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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新立

鲁迅文学院学员

报告文学
202511/3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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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堂课听得真带劲! ——报告文学作家鲁顺民文学创作讲座实录

那日晨光正好,一群心怀文学梦想的基层创作者齐聚太行山脉深处——河南省辉县市五道岭康养文旅中心宽敞的会议室里,在满心期盼中迎来了中国著名报告文学作家鲁顺民老师。

鲁顺民老师现系中国作家协会会员,山西省作家协会副主席,也是手握第七届冰心散文奖、赵树理文学奖、徐迟报告文学奖等诸多荣誉的资深创作者,《山西古渡口--黄河的另一种陈述》《送84位烈士回家》《将军和他的树》等作品,早已在文学界留下深刻印记;他曾执掌《山西文学》十六载,担纲过第九、十届茅盾文学奖评委。三十载文学编辑生涯,既见证着山西文学的变迁,也沉淀出扎实通透的创作感悟。当热烈的掌声漫过山间的碧空,鲁顺民带着一身优雅的气息与文字温度稳步登台,一场干货满满的文学分享,就此拉开序幕。

无心插柳:从农村调查到报告文学作家

“我第一次被人称为报告文学作家的时候,心里还有一点吃惊。因为,在此之

前,我还不知道报告文学是一种什么东西。”鲁顺民开口便带着直白的坦诚,话语里没有半点世俗的虚伪或做作。

他是写小说出身的,十八岁时一篇大学写作课作业,就登上了《山西文学》的重要位置。那时的他,满心都是小说创作的热忱。可后来当了编辑,尤其是坐上主编位置,日子就被密密麻麻的审稿工作填满,小说创作也遭遇瓶颈:小说创作一旦开笔就不能 “断气”,要是放个两三天,后续就很难再接上。为此,他已留下很多 “烂尾” 的小说稿子,往往是写着写着,就被看稿工作打断了。

自2000年起,他索性利用业余时间往农村跑,初衷很简单:不是为了写东西,就是想摸清当下农村到底是什么模样,想看看那些面朝黄土背朝天的农人,真实生活过得咋样。可一进农村,眼前的景象让他揪心:曾经热闹的乡镇一点点往下沉,学校先撤了,孩子们得跑老远上学;接着医院撤了,老人看病难上加难;到最后,连公共厕所都没了,凋敝的痕迹刻在街巷的每一个角落,触目惊心。

为了摸透真相,他采访了几十位农民,还有乡镇电力站、信用社、邮政所等单位工作人员,能问的他都问遍了。2001年,带着这些满是烟火气与沉重感的调查素材,他写出了第一篇纪实性文学作品《380毫米降水线》,投给了山西省的《黄河》杂志。编辑部看了稿子后觉得好,就给发在了“作家书斋”栏目里——这栏目本是登载作家读书思考的内容,没人界定它是小说还是别的文体。作品发表后没多久,中国作协直接把它编进了《2000年中国优秀报告文学选》,还特意打来电话告知他。这时,鲁顺民老师才猛然醒悟:“哦,原来我写的是报告文学呀!”

后来,鲁顺民老师慢慢发现,报告文学创作竟格外适配自己的状态:不用怕中途被打断,哪怕放个十天半月,再拿起来依旧能往下写。这份灵活,让他渐渐接纳了“报告文学作家”这个身份。再往后,他更看清一个现象:在当下,不少走在文学创作前沿的报告文学作家,大多是小说家出身。他们不是创作没了劲头,而是年岁长了、阅历厚了,那些沉淀在心里的观察与思考,更适合用报告文学的形式落地。“要是写散文、小说累了,不妨试试报告文学。”鲁顺民老师笑着说。

创作核心:人物立住,文章才活

“文学是人学,作品成不成,就看人物能不能立起来。”鲁顺民这话,是从著名老作家田东照那儿学来的,也是他多年创作摸出的硬道理。

田东照是山西文坛的老前辈,他写的小说曾拿过全国优秀短篇小说奖。可鲁顺民老师看过他的手稿,直言“要多笨有多笨”:语言朴实得没半点花哨,构思也不玩技巧,能看出写作时费了不少劲。但偏偏读到最后,笔下的人物就稳稳站在了眼前。他曾问田老师:“你们这代作家判断一篇稿子好不好,有个什么标准?”田老师说:“很简单,就是当你写到最后,人物还立不起来时,就把这个稿子废掉!”

