建安文星耀天中

汝水汤汤，自伏牛山脉蜿蜒东去，千百年来一直浸润着豫南这片古老的土地。置身“天下之中”——河南省汝南古城西端的一条旧巷深处，你若静心聆听，仿佛能听见发自东汉建安年间的沙沙笔墨声，那是“建安七子”中唯一的汝南才俊应玚，在乱世里以文字为炬，照亮时代阴霾的回音。

应玚的文脉，是刻在家族骨血里的。汝南应氏在东汉便是声名赫赫的书香官宦世家。先祖应顺在和帝时官至将作大匠，掌管皇家宫室修建；嗣后，应玚数代先人一直深耕在朝堂与文苑之间。到了父亲应珣，亦官至司空掾，跻身三公属官之列，这为应玚铺就了厚重的启蒙基石。少年时的他，常常端坐于家中藏书阁，指尖拂过祖父遗留的《后汉书》手稿，耳畔是父亲讲授《诗经》的温厚声音，那些浸润着儒家仁心与家国情怀的文字，早早在他心中扎下了根。

然而，命运给这位世家子弟的，却不是安逸的仕途。东汉末年的汝南，早已没了“汝半朝”的荣光——外戚与宦官交替专权，朝堂上的血雨腥风顺着驿道传到郡县。乱世之中，家族的庇护变得脆弱不堪，应玚不得不随着流民四处迁徙，从汝南到荆州，再到邺城，一路颠沛流离，却也让他看清了底层百姓的苦难。他曾在淮水岸边，亲眼看见田野里的庄稼被蝗虫啃食殆尽，黄土道上逃荒的流民中，年轻的妇人抱着饿死的孩子低声啜泣，佝偻的老翁背着破席子在寻找走散的亲人。……这些鲜活的苦难，不仅成为他创作中最真挚的源泉，也成为他后来诗文中反复提及的“白骨蔽平原”的真实图景。

有道是，家国不幸诗家幸，乱世里仍有文脉薪传。应玚少年时曾拜入蔡邕门下，这位东汉末年的文坛宗师，不仅精通经史、擅长书法，更有着“愿补舜衣裳，坐使天下康”的家国抱负。蔡邕教应玚读书，从不只讲字句释义，而是带着他走到田间地头，看农夫耕种，听织妇吟唱，告诉他人间疾苦才是文章的魂魄。有一次，蔡邕带着应玚去汝南城外的周公台，台上的石碑早已斑驳，蔡邕指着碑上“明德慎罚”四个字，对他说：“文章不是用来炫耀才华的，是要让读的人看见天地良心，看见百姓的期盼。”这番话，应玚记了一辈子。后来他写《灵河赋》，笔下的灵河不再是单纯的自然景观，而是“咨灵川之遐源兮，于昆仑之神丘”的母亲河，是滋养百姓、承载家国希望的象征；他作《愍骥赋》，将自己比作被困于槽枥之间的良驹，“怀殊姿而困遇兮，愿远迹而自舒”，字里行间满是怀才不遇的愤懑，却也藏着渴望为国效力的赤诚。

建安九年，曹操击败袁尚，定都邺城，广招天下贤才。应玚听闻消息后，收拾起行囊，从荆州赶赴邺城。彼时的邺城，是乱世中的一方文化重镇——曹操父子皆爱文学，曹丕常与文人雅士聚于铜雀台，曹植则带着幕僚在西园吟诗作赋。应玚凭借深厚的文学功底，很快被曹操聘为丞相掾属，协助处理军政文书。让应玚感到慰藉的是，他在这里遇见了一群志同道合的文友。王粲的《登楼赋》写出了“情眷眷而怀归兮，孰忧思之可任”的乡愁，应玚读罢拍案叫好；刘桢性格刚直，诗作充满豪侠之气，应玚则温和内敛，文字里多了几分悲悯，两人虽风格迥异，却彼此欣赏。建安十六年，曹植被封为平原侯，应玚任平原侯庶子，随曹植赴平原郡；同年曹丕任五官中郎将，应玚又被升为五官中郎将文学，回到邺城。无论身处何地，他始终笔耕不辍，将对时代的感慨、对百姓的同情、对家国的期盼，都融入诗文之中。他的《侍五官中郎将建章台集诗》，一句“朝雁鸣云中，音响一何哀”，道尽了乱世中人们的漂泊之苦，连曹丕后来在《典当.论文》中都称他“常斐然有述作之意，其才学足以著书”，肯定了他的文学才华与创作热情。

令人唏嘘的是，建安二十二年春，曹操率军征伐东吴，邺城却爆发了凶险的瘟疫，“家家有僵尸之痛，室室有号泣之哀”。这一年应玚不幸染病，卧床不起时，仍挣扎着坐起身，想把未写完的《征赋》写完，可是，无情的瘟疫还是夺走了这位文星的生命。他本想在《征赋》里表达的“愿天下归一，百姓无复流离”愿望，终究没能化为美好的现实。他去世时，年仅四十余岁，与他一同葬身这场瘟疫的还有王粲、刘桢、徐干、陈琳等“建安七子”代表人物，建安文坛的半壁江山就此崩塌。

应玚死后，曹丕在《与吴质书》中写道：“昔年疾疫，亲故多离其灾；徐、陈、应、刘，一时俱逝，痛可言邪！昔日游处，行则连舆，止则接席，何曾须臾相失！”字里行间满是悲痛。是啊，那些年在邺城的日子，他们曾一起在铜雀台吟诗作赋，一起在西园饮酒赏梅，一起在灯下讨论经史，如今却阴阳两隔。曹丕还说，应玚“美志不遂，良可痛惜”，这或许是对他一生最贴切的注解——他有满腹才华，有家国抱负，却生于乱世，未能亲眼看见天下归一，未能实现“使百姓安居乐业”的心愿，便匆匆离去。

应玚，这位从汝南走出的建安文星，虽已逝去近两千年，却用文字将自己的名字刻在了历史的丰碑上。他的诗文里，有汝水的温润，有世家的风骨，有乱世的悲悯，更有对家国的赤诚——那是属于建安时代的精神底色，也是汝南这片土地留给后世最珍贵的文化遗产。每当翻开《昭明文选》，读到应玚“朝雁鸣云中，音响一何哀”等诗句时，总会想起那个在乱世中以笔为炬的汝南才俊，想起他笔下的人间疾苦，想起他心中的家国情怀，而这份情怀如同汝水一般跨越千年，滋养着一代又一代的中国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