汨罗魂

离开郢都已经半月有余。屈原拄着一根开裂的竹杖，站在长江岸边一个冷清的渡口旁，身上那袭曾经象征着大夫身份的玄色长袍，在猎猎江风吹拂下飒飒作响。望着滔滔江水，他的眼眸里翻涌着难以言喻的悲戚。

此刻，那座承载了他一生理想与抱负的都城，在他身后越来越远。奸臣靳尚、子兰之流的谗言如利刃，刺穿了顷襄王的昏聩，也斩断了他报国的路径。“举世皆浊我独清，众人皆醉我独醒”，这句在心中反复吟诵的话，此刻显得格外沉重。每一步远离，都像有无数根丝线牵扯着他的心，痛得他几乎无法呼吸。

“这不是屈子吗？”

一个略带惊讶的声音自身后响起。屈原缓缓转过身，只见一个身着锦缎、面色红润的中年男子快步走来，身后还跟着两个随从，一看便知是家境殷实之人。

男子走到近前，上下打量了一番屈原，脸上的惊讶转为几分复杂的关切：“真的是你！屈子，你怎么会弄成这般模样？”

屈原眯起眼，仔细端详着眼前的人，许久才认出：“你是……子椒？”此人正是屈原幼年时的玩伴子椒。两人曾一同在乡学读书，一同在田埂上追逐，情谊匪浅。只是后来子椒家境渐好，又善于钻营，早早便离开家乡，去往各地经商，两人便断了音讯。没想到，竟然会在此地重逢。

子椒显然看出了屈原的窘迫，他示意随从退到一旁，上前一步，压低声音道：“我听说了，你在朝中受了委屈，被大王放逐了。唉，如今奸臣当道，像你这般正直，怎敌得过他们的阴谋诡计？！”

屈原没有说话，只是微微叹口气。子椒见他不语，便劝道：“屈子，你有经天纬地之才，胸中藏着治国安邦之策，何必在楚国一棵树上吊死？如今楚王昏庸，分不清忠奸，你留在这里，不过是白耗光阴，甚至可能招来杀身之祸。”

他顿了顿，语气中带着几分诱惑：“以你的才能，若是肯离开楚国，去往秦国、齐国，或是其他强国，哪个君主会不重用你？到时候，拜相封侯，享不尽的荣华富贵，岂不比在这里受窝囊气强？”

屈原转过头，定定地看向子椒，眼神中带着一丝失望：“子椒，你我自幼相识，没有想到，你竟会说出这样的话？”

“我这是为你好啊！”子椒急道，“大丈夫志在四方，岂能被一国一地所束缚？只要能施展才华，能过上好日子，哪里的黄土不埋人？你不是觉得楚国待你不薄吗？如今却将你驱逐，你又何必对它如此执念？”

“执念？”屈原的声音陡然提高，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子椒，你告诉我，什么是荣华富贵？什么是大丈夫？在你眼中，难道为了所谓的高官厚禄，就可以背弃生养你的祖国，忘记自己的根吗？”

子椒被屈原问得一怔，脸上露出不以为然的神色，继续振振有词道：“屈子，你太迂腐了！良禽择木而栖，贤臣择主而事。这天下，哪里有能让我施展抱负、获得富贵的地方，哪里就是我的归宿。楚国既然容不下你，你又何必愚忠？”

“愚忠？”屈原的脸色瞬间变得苍白如纸，眼中迸发出愤怒的光芒，“我屈原一生所求，并非个人的荣华富贵，而是楚国的强盛，是百姓的安居乐业！我生于楚，长于楚，我的血脉里流淌着楚国的江水，我的灵魂早已与这片土地融为一体。你让我离开楚国，去他国为官，与那些朝秦暮楚、见利忘义之徒有何区别？”

子椒见屈原真的动怒了，脸上闪过一丝尴尬，但依旧强辩道：“屈子，话不能这么说。识时务者为俊杰，你看我，这些年游历各国，生意做得风生水起，日子过得何等逍遥。你若肯听劝，我可以引荐你到秦国去，以你的才能，必定能得到重用。”

“住口！”屈原厉声喝止，眼中充满鄙夷，“荣华富贵不过是蝇营狗苟之辈的追求，我屈原不屑为之！我生是楚国人，死是楚国鬼！纵使楚国待我不公，纵使我前路茫茫，我也绝不会背叛我的祖国！”

子椒被屈原骂得脸上一阵红一阵白，他知道再多说无益，只得悻悻地闭了嘴。屈原也懒得再与他争辩，鄙睨地看了子椒一眼，猛地一甩袖子，转身朝着停在不远处的一辆破旧马车走去。

车夫见屈原过来，连忙上前搀扶。屈原摆了摆手，凭借着自己的力量，艰难地登上了马车。他没有再回头看子椒一眼，也没有再看一眼那古朴的渡口，只是沉声对车夫说：“走吧，继续往前走。”

马车一路颠簸，屈原坐在车厢里，脑海中不断浮现出郢都的宫殿、百姓的笑脸，还有那些奸臣当道、国势日渐衰落的景象。他的心，如同被刀割一般疼痛。他知道，自己这一去，或许就再也没有机会回到楚国的都城，再也没有机会为楚国效力了。

马车不知行驶了多久，屈原从沉思中睁开眼。透过破旧的车帘，他看着外面连绵起伏的群山和广袤的田野，从怀中取出一卷竹简，那是他近日来写下的诗句。借着微弱的光线，他轻声吟诵起来：

“路漫漫其修远兮，吾将上下而求索。”

“亦余心之所善兮，虽九死其犹未悔。”

车夫听到车厢里的吟诵声，放慢了车速，眼中露出敬佩的神色。他虽然听不懂这些诗句的深意，但他能感受到主人心中那份不屈的意志。

马车在一条崎岖的小路上继续前行。前方，隐约传来了汨罗江的涛声。屈原知道，他的目的地就要到了。他整理了一下身上的长袍，推开马车的门，一步步走到江边，望着滔滔江水，他想起了楚国的兴衰，想起了百姓的苦难，想起了自己一生的理想与追求。他知道，自己已经无力回天，但他绝不会向命运低头，更不会背叛自己的祖国。

“举世皆浊我独清，众人皆醉我独醒。”他再次吟诵起这句诗，声音中充满了悲壮与决绝。他缓缓举起手中的竹简，将它投入江中。竹简随着江水漂流而去，仿佛带走了他心中的全部忧愁。然后，他朝着楚国都城的方向，深深鞠了一躬。那一躬，包含了他对祖国的无限眷恋，对百姓的深切关怀，也包含了他对自己一生理想的坚守。

“楚国，我的母亲。我屈原，生是你的人，死是你的鬼。”说完，他毅然转身，纵身跃入波涛汹涌的汨罗江之中。江水瞬间吞没了他的身影，只留下一圈圈涟漪，在夜色中慢慢扩散开来。

岸边的车夫看到这一幕，惊呼一声，扑倒在地上，失声痛哭起来。他的哭声，在寂静的夜晚中显得格外凄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