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老汉蹲在鱼塘边抽烟时,第七只鱼鹰正扑棱着翅膀,把刚叼到的鲫鱼往天上抛。银亮的鱼在空中翻了个身,“啪嗒”一声落回水里,却没逃过另一只鱼鹰的尖喙——这群水禽精明得很,知道王老汉扎的稻草人是个中看不中用的摆设。
“你说你,杵那儿半个月了,连只鸟都镇不住。”王老汉对着塘中央的稻草人念叨。那稻草人裹着他穿旧的蓑衣,手里攥着根晾衣杆,斗笠压得低低的,远看倒有几分人样。起初鱼鹰确实怕,在鱼塘上空盘旋三圈都不敢落下,可架不住日子久了,有只胆大的鱼鹰试探着停在斗笠上,发现这“人”连个手指头都动不了,从此稻草人的斗笠和肩膀便成了鱼鹰们的歇脚点。它们三五成群地落在稻草人肩上、斗笠上,有的梳理羽毛,有的盯着水里的鱼群,活像一群蹲在岗亭上放哨的保安。
王老汉心疼他的鱼。夜里,他躺在炕上翻来覆去想辙,油灯把他的影子投在土墙上,忽大忽小的,倒让他想起白天鱼鹰落在斗笠上的模样。“既然你们认斗笠不认人,那我就给你们来出‘真假美猴王’。”他一拍炕沿,把老伴儿吓醒了。
第二天清晨,天刚蒙蒙亮,王老汉就赤裸着身子下了塘。水刚没过膝盖时,他打了个哆嗦——初秋的塘水已经带了凉意。他把稻草人拖到岸边,自己套上蓑衣,戴上那顶磨得发亮的斗笠,慢慢往塘中央挪。水没过腰时,他学着稻草人的姿势站定,胳膊微微屈着,手里攥着一根细竹竿,连呼吸都放轻了。
没过多久,远处传来“嘎嘎”的叫声,鱼鹰们飞来了。它们像往常一样在鱼塘上空盘旋,翅膀划破晨雾的声音清晰可闻。王老汉的心提到了嗓子眼,斗笠下的眼睛紧紧盯着领头的那只鱼鹰——就是它,最先发现稻草人是假的,如今每次都带头停在斗笠上。
领头的鱼鹰盘旋了两圈,似乎没有发现异常。它扇动翅膀,一点点往下落,爪子先是碰到斗笠边缘,停顿了一下,见“人”没动静,便大胆地站了上去。斗笠被它踩得微微晃动,王老汉的肩膀僵得发酸,却连手指都没动一下。紧接着,第二只、第三只鱼鹰也落了下来,有的站在他的胳膊上,有的甚至用尖喙啄了啄蓑衣的布料,发出“沙沙”的声响。
“我让你跑!”王老汉在心里喊了一声,右手猛地抬起,一把抓住领头鱼鹰的爪子。那鱼鹰顿时慌了,使劲扇动翅膀,嘴里发出“嘎嘎嘎”的叫声,听起来竟像在喊“假假假”。其他鱼鹰吓得一哄而散,扑棱着翅膀飞得老远,却没舍得离开,而是停在塘边的柳树上,用吃惊地目光盯着王老汉手里的同伴。
王老汉把鱼鹰拎到眼前,斗笠下的脸上带着灿烂地笑意:“你天天喊‘假’,现在再看看,我是真的还是假的?”鱼鹰还在挣扎,爪子被攥得紧紧的,眼里满是惊恐。王老汉看着它,忽然想起村里的老人们常说的话:“眼瞅着的不一定是真的,可看久了,假的也能当成真的。”鱼鹰似乎听懂了,不挣扎了,只是歪着脑袋看着他。王老汉心里一软,松开了手。鱼鹰扑棱着翅膀,飞也似的逃了,追上远处的同伴,一起往天边飞去,再也没回来过。
从那以后,王老汉再也没扎过稻草人。他每天清晨都会戴着斗笠、披着蓑衣站在塘中央,有时站半个时辰,有时站一个时辰。鱼鹰再也没来过他的鱼塘,偶尔有几只从上空飞过,见塘中央站着“人”,便径直飞走了。村里有人问他:“你天天站在塘里,不累吗?”王老汉笑着说:“累是累点,可心里踏实。再说了,我是在给自个儿上课呢。”
别人不懂他说的“上课”是什么意思,王老汉也没多解释。只有他自己知道,每天站在塘里,看着水面上的倒影,他都在琢磨:这世上的真假,就像塘里的水,看着平静,底下藏着多少门道?今天是真的,明天可能就变成假的;今天是假的,明天也可能变成真的。可不管是真还是假,只要心里有杆秤,能分清是非,就不怕被“假”的蒙了眼。
有一天傍晚,王老汉的儿子看见父亲站在塘中央,不解地问:“爹,您站这儿干啥呢?”王老汉指着远处的晚霞,说:“你看那云彩,一会儿像马,一会儿像羊,你说它是真的马、真的羊吗?可它能让你看着高兴,这不就是它的真用处吗?”
儿子愣了愣,一时没想明白。王老汉却不再说话,只是静静地站在水里,看着夕阳把他的影子拉得很长,映在平静的水面上,和天上的晚霞、远处的稻田连在一起,成了一幅真真切切的画。
注:素材取自清·耿定向《权子·擒鹤》:停人有鱼池,昔群鹢窃啄食之。乃束草为人,披蓑戴笠持竿,植之池中以慑之。群鹤初回翔不敢即下,已渐审视,下啄;久之,时飞止笠上,恬不为惊。人有见者,窃去刍人,自披蓑戴笠而立池中。鹤仍下啄、飞止如故。 人随手执其足。鹤不能脱,奋翼声"假、假”。人日:“先故假,今亦假耶?”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