滇东高原的冬风总带着粗粝的尘土味,在金乐小学的土坯围墙上磨出深浅不一的沟壑。教室屋檐下垂着冰棱子,杨洋把冻得通红的手缩进袖管,瞥见同桌李永福后颈那撮翘起的头发——活像苞谷地里遭霜打过的狗尾巴草,焦黄里泛着灰白。1998年的腊月正在窗棂上结霜,残缺的玻璃缺口处,北风裹挟着后山的松针与碎雪,在糊着报纸的梁柱间打着旋。黑板左上角的课程表被吹得簌簌作响,“思想品德”四个字,在漏风的教室里飘摇,像一片褪了色的旧标语。
李永福的棉袄领口凝着隔夜的包谷糊糊,袖口黑得油亮。这个总把乘法表背串的男孩,此刻正用皴裂的手指抠铅笔顶端的橡皮头。杨洋摸出从村口小卖部顺来的打火机,外壳还带着他手心的温热——那张被李永福甩上墨迹的三好学生奖状,正在帆布包里蜷成愤怒的纸团。
当打火机铁皮盖子弹开的脆响惊醒杨洋时,蓝色火苗已经蛇信般窜上发梢。油脂爆裂的哔啵声混着前排女生的尖叫在教室里炸开。李永福的脖颈像被烙铁烫到的牯牛般剧烈抽搐,耳后水泡破裂的黏液混着烟灰,在棉袄领口凝成琥珀色的痂。焦糊味裹着蛋白质燃烧特有的腥臊钻进鼻腔。杨洋突然想起,上周他逮到只老鼠,火钳刚触到火塘的瞬间,也有这般刺啦作响的焦臭。
杨洋抄起墙角的塑料桶,半桶水淋下去时,李永福塑料底鞋尖渗出的水渍在泥地上画出歪扭的圆,像他试卷上永远画不周正的几何图形。
放课铃响时,杨洋瞥见李永福缩在校园一角的拐枣树下啃苦荞粑粑。树影里还蹲着几个六年级的混子,为首的王大勇正把燃着的烟头往他手背上按。杨洋攥紧书包带快步走过,牛皮纸包着的奖状在帆布包里沙沙作响,盖过了身后压抑的呜咽。
嘚螺的离心力在立春那天显了形。杨洋偷了弟弟新削的枞木嘚螺,暗红木纹里沁着股陈年桂香。课间操时分,他故意在人堆里甩开鞭子,牛绒绳在半空抽出一声声脆响。嘚螺却像中了邪,斜斜飞向正在墙角装模作样、偷偷抽烟的王大勇,在那件起毛的夹克上撞出闷响。
“狗日的瘦干巴!”王大勇啐掉嘴里的半截烟,露出被烟熏黄的板牙。这个留级三年的“山霸王”揪住杨洋的衣领时,他闻见对方身上混着猪臊气的汗味——王家是镇上唯一的宰猪匠。
第一记扫堂腿袭来时,杨洋数清了地上的蚂蚁。三只褐蚁正拖着蜻蜓翅膀往裂缝里钻,突然天旋地转,后脑勺重重磕在夯土上。第二腿扫过来时,他看见自己吐出的午饭——妈妈清早烙的苦荞饼,碎成星星点点的黄渣。第三腿下去,天空裂成无数碎片,王大勇的翻毛皮鞋底在视网膜上不断放大。
“憨杂种,光溜水滑的,耐得住几抛脚?”哄笑声中,杨洋忽然瞥见拐枣树下的李永福。那团灰扑扑的影子正往这边挪,手里攥着半块没啃完的苦荞粑粑,却在王大勇瞪眼的瞬间缩成了僵硬的石块。
杨洋是被弟弟连拖带拽扶回家的。火塘里柴禾噼啪炸响,梁上腊肉的油滴在炭灰里溅出小坑。父亲在院坝里的骂声混着猪崽哼唧,母亲煮的鸡蛋滚过青紫瘀伤时,他突然想起李永福后颈那片狗尾巴草似的头发。
毕业考那天,杨洋在试卷上发挥得淋漓尽致,却在写《我们的友谊》这篇作文的结尾处洇出大团墨渍。操场西头,李永福弯着腰往蛇皮袋里装废纸。他爹新娶的后妈立在旗杆下,嗓门尖能戳破云层:“读什么初中?明早就跟着你三爸采石场放炮去!”
去县一中报道的前夜,杨洋在枕头下摸到双千层底布鞋,鞋垫夹层沾着苦荞粑粑风干的碎屑。月光漏进窗棂,他盯着鞋垫上歪扭的“平安”字样——针脚忽密忽疏,倒像李永福作业本上的算术题。后山传来猫头鹰的啼叫,他突然想起那个被烟头烫伤的黄昏,拐枣树叶在风里抖得像受惊的雀儿。
2018年清明,在滇东职校教书的杨洋回到老家。信用社的自动取款机嗡嗡吐出钞票时,他听见身后传来窸窣的响动。李永福缺了小指的左手正填“小型生猪养殖扶持贷款”申请表,皴裂指节钳住圆珠笔,青筋在“建猪圈”三个字间蠕动。
“永福哥?”杨洋脱口而出的称呼让两人都愣住了。李永福的解放鞋沾满红泥,裤管挂着根枯草,褪色衣领里探出的烧伤疤,像段风干的蕨菜根。
信贷员敲着玻璃催促:“担保人材料呢,要身份证复印件?”
李永福的脸涨得通红,嘴唇蠕动,却没有发出一点声音。
“使不得,杨老师……算了,算了,猪圈用空心砖搭,比老土房牢靠。”杨洋摸出身份证,却被粗糙的手掌按住。玻璃窗映出两张并排的试卷纸——“100”与“17”的分数,红红的墨痕晕成两道鲜红的河,中间隔着泛黄的岁月。
杨洋追到镇西头时,夕阳正给李永福的三轮车镀上金边。车斗里堆着水泥和砂石,三只猪崽哼唧着拱动麻袋。最外侧那双千层底布鞋已磨破了边,褪色的“平安”字样上沾着陈年的包谷须。
暮色漫过金乐小镇时,杨洋蹲在当年的夯土墙根。锈铁嘚螺钉沾着红土,像凝固的血痂。手机屏亮起学生作文《我的理想》:“要当美容师,治好爸爸后脑勺上那块难看的疤痕...”三十年前那个旋转的下午在掌纹里复活:尿渍的圆、鞋印的纹、墨团的影。新建教师楼飘来的腊肉香里,贷款表担保栏歪斜的字迹正在生长——“抵押物:怀孕黑母猪(预估产崽6对)”。