至于啥叫“人物立起来”,田东照说得实在:得写出人性和性格的复杂,还得在这份复杂里,藏着时代的影子,做到这两点,人物就活了。鲁顺民老师深以为然,在他眼里,报告文学虽是纪实文体,可也得守着这个理,人物立不住,再宏大的题材也白搭。

他以山西著名报告文学作家赵瑜的作品《寻找巴金的黛莉》为例子,这部作品没写什么惊天大事,却把人写得活灵活现。书里不只是还原那段往事,更塑活了两类人:一类是文物贩子,通过他们收信、传信的细碎举动,一个个鲜活的形象就跳了出来;另一类是黛莉,从三十年代怀揣文学梦的娇俏姑娘,到历经岁月淘洗,从宁武辗转太原、西安,最后流落兰州的普通知识女性,她一生的波折与坚韧,被刻画得入木三分,彻底立在了文字里。

更有意思的是后续的小插曲,宁武县志办主任写过一篇《陪赵瑜寻找巴金的黛莉》,记录陪赵瑜刨根问底挖掘黛莉家史的过程。鲁顺民发稿子时,直接把题目改成《寻找赵瑜的黛莉》。理由很实在:“这时候的黛莉,已经是赵瑜笔下的黛莉,不是巴金的了。巴金笔下的黛莉,只是信里‘亲爱的黛莉’,可书里呈现的,是赵瑜挖出来、塑起来,有性格、有命运厚度的黛莉。”赵瑜看到改后的题目,当场就说改得好。这部作品后来拿了《求实报》的奖项,说到底,还是赢在人物写得真、写得活上。

语言敬畏:汉语是报告文学的根基

鲁顺民写完报告文学《将军和他的树》时,有编辑问他要将军的照片,想印在书里配图,他一口回绝:“千万别用,构成文学的材料是语言,要是靠照片才能说清,只能说明我描摹得不到位,文字没讲透。”编辑听他说得在理,最后整本书没放一张插图,反倒守住了文学文本的纯粹。

这句话里藏着鲁顺民老师对语言的敬畏:“真正的文学文本,别让它扛不该扛的东西。就像照片靠光和影,音乐靠音符和乐器,汉语就是报告文学的魂。”他见不得照片底下堆满文字说明,也烦听音乐会时有人在旁边絮絮叨叨解释。在他看来,作家得把本事用在语言上,这才是对文学的尊重。

鲁顺民老师对汉语格外珍视。他说,汉语和其他语种相比,有太多独有的特质,不只是文字学、训诂学、应用学、修辞学这四大学问,还有书法这个衍生的艺术形式。它是独一份的学问,别的语言压根没有。更重要的是,汉语有自己的“性格”:写出来有姿态,读起来有节奏,用在创作里,还能精准控制叙事,想慢想快、想浓想淡,都能靠汉语拿捏得恰到好处。

汉语的这份特质,在创作报告文学时格外管用。描摹人物时,能靠汉语的细腻抓准神态与心思;传递情感时,能借汉语的韵律藏住温度与力量;讲述故事时,能凭汉语的灵活理清脉络与细节。“一个有追求的作家,对自己的语言得严一点。”鲁顺民老师说,汉语的好,得慢慢品、好好用,才能让报告文学既有纪实的严谨,又有文学的质感。

题材挖掘:小人物藏着大时代

不少人觉得,报告文学就得写大题材、大事件,敢于触碰时代脉搏、擅谈社会热点,那些不起眼的小人物,压根没资格进入报告文学的视野。可鲁顺民老师偏不这么看。在他眼里,小人物的命运里藏着最沉的时代主题,比宏大叙事更能触到人心。

他又提起赵瑜写的“小人物”小张,是晋北阳高县长城乡人,住在长城脚下一个偏僻的村子里。村里人早就迁得差不多了,只剩他爹一个人在那放羊。赵瑜去拍素材,连个充电的地方都找不着。小张初中毕业就辍学,先在乡镇当总务,可那地方赌博成风,他染上赌瘾,欠了一屁股债,家里帮着还完钱,他就出来流浪,啥苦活都干过,最后跑到太原,儿女也在哪儿打工,日子不算富裕,却也安稳。可他总因农民身份受欺负,气极了的时候,会揣着刀子想找人拼命,后来换成一把瑞士军刀,天天揣在兜里防身。

