嘉靖十七年的京师,朱雀大街的青石板被往来马蹄踏得发亮。街尾那间“苏记裁缝铺”,尽管门楣上的漆皮早已褪了色,却总有人寻上门送来生意。铺主苏师傅是从洛阳迁来的,一双眼睛透着沉稳和精明,经他手裁剪制作的衣裳,针脚细得能藏进布纹里,穿在身上竟像从皮肉里长出来一般,分毫不差。
这日辰时刚过,一辆乌木马车停在铺外,两个穿皂衣的仆役掀帘下来,进门便扬声道:“苏师傅,我家御史大人请您去府中裁衣。”
苏师傅正在给一件青布衫锁边,指尖捏着银针顿了顿,抬头时脸上没什么波澜,只把针线仔细收进竹篮,又将那把磨得发亮的木尺揣进袖筒,跟着仆役上了马车。车帘轻轻晃动,他隔着纱帘看街景,见穿锦缎的公子昂首阔步,背布囊的书生躬身避路,眼帘轻轻动了动。
御史府的门槛高得能没过脚踝,正厅里燃着沉香。御史周大人端坐案后,见苏师傅进来,只抬了抬眼,声音里带着官威:“听闻你缝衣最是合身,今日便给本御史做件常服。”
仆役早搬了矮凳放在苏师傅身边,但他却没急着拿尺,反而屈膝跪下,脊背挺得笔直:“敢问大人,任此官职已有多少年?”御史愣了愣,指节在案上敲了敲,眉峰不觉皱起来:“裁衣便裁衣,问我任官年岁做什么?莫不是想套近乎?”
“大人误会了。”苏师傅声音平稳得像门前的流水,“小的做衣三十年,见的人多了,倒摸出些门道。若是新任高官,心气正盛,走路时胸膛微挺,身子不觉往上扬,这般姿态,衣裳需后短前长,才不会碍着步子;若是任官三五年,棱角磨去些,身姿端正了,衣裳就得前后如一,才衬得出稳重;若是任官十年以上,经过世事打磨,心性谦逊,走路时腰背会微躬,衣裳就得前短后长,才不会裹着身子难受。小的不知大人任官多久,实在难裁出称心的衣裳。”
御史听罢苏师傅的一席话,心里不觉一惊,忽然想起这几年为官后的情景:三年前刚上任时,揣着奏折去朝堂,总觉得脚下生风,连衣摆都飘得快;去年冬月处理漕运的事,被户部驳了三次,夜里在书房对着卷宗叹气,晨起穿衣时,竟觉领口勒得慌;如今遇事倒能沉住气,走路时也不再急着往前赶了。
经过半晌沉思,御史嘴角慢慢绽开一丝笑意,对左右仆役说:“此人确有真本事,上茶。”又转向苏师傅,语气松快了些,“本御史任此职已三年,你且按着你的法子裁剪。”
苏师傅这才起身,从袖筒里取出木尺。他的指尖在御史肩头、腰腹轻轻点过,不像在量体,倒像在揣摩一块玉的纹路。量到后背时,他忽然说:“大人左肩胛比右肩略沉些,许是常年伏案批文所致,往后再伏案时,可将左肘垫个软枕。”御史一怔,抬手摸了摸左肩胛,果然觉得有些发紧。他这毛病连最亲近的夫人都没察觉,竟被一个缝衣匠看了出来。
三日后,苏师傅送衣裳来。那是件石青色的常服,领口用了软缎滚边,袖口收得略紧些,后背却悄悄放了半寸。御史穿上身,抬手时不勒,弯腰时不裹,连左肩胛处都觉得松快。他对着铜镜转了转,忽然想起苏师傅量体时说的话,心里竟有些发热。
后来,御史穿上这件新衣去上朝,同僚见了都问他在哪里做的,他笑着说:“朱雀大街苏记的。那苏师傅不只是个缝衣匠,更是个懂人的先生。”这话渐渐传开,来苏记做衣的人更多了。对刚中举的翰林,苏师傅给他做的衣裳后短前长,衬得少年人意气风发;对告老还乡的尚书,苏师傅便把衣裳前襟放长些,让老人弯腰时自在。
闲暇时,苏师傅会坐在铺子里,看着街上往来行人的走路姿态。不觉间,他会将那些藏在姿态里的心事、裹在言行中的性情,都细细缝进裁衣的纹路里。有人问他,做衣的诀窍到底是什么。苏师傅淡然一笑:“哪有什么诀窍?不过是见人先见心,量体先量情罢了。衣裳合不合身,看的不是尺寸,是能不能跟着人心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