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总疑心,我与他是见过的。不是在梦里,而是在一个更混沌又更真切的地方。幼安啊…许是八百年前某个秋夜的军营,只是他一直没有看到我含泪的眼睛。
而我看见了他,就在不远处。
也许这次他看见了我。
没有惊诧,没有喝问,他的目光落在我身上,平静得仿佛早已料到我的存在。
他就那样看着我,几步之遥,隔着八百多年的时光。我张了张嘴,却发不出任何声音。
后世有无数人吟诵他的词章,为他扼腕叹息?这些话语,此情此景下,何等苍白。
“夜已深了,姑娘为何在此独行?”
他称我“姑娘”。我的眼眶一热。
“我……我在看灯。”
“灯?”他顺着我先前凝望的方向,又转回来。
“众里寻他千百度。蓦然回首,那人却在,灯火阑珊处。姑娘寻的,可是那人?”
我无言以对。我寻的人在空山新林写过几首词,在千军万马里剑破万法,对酒当歌,也留下过绝唱。我带着对他,对隔了将近一千年的人的感情。我也许早就爱上了他,不管是儿女情长还是别的什么。
我为他饱含了泪水。无可奈何花落去!花落了。他……
“君生我未生,我生君已老。君恨我生迟,我恨君生早。”
我默默的念着。
他不是我的,他属于汗青,属于千古。
鹧鸪声歇,万籁复归于沉寂。泉水,还在不知疲倦地流着,流向他永远也渡不过的淮水,流向那“西北是长安,可怜无数山”的沦陷之地。
“醉里挑灯看剑,梦回吹角连营……”
他吟。他叹。
只这一句,我的眼泪便毫无预兆地奔涌而出。这句我在纸上读过何止百遍,自以为早已熟稔到麻木。
“了却君王天下事,赢得生前身后名……”
我应他一句。
…
我要走了。
“镜中已觉星星误。人不负春春自负。” 那个时代辜负了他。
而我这无力的后来者,纵然能穿越虚幻与他相会,又能如何呢?我无法改变他悲剧的命运,甚至无法给他一个关于梅花灿烂的消息。
我的爱慕,于他八百年前的孤寂与痛苦而言,不过是隔靴搔痒。
“夜深了。”
我说,才发现他不在身边。
“你说,我这一生,是幸,还是不幸?”
下次再见,他也许会这么问。
幸?他生逢乱世,怀不世之才,抱匡复之志,眼睁睁看着故土沦丧,抱负成空,这何幸之有?不幸?可他毕竟活过,爱过,恨过,将一腔热血与悲愤,化作了词章。
这幸与不幸,又岂是我一个后世的仰慕者所能评判的?
我依旧无法回答。下次我仍只能看着他,用我全部的目光告诉他:我懂,我心疼。他也会从我的眼神里读懂了什么,脸上那种悲苦的神情,稍稍缓和了一些。
他会轻轻叹口气,那叹息声融入风中,散得无影无踪。
再见一万次也无法地老天荒。
…
某天我又见到他了。我知道,我该早点走。这片刻的相望,已是偷来的永恒。
站了一会儿。我们。
“我该走了。”我的声音轻得像一声叹息。
他没有问我去向何处,也没有问我来自何方,仿佛我们之间这场超越逻辑的邂逅,本就不需要凡俗的因果。
“春风词笔,终须搁置。”他忽然说,像是自语,又像是对我这不速之客最后的赠言。“这人间,终究是一场大梦。”
我用力点头,生怕他看不见我全部的懂得。我懂的,他是在用一生的热望,去做一个无法醒来,也无人能懂的孤绝之梦。
我向后退去,一步,两步……眼前的他,开始变模糊。
世界重归那片我来时的混沌。
眼前只有书桌上那盏孤灯,和印着他词集的页面。窗外,是二十一世纪寂静的没有烽火的夜。脸颊上,那两行为他而流的泪,尚有余温。
原来,我们之间隔着的,不是几步之遥,而是八百年的山河岁月。我能穿越虚幻去见他一万次,却一次也无力推开那扇名为“历史”的铁门。
“再见一万次也无法地老天荒。”
是的。我的地老天荒,是他的弹指一瞬。我的刻骨铭心,是他的清风拂面。但这又何妨呢?爱慕一个不朽的灵魂,或许本就是一场不求回响的独角戏。
能在那片混沌中,与他共吟《破阵子》,让他悲苦的神情因我的懂得而稍缓,于我,已是了不得的圆满。
我知道,当下一个秋夜,我再次于字里行间迷失时,我们还会重逢在那片灯火阑珊处。他依旧看不见我含泪的眼睛,而我,依旧会用我全部的目光,告诉他:
千古之下,有人爱你。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