就是小张这么个普通得不能再普通的人,赵瑜却把他写进了文字里。鲁顺民老师说,小张的流浪史,表面看是一个人的故事,背后隐藏的却是沉甸甸的“三农”问题:村子迁空,是农村凋敝的缩影;四处打工还受身份歧视,是农民的生存困境;乡镇赌博成风,是农村社会风气的隐忧。这些藏在小人物日子里的印记,比喊口号式的主题表达更真实,也更有力量。“读者读着小张的故事,能摸到时代的温度,知道那些大主题不是空的,是落在每个人身上的。”鲁顺民老师语气恳切,“报告文学别光盯着大题材,低头看看小人物,说不定能挖出更珍贵的东西。”

纪实底线:忠实采访,带着理解写人

报告文学姓“实”,所有素材都得从现实里来,采访就是撑起这份“实”的根基。鲁顺民写报告文学,采访时始终守着两条原则,从没含糊过。

第一条,采访的事得有文字记载。不管是档案管理里的资料,还是文史资料的记录,得有文字提过相关事件,他才会去采访。“我就是个采访人,不是编故事的,被采访人说的话、讲的事,我得去印证,得还原真实,不能瞎写。”第二条,整理好的材料,必须征得被采访人同意,才能落笔。“笔下写的是活生生的人,得善待他们、理解他们,不能凭着自己的想法乱发挥,这和我写小说的理一样,不理解人物,就写不活人物。”

鲁顺民老师说,报告文学挖真相,核心不是找阴暗面,是在复杂的局面里抽丝剥茧,找到最真的脉络。有一个村干部的故事,他记了很久。那位村干部起初对驻村第一书记满是偏见,总觉得“干部进村,不是捞好处就是瞎折腾”。后来村里来了位省电视台派来的女第一书记,住潮湿的屋子,帮村里争取资金修路、通电、通自来水,还把进村的路边用砖头垒了小墙美化。可这村干部憋着气,觉得垒墙没用,故意开着拖拉机把墙推倒了,有人报了警,警察来了要抓人。女书记回来后没发火,反倒给村干部使个眼色,对警察说:“他开车不小心碰倒的,让他赔就行,别带走。”警察走后,女书记才把他和背后指使的爹骂了一顿:“公安局不是好地方,好人关两天也变味,你这么年轻,真被关了,以后咋找对象?”就这么一句没上纲上线的话,让二十出头的村干部彻底服了,后来不仅配合工作,还进了村委班子,成了副主任。

鲁顺民老师说,要是女书记当时抱着“揭露破坏行为”的心态处理,要是他采访时带着“找干部与村民矛盾”的预设,根本挖不到这个温暖的故事。“调查的时候,别带着偏见,多些理解,才能看到真相,也才能写出有温度的文字。”

情感温度:尊重隐私,藏住人性微光

报告文学的真实,不只是事件的真实,还有情感的真实,这份真实,藏在对人的尊重里。哪怕是一点微小的隐私,只要当事人在意,鲁顺民老师就会毫不犹豫地让步,在他眼里,这份尊重比完整呈现“真相”更重要。

山西王家岭矿难时,他采访过一位农村媳妇,那个女人的故事,没有惊天动地的情节,却让他记了很多年。女人的丈夫会蒸馒头,起初在太原煤矿做饭,后来听说王家岭碟子沟新矿工资高,就去了那儿。矿难发生那天,女人在服装城买衣服,听见新闻里说“碟子沟透水,140多位矿工被困”,瞬间就疯了,从商场跑出来在街上大叫。路边一位面的司机见状,问清情况后,先送她回西山矿,没收钱;知道她要去晋南,又免费送她去汽车站,只说“救人要紧”。

