃,连停在苇杆上的麻雀都扑棱棱飞起来,绕着圈子不敢落下。他下意识地抬头看天,晨雾像是被歌声劈开了道缝,露出发白的天光,连飘着的云絮都似乎凝住了,定定地悬在半空。
薛谭的脸慢慢红了。他想起前日在河边唱的《秦风》,那时还沾沾自喜,此刻再听老师的歌——他唱的不过是调子,老师唱的却是秦地的风、渭水的浪,是日子里的苦与暖。他那点本事,好比是拾了片梧桐叶,就当自己抱了整棵梧桐树。
筑声渐歇,最后一声弦音落下去,像露珠坠进水里,悄无声息。风又起来了,吹得苇叶沙沙响,倒像是在替谁叹气。
秦青将筑重新系回腰间,看薛谭还僵坐着,脸颊红得像傍晚的霞。“怎么了?”他问,语气还是平平的。薛谭“咚”地跪在枯苇上,布囊从肩头滑下来,滚在脚边。“弟子愚钝!”他声音发颤,眼眶发烫,“弟子以为学完了先生的本领,原来是井底之蛙,连门都没摸着!”
他想起自己方才还哼着调子,只觉得脸上烧得慌。“先生,弟子不走了!求先生再教弟子,哪怕再学十年、二十年,弟子也甘心情愿!”
秦青看着他,嘴角慢慢漾开点笑纹。“起来吧。”他伸手扶了薛谭一把,“学哪有尽头?前日你唱《秦风》,少了点田埂上的土气;昨日练《伐木》,又缺了些朋友聚饮的热乎。这些不是记熟乐谱就能学会的。”
薛谭重重点头,捡起布囊背好,这次却站在了秦青身后。风把芦苇吹得弯了腰,远处传来晨耕人的吆喝声,混着渭水的浪声,竟是方才老师歌里的调子。
“走吧。”秦青抬脚往回走,“今日该教你唱《蒹葭》了——我先带你去苇荡里站半日,听听风怎么吹,露怎么落。”
薛谭赶紧跟上,脚步踏在枯苇上,轻轻的,再不敢像来时那般轻快。他知道,自己才算真正摸着了学歌的门——那门不在乐谱上,在风里,在水里,在老师那双能把天地都唱进弦里的手指尖上。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