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年“十一”期间,我参加了初中同学周亚军为儿子举办的一场隆重婚礼。都是上世纪六十年代出生的同龄人,看着他们老两口和一对新人喜气盈盈的样子,感动之余,我的思绪竟一下子回到上世纪七十年代……
我和亚军共同生活在豫南一个叫大周庄的村庄,那时的生活虽然环境十分艰苦,但是,亚军却生着一副高高的个子,一张国字型脸盘,配上一双闪亮的大眼睛,让他与同龄孩子相比,显得特别精明。也正是因为身体特别壮实,亚军成为一块不折不扣搞体育的料。在篮球场上,他跑起来像阵风,抢球篮板时谁也拦不住。特别是夏天,由于运动量大,他每天穿的一件蓝布汗衫,一堂体育课上跑跳下来,几乎能拧出水来。
为了除去身上的汗腥味,亚军经常趁中午放学回家那段时间,脱下被汗水湿透的衣衫,一个人来到屋后的圈坑旁,将衣衫放入清清的坑水中洗濯一新,然后,晾在坑塘边的歪脖子柳树上任风儿吹拂,阳光暴晒。等到下午该去学校上课时,亚军会急忙忙穿上尚未晾干的衣服匆匆赶往学校,而此时的衣服常常带着未干的潮湿气。那时,我和班里的好多同学都知道他家里难,因为,他的爸妈原来都是镇中学老师,不知为什么,一夜之间,都被下放到村里参加集体劳动,原本殷实的家庭,日子一落千丈。
后来发生的一件事,竟让我和亚军成了莫逆之交。那是一个寒冷的冬天,正值大年三十,学校里早早放了寒假,空落落的教室里只剩下形单影只的亚军。只见他眉头紧锁,一脸愁容,时不时用手挠挠黑黑的短发,浑身透出无助的情绪。那时,他的爸妈还在邻村劳动,春节不能回家,无形之中,他成了一个无家可归的孩子。看着这般凄苦的情景,不知为什么,我心里很不是滋味,竟然主动走上前,拉着他的胳膊说:“亚军,我陪你在学校过年吧?”
他愣了愣,眼睛里闪过一丝光亮,又很快黯淡下去:“这……方便吗?”
“没有什么不方便的!”我拍着胸脯保证,“就咱们俩,在教室里搭个铺,不也挺好嘛?”就这样,我们贴着教室的后墙边,铺上一大堆麦草,然后,又找了两块方方正正的土坯,垫在脑袋底下当枕头。
夜幕降临,偌大的校园寂静得可怕。往日里同学们的喧闹声消失了,只有寒风吹过教室窗户发出的“呼呼”声,还有远处偶尔传来的几声鞭炮响,映衬得冬夜更加冷清。也就是在这样一个孤寂且寒冷的夜晚里,我和亚军并肩躺在麦草铺上,身下的麦草软软的,带着特有的清香沁人心脾,可彼此的心里却七上八下。
“亚军,你说,鬼会来吗?”我小声问。因为,在教室外的十多米处,有十多座坟头在静静簇立着。亚军没说话,只是往我身边挪了挪,我能感觉到他的身体在微微发抖。我们大睁着双眼,谁也不在说话。过了好大一会儿,亚军用带着哭腔的声音说:“不知我爸妈什么样子了……他们现在冷不冷,有没有吃的……”
听着他的一串串发问,我心里一酸,不知道该怎么安慰他。我只能抓住他冰凉的手,紧紧地握着。那天晚上,我们就这样握着对方的手,躺在漆黑的麦草铺上,枕着土坯睡着了。梦里,我梦见了热腾腾的饺子,红红的灯笼,还有亚军爸妈把我们搂在怀里发出的甜甜笑声。第二天醒来时,天已经大亮,阳光透过窗户照在麦草上,泛着金灿灿的光。可是,当我睁开惺忪的睡眼,却发现亚军的一双眼睛红红的,显然是哭了一夜,但他看着我,却露出一个浅浅的笑。
就是那样一个特殊年代的大年三十,没有大鱼大肉,没有新衣新帽,只有麦草的清香和两个孩子相互取暖的体温,却成了我这辈子最难忘的一个除夕。
后来,日子真的好起来了。大约是到了1978年,上面来了政策,亚军的爸妈重新回到了教师队伍。由于亚军的爸爸体弱多病,不能再从事教学工作,按照当时的政策,亚军顶替父亲的岗位,被安排到镇中心小学当了一名体育教师。
而此时的我,正巧考入镇上的高中读书。镇高中离亚军任教的小学距离不远,他知道学校集体宿舍比较拥挤,就找到我说:“你搬来跟我住吧,咱俩继续做个伴。”我毫不犹豫地答应了。
学校分给亚军的住室位于村子旁边的一片梨园里,一间不足十平米的土坯房,屋里放着一张木板床,一张书桌,一个煤炉,就是全部家当。我俩挤在那张窄窄的木板床上,晚上一起聊学校的事,聊未来的打算。日子虽然清苦,却过得有滋有味。
那时候条件实在太差,房子又潮又暗,我们俩身上都长了疥疮。那玩意儿痒起来让人夜里睡不着觉,双手抓在身上,挠出一道道血痕。亚军看我难受,就趁晚自习下课时间,从路边的柴垛上抱来一捆干麦秸,放在狭小的房子中央,用废纸燃着,一把把地给我烘烤身上发痒的地方。时间长了,他还教我唱起当时流行的一首关于疥疮的歌谣:“疥是一条龙,先从手上行。腰里缠三圈,大腿盘里扎老营。”就这样,我们俩一边烤着麦秸火,一边扯着嗓子唱,唱着唱着,就忘了痒,也忘了生活的苦。
高中毕业后,我没能考上大学,回到了村里,成了一名面朝黄土背朝天的农民。而亚军继续在镇中心小学教体育课,深受学生们喜爱。尽管身份不一样了,但我们的感情却从未改变过。那种感情,纯粹得像村头的井水,没有任何杂质,不掺任何功利。我们不会因为身份的差异而疏远,也不会因为境遇的不同而隔阂。我们记得的,永远是那个麦草铺里相互取暖的大年除夕,还有那一个个用麦秸火烘烤疥疮的夜晚。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