到了碟子沟矿区,只见帐篷搭了一片,却大多空着,所有人都去现场救援了。工棚里,矿工落下的手机滴滴答答响个不停,没人接——人都困在井下了。女人想起丈夫的山寨手机续航久,还设了特殊铃声,便试着拨通电话后,真的循着铃声在空工棚里找到了手机。在等着丈夫救援的日子里,她不小心点开手机,竟看到丈夫和邻居女人的暧昧QQ聊天记录。这时,她的情绪变得特别复杂:一边担心丈夫生死,一边怨恨丈夫糊涂,心里像被揪着一样疼。可她最后想:“不管咋样,得让他从井下出来,哪怕是死人,我也认,没他我咋活?”第八天,丈夫被救上来,人已不成人形,手抓铁丝抓得溃烂,肚皮上长了绿毛。见面时,她看着丈夫,哭了半天,只说:“你手机还挺好,好好养着,好了还能耍手机。”丈夫懂她的意思,羞愧地低下头。后来处理善后,这个女人啥都没心思管,买了一瓶酒灌醉自己,睡了两天两夜。

鲁顺民老师把这些都写进了文字里,女人知道后,特意找他:“能不能把我丈夫聊天那事删了?他还病着,不能刺激他。”看着女人眼里的恳求,他当即答应删了那段内容。“她那么善良,替丈夫着想,我咋能不顾她的感受?”鲁顺民老师语气柔和,“报告文学不是冷冰冰的记录,得有温度,尊重别人,才能写出有良心的文字。”

文学魔力:把“烂事”写成正能量

真实事件未必都是光鲜的,可在有心的作家手里,哪怕是看似不堪的“烂事”,也能挖出人性微光,变成打动人心的作品。鲁顺民老师说,山西作家王祥夫斩获鲁迅文学奖的短篇小说《上边》,就是最好的例子。

王祥夫曾跟他聊起这篇小说的由来,竟是个真事:邻居家有位小伙子,跟媳妇感情不好,天天打架,想离婚又离不成。有人给小伙子出馊主意,让他在家随地大小便,故意恶心媳妇,逼她离婚。小伙子真照做了,趁媳妇不在家,就在屋里拉尿,再用碗盆扣住,媳妇实在受不了,最后跟他离了婚。“你说这事儿,多不堪,谁能想到能写成获奖小说?”鲁顺民笑着说,“可王祥夫偏就写出了味道。”

小说里,主角是个机关干部,爹去世后,妈一个人住在乡下一个叫“上边”的村子,他每周都回去看妈。有一次回去,他发现房顶漏雨,第二天就带朋友去修,怕自己外出开会,半个月回不来,耽误修房。妈劝他别急,他却执意要修。房子修好后,中午吃饭时,他想喝酒,妈拿出之前他带的酒,叮嘱他“在外别喝,今天干活累,少喝点”。喝酒时,朋友说喝一杯就行,他答应了,便一口喝干,妈见状念叨“慢点喝,分几次喝”;第二杯又喝干了,妈看了看,又给他倒了一杯,眼里满是疼爱。吃完饭,他躺在热炕上睡着了,醒了想起家里有事要走,妈催他“趁天没黑,赶紧回”。出门后尿急,就在门口土滩上撒了一泡尿,骑上自行车走了,妈站在门口,看着他的身影越来越小,眼神里满是不舍。

同样有“尿”的细节,真事里满是不堪,可《上边》里,这一泡尿成了最鲜活的生活片段,妈一遍遍的叮嘱、目送儿子的眼神,藏着最朴实的母爱,成了人性里的微光。鲁顺民老师说,这就是文学的魔力:“别盯着事件里的‘脏’,多挖挖背后的‘情’,普通日常里的温暖,小人物身上的善良,比啥都动人,也能把看似不起眼的事,写成有力量、有温度的作品。”

鲁顺民老师的文学分享没有讲啥高深理论,全是实打实的创作经历、掏心窝子的感悟,从无心成为报告文学作家,到守住纪实底线、打磨语言、刻画人物,每一句话都带着泥土的朴实,也藏着文字的力量。台下的创作者们听得入了神,时而为农村凋敝的现状揪心,时而为小人物的坚韧动容,时而为文学的魔力感慨,没人玩手机,没人走神,只觉得时间过得太快。这堂课,不止是一次文学分享,更是一场心灵的指引,让每一个怀揣文学梦的人,都更加坚定了前行的方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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